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十六
地点:睢阳大街
距睢阳城破还有八十四天。
一场悉心准备的中秋庆功酒宴最后就这样草草结束了。以虎豹骑为首的叛军三路人马,甚至无须兵临城下,便已经给睢阳城里的唐军将士和士族乡绅们带来了巨大的恐惧。我举目四望,只见那些方才被醇香美酒熏红了脸膛的诸位将军和大人们,现在或是低头不语,或是相顾失色,然后纷纷找个由头黯然离席。老田滚自己也失了酒兴。田秀荣唤了一个仆从过来,叫他扶着自己的父亲,二人灰溜溜地往后堂去了。
我原本就盘算着要提早离开这无趣的宴会,好早些回茅屋去陪文婉。这下可正合了我的心意。我匆匆和张巡、老萧等人告别,出院门,跟吴越借了马,借着头顶上皎如银盘的明月,打马向家的方向奔去。
家,温暖的家。她一定正趴在昏暗的油灯下,等着我的归来。
因为宵禁令的缘故,我并不敢让马在夜晚的街道上跑得太快,这大概让它觉得自己失去了作为军马的骄傲吧。它不高兴地低下了头,打个响鼻,反而由原本的一路小跑变成了一颠一颠地慢慢踱步,打不起丝毫精神来。我焦急起来,举起马鞭轻轻抽打在它如雪一般的毛皮上,它却赌气走得更慢了。
我知道它是在跟我闹脾气了。大概在张巡的军营里呆的久了,不论是人是马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自命不凡。于是我索性采取了放任不管的态度。它爱走多慢就走多慢,反正折冲都尉府离我的两间茅屋也算不上太远,我总能在二更之前赶回家去。不想,这样一来,它却反而又快跑起来。不仅如此,它还不时地扬起头,侧过脸,好像是在调皮地看着我。它通体雪白,额头上又有一大片宛如少女头饰一般的赤红色星云印记,加之之前种种神态模样,它倒真像是一个骄傲又顽皮的大唐公主。
因为正是中秋的缘故,今晚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分外明亮。夜幕下的青石长街上,除了间或出现的巡逻队和三两成群的更夫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人或物出现。此时,万籁寂静,正是聆听自己内心真实声音的最佳时机。我坐在马背上,几缕热风迎面吹来,拂去残存的些许酒意,我的思绪便再次纷乱起来。
我打心底里是不愿意当兵打仗的。
的确,我在睢阳城里一向以凶狠好斗而出名,这二十年来,我也的确打了不少的架。可是,我打那些架,大多都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而已。我从别人手里抢夺来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两个散发着馊味儿的粟米团子。
可是在战场上,我所抢夺来的东西,却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此前,我之所以答应杨都尉,投奔到睢阳太守府作辅兵,一来自然是为了报答他对我的恩情,二来嘛,则是我的的确确急需那每月十几斗的军粮薪俸。我需要养活自己,更需要攒钱给文婉赎身。现在,文婉已经成功地救了出来,而睢阳城马上就将面对虎豹骑等三路叛军的联合围剿。城内主帅田滚骄纵平庸,兵将、粮草、军需这些重要资源也都远远算不上充足。城池失陷几乎是迟早的事。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我又应当何以自处呢?
究竟应该怎样做,我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全我和文婉的性命?拼死抵抗,坚决不让叛军破城而入?还是——
还是趁乱逃走?
我被自己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趁乱逃走?那我邵纶岂不是成了被人鄙夷唾弃的逃兵么?我一个堂堂血性男儿,怎么能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是,在我的心灵深处,在我的耳边,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却又在不断地劝我放弃。
“邵纶,你为什么不能逃走?你心里应该清楚,你并不亏欠大唐什么,反而是这个大唐朝廷,她亏欠你、亏欠你们邵家很多。想想你的祖父,他为国戎马一生,无论是在边疆还是在都城长安都立下过无数的汗马功勋。可是最后,他却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你再想想你的父母,那块谋害了他们性命、又让他们沉冤难雪的“龙武军”金牌,又是出自何等人之手?又是谁,害你不得不靠流浪和做苦工为生,从狗嘴里抢食,还逼着文婉教坊卖艺?邵纶,这样一个腐朽黑暗的大唐,还值得你去为她卖命吗?
“再有,自安史之乱起,有多少和你一样的大唐男儿投身军伍,以‘保家卫国’为己念,和叛军英勇作战。他们,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如果你不敢面对,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一直坚持在一线抗击叛军的密云郡公高仙芝,他被他誓死保卫的太上皇斩首了;还有安西副都护封常清,他也被昏聩的李隆基给斩了;至于长安潼关主帅西平郡公哥舒翰,则硬是被朝廷佞臣杨国忠给逼的投降了叛军。邵纶,你以为只要忠心耿耿地保卫大唐朝廷,他们就会念你的好吗?
