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作为父母唯一的儿子，从小比姐姐受到母亲更多的关注。

年幼时父母都在小镇上一家国营单位上班，时常要上夜班，坚持让两个孩子都一直上学，家里条件并不算好。

虽然父母下班回家总会多亲他几下，有好东西也会多给他一点，阿力却仍然觉得自己得到的不够多。

小时候，他想要新的玩具，新书包。长大一点，他想去上网玩游戏，买点卡。再大一点，想买新衣服，游戏机，新手机。

母亲能满足他时，尽量满足。不能满足他时，他生气起来，倔得像头牛一样与母亲对着干，有时候能把母亲气哭。

他认为，母亲如同一张网，限制了他的自由。

2

他与母亲的关系，第一个转折点在上中学时。那次母亲生了急病，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才醒。

他在病房外看着病床上的母亲，头一次意识到母亲可能会离开，也头一次开始思考如果没有母亲，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他没想到就在他一直看着母亲时，母亲醒了，一眼就看到门外的他，喊他进去。

他磨磨蹭蹭走进病房，第一次主动给母亲倒了杯水喝。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他的转变，半是欣慰半是心酸的流下了眼泪。

自此他对母亲的态度终于好了些，他也发觉，但凡他体谅母亲一些，母亲能把他做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跟姑姑，跟姨妈或者舅妈她们念叨无数回。

因此，他也愿意让母亲多管着他一点。

4

上大学后，走出小镇，他的见识广了，慢慢又开始觉得母亲太啰嗦，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母亲总是反复的叮嘱。

为此他毕业后决定去离家远些的城市找工作。然而到了更大的城市，他才发现自己是多普通多平凡的一个人。

学历平平，能力平平，拙於言词，又不善应变。

那几年里，辗转了几个城市，高不成低不就，最怕的是接到母亲的电话问他还有没有钱。

终于有一年过年回家，母亲说，要么别出去了，在家做点小生意吧，我帮你凑点本钱。

他似乎看到一张网再次张开。沉默一阵后，他同意了。

5

小店开起来了，一段时间里，生意还不错。他守在店里，每天对着电脑玩游戏，收钱，真是很快活。

慢慢开始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母亲也说，这个年纪是该成个家了。

他谈过恋爱，但是因为现实原因，分手了。他也想有个姑娘一起生活，至少夜里不至于那么孤单寂寞。

出乎意料的，第一次相亲，竟然碰到了中学同学，两人一番寒暄，互留了联系方式，回去后，媒人说对方还比较满意。

就这样算确定了关系，谈了几个月。一次晚上送女孩回家，女孩父母也在，留他住下，他便在女孩闺房留宿一晚。不出一月，两人便去领证了。

母亲几乎掏空家底，给了彩礼，装修房子，置办家具，邀请亲友。婚礼当天，亲友纷纷给母亲敬酒。母亲第一次作为宴请的主人家，喝醉了，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

6

婚后不久，妻子怀孕了，辞了工作。每天在家看电视看小说或者网购，活都是母亲在干。

妻子要给没出生的孩子买各种东西。他认为有些东西没必要，但他的建议基本无效。

结婚后他每月的收入都给了妻子，牢牢守在小店里对着电脑，基本不出去交际。

然而小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孩子出生后，花销更大了，慢慢的，老婆生出一些不满。

龃龉既生，日子便开始不太平，回到家总会有些小吵小闹，渐渐变成大吵，时不时妻子会喊出“离婚”的字眼。他气极的时候，也会说：离就离！

他不愿意母亲听见这些争吵，但楼上楼下的住着，妻子脾气上来时毫无顾忌，母亲怎么可能听不见。

母亲从中斡旋了无数回，劝完他劝妻子，可是妻子吵架时出口伤人，竟连母亲都责怪上了。

她说没料到嫁过来过的是这样的苦日子，没人疼没人爱。而且，没钱。

他觉得他被套上了两张网。

他提出外出打工。

妻子希望他出去能多赚点钱，母亲也希望夫妻俩的关系能就此缓和些，都没有什么意见。

9

重新来到大城市，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进了一家工厂上班，一个月才放一次假，有时可以回家，有时不回。

没有了母亲的关注和妻子的唠叨，他似乎又自由了。工厂食堂里伙食不怎么样，他便时不时点个外卖。

又一次，手机太卡，他想换个手机。查查银行卡，没有什么余额。他想到去网上借钱。

自从第一次下载一个app，申请到了4800元当天到账，他被这样方便快捷的方式吸引住了。

可以吃好点，还可以和同事多出去玩几次。

换完新手机，他在下次回家时，把原来的手机给了母亲用。母亲很高兴。

还款日很快到来，他的工资不够还，于是他下载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他没有记账的习惯，好在每笔钱快到期时，都会有短信提醒。他在到期前想办法还掉。

这个新手机很快被几十个网贷app塞满了。新的借款到账时，他总要先享受那么点好吃的或者好玩的。毕竟生活已经这么艰难，总要有点放松的时候，是吧？

慢慢的还吧。每个月的工资都拿去还钱了，总有一天能还完吧。他想。

这样“自由”的日子，维持了一年多。

10

忽然有一天，那些app纷纷发出公告，他发现他借不到钱了。

催款电话陆续打给他。他借口上班时不能带手机，基本不接电话，后来干脆关机。

他没想到仅仅是两天后，父母，妻子，姐姐，通讯录里的朋友，都接到了催款电话。不同公司的电话打给他们，金额不一，但都是催着还钱。

母亲和妻子都找他，他只好说，借了点钱，下个月还，不用担心。

他没有想到，拖了几天，各种逾期费用雪球一般滚得越来越多，即使他一年的工资都不够还哪怕一小半。

催款电话不停地打，家人也都明白了他借的不止一点点，纷纷问他到底借了多少。他不敢说，也说不清。

妻子赶来找他，含泪问他，到底为什么借这么多钱，到期欠了多少债。他支支吾吾说不清。

妻子拿过手机，看到那些app，愤怒的追问，他渐渐恼了，不愿再回答，妻子负气回家了。

母亲在家照顾孩子，没来找他，但是一遍遍给他打电话。他在母亲面前终于有些动摇，把那些app里的钱统计了一下，告诉了家里。

母亲和姐姐想尽办法帮他还了所有的钱，催款电话终于停了。母亲说她存下的钱全给他还债了，他还欠姐姐好几万。他说他知道了。

妻子说要离婚。他想离婚就离了吧。母亲又一次苦苦劝他，让他顾念孩子。他终于向妻子表态，说会悔改。妻子竟不再提离婚的事了，但也不管他了。

母亲担心他，经常给他发微信问他的情况，话里话外提醒他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他生气的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我都知道了！”

母亲从此不再问他。

他一面觉得重获自由，一面又觉得自己再也无依无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