三
那天晚饭吃的是小米粥煮鸡蛋,还有蒸饼。我给庆红舀了一大碗粥,里面放了红糖,还捞了两颗鸡蛋在里面。杨兵和亲家一碗接一碗的喝着粥,还说这是几日来吃过的最踏实也是最好吃的一顿饭。吃了饭我收拾碗筷的时候,亲家和我抢着收拾,说不能让我又是做饭又是收拾的,我笑着同意了。
吃了晚饭,乐乐刚好醒来了,庆红就抱起乐乐来给他喂奶,我就坐在一旁看着乐乐吃奶。忽然,我的右眼皮跳了起来,一跳起来就越跳越快,跳得我心烦意乱。我找了个纸片儿贴在了眼皮上。
我说:“这眼皮子跳得心慌得很,贴上能好些。”
我在心里想,人家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这么好的日子里能有啥灾呀,我在心里问自己。忽然民生的脸在我的眼前浮现了起来,他的脸发黑,嘴唇子发紫,气喘吁吁地看着我。难道是民生会有什么灾,我在心里问着自己,我打了一个激灵,赶忙不去再想,我被自己那个想法着实吓了一跳。
可事实是民生就在那天晚上真的走了。那天夜里,民生的心脏忽然难受起来,他脸色发黑,张大这嘴巴喘息着,他吃力地叫着:“庆有,庆有……”
庆有终于被叫醒了,黑暗中他听到父亲艰难地喘息着,他急忙拉着了屋里的灯。他看到父亲脸色及其难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地往下流着。
庆有急忙喊道:“爸,你怎么了爸?”
民生吃力地说:“心脏病……犯了,难受……”
庆有慌了起来,慌忙中他猛地想到以前父亲犯了病,我就搂着民生的身体慢慢地窝,窝上一会儿民生就能缓过来。于是,他也赶忙把父亲扶起来,学着我的样子去窝父亲,可是庆有不会掌握力道,只是没有节奏地乱窝。窝了半天,他看到父亲的脸色更为难看,他的心狂跳了起来。
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民生的嘴巴张了几张,眼珠子瞪得像牛铃一样,忽然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接着嘴巴就慢慢地合上了,可他的眼睛依旧是睁着的,那里充满了惊恐和不舍。
看着父亲不再动了,庆有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他一边摇晃着父亲的身体,一边喊:“爸,你醒醒,醒醒,你醒醒啊……”
我是第二天上午得到的通知,是民生他大哥家的儿子庆堂,骑摩托跑来井泉村村告诉我这个噩耗的。
我正在堂屋的地上用搓板洗着乐乐替下来的尿布,堂屋的门轰隆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疾步走了进来,我抬头一看是庆堂,还没等我开口,庆堂就说:“三娘,我三叔他昨天晚上死啦!”
我手上的力不禁就滑脱了,半个身子杵进了洗衣盆里,我一下就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脑子里嗡嗡直叫,耳朵里像是有很多人在说话一样,但是我张开的嘴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庆堂急忙跑过来扶起了我,他说:“三娘,你没事儿吧。”
我被扶了起来,接着我就放声痛哭,我哭得像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一样,我的泪就如同雨水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流。我的脑子里想的全是我走那天民生说的是啥,是怎么样的表情,他为什么没有留我,或许他留我了,而我没有听见。
杨兵从里屋的炕上跳下来,他连鞋都没穿,跑到堂屋惊慌地问:“妈,这是怎么了?”
我嚎哭着说:“民生死了,我男人死啦,我男人死啦!”
庆红在屋里听到了我的话,她扔下正吃奶的乐乐,跳下地跑出堂屋哭着抱住我问:“妈,我爸他死了?”
“死啦——”我大声哭泣。
庆红忽然也大声哭泣了起来,里屋的炕上乐乐也哭了起来,整个房间里被巨大的悲痛压倒下来。庆堂和杨兵一时间只是站在那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我哭着站了起来,我替庆红抹着眼泪说:“庆红啊,妈先不能……不能照顾你啦,我这……这就回去……回去看看你爸。”
庆红哭泣着说:“妈,我也要和你一起回去,我也要看我爸。”庆红用力地捏着我的胳膊。
我一边痛哭一边摇头,我说:“月子里呢,最好……最好不要乱跑。”
“我不,我要见我爸。”庆红大声哭诉。
“听妈话!”我说完这句话,我掰开庆红的手,拉着庆堂就往外走。
我对庆堂说:“快,快回去。”
庆堂说:“三娘你衣服都湿了,你换换衣服吧,路上很冷。”
我抽泣道:“我不冷,你……你快点。”
这时候,杨兵从堂屋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棉袄,他给我披在了身上。庆红也从堂屋光着脚冲了出来,她哭着往过跑。
我哭着说:“杨兵,你拉她回去。”
杨兵忙跑过去,搂着庆红的腰抱起来就往堂屋走,庆红双脚在空中瞪着,嘴里嚎着说:“放开我,放开我!”
庆堂急忙跨上了摩托,他说:“三娘,你上车!”
我哭着跨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庆堂打着车,急匆匆往院门外开去了。
路上,庆堂骑得很快,我的心就像滚油浇了一样煎熬,我想起了民生那发青的脸色,想起了他宽厚的脊背,想起了他的咳嗽声,想起了他粗糙的大手,想起了我们的恩爱,可是现在这些忽然就没了,就像有人从你手中夺走了你最爱的东西一样,而且永远不会还回来,你再也见不到了。
我哇地又哭了起来,逆着风,我的哭声往后跑,我的眼泪也往后飞。庆堂,扭着脖子大声说道:“三娘,你别哭啦,骑摩托风大,小心生病。”
我没有说话,只是悲伤地哭,朦胧的泪眼中我看到天空也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它们拥挤着翻滚着,一堆一堆的天空碎片掉落了下来,我头上的天就塌了下来。我感觉回来的路要比去的时候远太多了,怎么都瞭不见村子,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悲伤地流泪。
终于,我们进村了。摩托车拐了几个弯,就到了我家大门口,我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推开大门疯了一样地往家里跑。
我推开房门一跑进去,我就看到了躺在炕上的民生,他像是睡着了一样。庆有红着眼睛流着泪,坐在炕上抓着民生的手,他见了我悲伤地说了声:“妈,爸死了!”
我一下就扑上了炕,使劲晃动着民生的尸体,我嚎啕大哭,我边哭边喊:“民生!民生,你怎么就能扔下我们自己先走了呢,民生,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要我怎么活啊……”
任凭我怎么哭嚎,怎么痛断肝肠,可民生一动也没动,我的嗓子哑了,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原来眼泪也有流干的时候,我嘶哑地哭,可没有了一滴泪,我的眼睛由于在路上哭泣着了风,现在肿得像两个核桃。
民生他一下都没有理我,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听着我的哭诉,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民生是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刘民生这个人了,就算再有千千万万个叫刘民生的人,那他们都不是我的男人刘民生。
下午在民生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的帮助下,院子里搭起了灵棚,民生被放进了新买来的大花头棺材里,盖子盖上前,我拼了命的哭喊,手里抓着民生的一只冰凉的手,庆有也趴在棺材上嚎哭,他抓着民生的另一只手。大伙儿安抚着我们俩,看着不顶事儿,他们就开始往后拉我和庆有,刚把庆有拽开,我就重新跑过去,刚把我拽开庆有就又跑了过去。
后来,我就昏倒了,我的眼发黑,头发晕,在我的眼睛变成黑暗之前,我看到棺材盖儿咔哒一声盖上了,我知道我永远永远和民生诀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