“我猜,你已经开始动摇了,对吗?那你就再想想,亲手造成今天这种乱世的,其实又是谁呢?若不是他们那些高居庙堂之人有意纵容、养虎为患,安禄山和史思明两个粗鲁武夫能有机会执掌东北三镇,进而搞得天下大乱吗?邵纶,他们李家自己搞出来的乱子,就让他们李家自己去平息。这件事和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质问一声接着一声,在我的耳边几乎振聋发聩。它们重重地撞击着我起伏的心潮。
不,我不要做下一个哥舒翰,更不要去做下一个高仙芝和封常清!他们李家的朝廷,就让他们李家人自己去守护。除了文婉,我邵纶不欠任何人的。除了文婉,没有谁再值得我舍弃生命去守护了。
可是,真的都还清了吗?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内疚和羞愧悄悄爬上我的心头。
是的,我还欠着张巡一条命。
若没有张巡,我或许会随着睢阳城一起覆灭;若没有张巡,我也不能早早地凑够了给文婉的赎身费;若没有张巡,我怕自己早已是在法场上断了头的孤魂野鬼了。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张巡那张满是坚毅和果决的脸来。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巡已经取代了杨闻道,成为了我心里最为倚重的精神支柱。
我必须得报答他。而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睢阳的。
我长长地感叹一声。胯下的“星云”似乎也有所感,跟着我打了一个响鼻。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雪白柔顺的马毛,似乎是想要从它身上汲取些力量。
好吧,就算是为了张巡,我现在也应该跟他留在睢阳城里。即便要走,那也得是在帮他彻底解决了虎豹骑这个大难题之后。
我长吁了一口气。真希望将来在那个时候,我和文婉,我们两个都还好好的活着。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我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呐喊声。回头望去,只见一大片火光正渐渐向我逼近。火光之下,乃是一队唐军骑兵。只听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喊道:“终于让老子给追到了。来人啊,将刺客给我拿下!”
就在我一愣神之际,七、八个骑兵已经举着火把冲了过来,将我封堵在包围圈的中心。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武官抽出马刀,从包围圈的缺口挤了进来。
是刘长生!他要对我做什么?
此时此刻,我的身边并没有带着兵器,如若发生冲突,我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握紧了“星云”的缰绳,准备借着马力硬冲出去。
就在刘长生握着马刀渐渐向我逼近的时候,另一个中年武官也骑着马进到了包围圈里。我一边注视着刘长生握着马刀的手,一边偷眼打量新来之人,原来是伍文章。
伍文章只看了我一眼,便跟刘长生说道:“他也是刚从宴会上下来的,绝不可能有时间埋伏行刺。长生,我们继续往前搜。”
“你说有人行刺?目标是谁?”我脱口惊问。
伍文章答道:“有人早早藏在都尉府后院里。在宴会结束之后,他借着夜色袭击了田老都尉。老都尉这次怕是伤的不轻。”
啊?居然有人敢在睢阳城里行刺田滚?我大吃了一惊。叛军奸细难道已经猖狂到这种地步了么?
我想起今日早间从华南玉闺房里搜出来的安庆和亲笔书信,还有她那枚火红的朱雀玉佩。不知道今夜潜行伏击田滚的,会是那封书信中提的青龙、白虎、玄武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又或者,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有没有可能是之前我们和兽人巷战的时候,曾偶遇过的那个神秘日本女人?
刘长生见伍文章耐心地向我解释起此中缘由,不耐烦地低声向他抱怨起来:“伍都尉,何必跟他浪费时间。咱们赶紧往前追吧,那刺客肯定跑不了多远。”
伍文章却没有接他的话。他转而吩咐身旁的一名骑兵将随身腰刀解下来,远远地抛给了我。
“邵纶,你和叛军奸细交过几次手,知道他们爱玩什么花招。走,你跟我们一起去追刺客。刺客没有骑马,在天亮之前他也出不了城。咱们今晚一定要在城里把他给揪出来。”
我虽然惦念着文婉,可是也的确想知道隐藏在睢阳城里的叛军奸细之中究竟有谁。何况军令如山,也不容我推脱。于是,我伸手接住伍文章抛过来的腰刀,冲他点点头,然后跟着队伍一起沿着长街仔细搜寻起来。
此时已是二更天气。月洒清辉,我们又有几十支火把,所过之处无不秋毫必现。街上的巡逻兵和折冲府派出的搜寻队越来越多。看起来,要找到并抓住刺客,不过是早晚的事了。
我在马上,紧紧地握着腰刀,做好了时刻投入战斗的准备。
忽然,伍文章猛地一把拽住了自己战马缰绳。那马将前蹄高高立起,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那边有人!”伍文章不等战马落地,便伸出右手,将马鞭急指向长街右边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
我忙借着月色仔细观察。果然,在巷子深处,一个身形敏捷的黑影正提着长剑,拼了命似的向远处狂奔。
“休想逃走!”我大喝一声,翻身跃下马背,握着刀向黑影追了过去。
那黑影身手极为矫健。他故意忽左忽右,绕着圈子向小巷更深更黑也更窄的地方奔逃。没有路了,他便攀着巷子两边的夯土墙壁飞身而上,再跃过屋顶跳到隔壁的巷子中去。这让我更相信自己之前作出的判断了。有这等功夫的刺客,在叛军中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只要捉住他,之前所遇到的种种谜案一定能迎刃而解。
我拼命地去追,他也拼命地在逃。渐渐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他纯粹靠着双腿一路奔逃,体力大概早到了极限。我只要再坚持片刻,就一定能追上他。
果然,在一条巷子最深处的死角里,他想如法炮制,借着夯土墙攀援而上,不料却一脚踏空,整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我心里暗喜,一个箭步冲过去,向他挥刀大力劈砍。黑影慌忙之中竟然还能举起长剑,将我的腰刀格住。
“凭你一个人就想抓住我吗?”他忽然喘了几口粗气,低声笑起来。
直到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我一路追得太猛,伍文章和他手下的唐军全都被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可是,我并不感到害怕。这刺客经过一路狂奔,早已是强弩之末,如此状态之下必然无法发挥出他的全部实力。而我,自从以一己之力击败兽化的赵白虎以及叛军大将黄羽骑士之后,刀法和信心全都一跃千里。当此之战,我有绝对的把握能将刺客击败。
来吧,就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让我看看你这个潜伏在睢阳城里的叛军奸细究竟是谁!
我抽刀,向他下身狠狠扎去。刺客将手中长剑下沉几分,再用剑身挡住了我的刀尖。
就在刀剑相撞之前的那一刹那,我手中刀柄急转,腰刀锋刃紧贴着他的长剑急速向他右手手腕斩去。
刺客手腕轻抖,慌乱之中竟然还能再将长剑立起格挡。我一咬牙,趁他剑身不稳之时,手上猛地使上了十成劲力,用刀锋将他的长剑推到了另一边的土墙壁上。他的手腕和小臂都暂时被我的刀别住,还来不及调整,我便闪电般抬起右脚,一脚踢中他的手腕,将他手中长剑踢飞。
他再想动时,我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可惜,你的剑还不够快。”我冷笑起来。
他显得极为不服,恨恨回道:“只可惜我气力已尽。不然,你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我蔑然一笑:“只可惜,你再也没有机会来证明了。”
我反手将刀背向上,用刀尖挑破刺客的面罩,让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齐楚!怎么是你?”
我惊呆了,手里的刀险些掉在地上。
齐楚耸耸肩,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想到竟然被你给撞破了。张先锋看人的眼光倒真是从来不差。”
我顾不上听他的恭维,喝问道:“原来你竟是叛军奸细!那么,你一定也有一枚四神玉佩了?快把它交出来!”
齐楚的脸上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态:“邵纶,此时此刻,你还是不明白么?”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什么?
你趁夜刺杀睢阳城的唐军主帅,除了是受叛军指使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除非,除非……
一个大胆的猜测立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呆呆地望着齐楚,这一切简直无法置信。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是张巡给你的密令!他要你刺杀田滚,从而夺取睢阳的军事指挥权!齐楚,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这样?”
齐楚点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想。
“邵纶,你心里应该最清楚,此时此刻,只有张先锋他才有能力挽救睢阳城,只有他才能挽救这合城上下数万大唐百姓。邵纶,咱们现在已经经不起任何军事上的失误了,你能明白吗?”
我垂下握刀的手,心里一时烦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
的确,只有张巡才能挽救睢阳城。只有他,才能带领我们夺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如果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睢阳城被骄傲和平庸所毁灭,我就应该马上放了齐楚。
可是,我又的确隶属于睢阳折冲府。抓捕刺客,将他交给顶头上司伍文章,这不仅合理合法,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不由得犯起难来。这件事的确过于重大,它几乎牵一发而动睢阳城全身。我虽然已经多次经历生死攸关的重要时刻,并且在那些千钧一发的时刻里做出过极其重要的抉择。可是,那些抉择无论成败都只关乎我一个人的性命。我从来没有能力,也没有野心,敢将合城五万多人全都扛在自己的肩上。
不远处,已经能听到大批睢阳军赶来的声响。
齐楚默默地从墙角里捡回自己的长剑。他盯着我的双眼,过了半晌才说话。
“邵纶,英雄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做的。就像张先锋曾经说过的,‘你想得到很多,就得背负更多。’”
我细细地揣摩着这句话,心里一时间翻江倒海。终于,在援兵的火把将我们两个照亮之前,我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你走吧。”
我听到他攀爬土壁的声音。当我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