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那个遥远的清明节,爬上土丘,带我去寻找母亲的坟墓。节日红粉般的爆竹、纸幡在山谷飘荡,滋润泥土的细雨如怀念者纷乱的思绪。二十几岁的我拎着献给母亲的礼物,像个初次和母亲会面的腼腆的孩子,跟在父亲后面。
我和父亲两个人,低着头,在山坡的斜雨中寻寻觅觅地走着。我确实和母亲失散已久。
土丘上稀朗的桃树和梨树在山风中轻声呼啸,仿佛无数个亡灵在冥冥之谷孤独地倾诉。我小心移动脚步,唯恐踩到在泥土下入睡的母亲。父亲跨上一道坎,指着一块土说:“到了,这里有一棵枣树,要记住。”
母亲的坟没有碑,早年堆的那堆土,已在日月风化中流失夷为平地,看不出跟普通的山坡有什么不同了,只有那棵枣树一直站在父亲的内心。
枣树长在土坎上。砍柴的人斩掉了树身,枝杈又从根部抽出,巨大的根扎进石缝里,护住了母亲的泥土。多年之前,父亲选择这棵枣树的时候,就为我这个因母亲去世而离开故土的儿子留好了标志。父亲考虑得很周到。土丘上只有这棵枣树,枣树的根不会移动。不管岁月如何拉长了时光的距离,只要找到这棵枣树,就能找到我母亲的泥土。
在我迷乱的视线中,母亲的泥土在阳光下裸露着丰满的弧线,她高高地隆起在土丘上,象挂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的半个太阳,让我读懂她在那间孤独的小屋里与我分手的准确时间,可是母亲在我的记忆里突然变得空白。
父亲在料峭的春风中掏出两根烟,一根他自己,一根给了我。我忽然发现父亲已抽了多年的劣质烟。我很感动,父亲的烟使我从当年的困惑中走了出来。我瞧了瞧他脸上的皱纹。
父亲说:“那么多年,你终于来了,给她培点土吧。”我躬身于山坡,泥土像雨点一样从空中撒落下来。我母亲有个极漂亮动听的名字。父亲站在那棵枣树下呼唤:“鹿芳,山羊来看你来了!”
绵延的山岭回荡着父亲浑厚的声音。
山羊是我的乳名。
一条溪流从茫茫群山的挤压中顽强不屈地流出来,绕过母亲的土丘,向南流去。人生的漂流不定,,也许使我已忘了归期,但我来了。风中的父亲戴着鸭舌帽,一只手藏在裤袋里,满口吐出弥漫的烟。父亲的呼唤,在我的心底淌出了一条酸楚的河流。他站在土丘上,寂寞得像那棵孤单的枣树。
母亲一定听到了二十多年前失散的儿子在她屋顶滚动石块的声音。母亲的泥土是最漂亮的红棕色,在她的上面开满了点点欢乐的自由之花,我知道,这是母亲守望儿子归来的语言。我由此深深地崇敬故乡这片红棕色的泥土,她养育了我的母亲,又永久地收藏着母亲最珍贵的部分。
我用她儿子的双手,捧起一把把泥土,让母亲在那条美丽的虹下面,感受到一个儿子深情地祝福。
春天滴下了知恩的眼泪。母亲的坟之上长满簇簇纤草。我知道,这是母亲流露的全部心思。多年之前,我成年后打起铺盖准备过独居生活的那一天,我收藏着父亲给我的一张旧照片:父亲带着我年轻的母亲站在一片风景地。佛国寺院前的千年古樟下,母亲背后那只宁静的天香炉正逸出一缕蓝色的烟雾。父亲带着我母亲到寺院去许愿,我注意到这缕正在飘散的烟,注意到母亲纯净清白的脸上那两道忧虑的目光。
那一年,我母亲病了。父亲说,早点发现就好了。每当父亲说起这件事,结尾总是“咳”的一声长叹,沉默了。
母亲基本上是个古典女子。她在我童年的岁月里仅仅出现了四年,留给我的印象始终是床上的印象。
母亲躺在祖父遗留的砖木结构的旧宅里,静悄悄的。旧宅的梁上留有雕刻的图案,乌黑的色泽象征着几代人的生存岁月。冬天,母亲的床上覆盖着厚厚的棉被;夏天,垂着麻布蚊帐。我摇晃着两条小腿走过母亲的床边时,看到那只苍白得耀眼的手——仿佛期待已久,在我的头顶移动,又慢慢缩回蚊帐,消失在棉被里面。母亲的手,象我童年玩过的毛毛虫。
我童年对死亡的最初概念,来自鬼的传说。村子里有座砖块和瓦片盖的祠堂,围着一堵土墙。有人在祠堂前的路上焚烧死者睡过的草席和枕头。不知谁用两个小手指把一张嘴拉扁了,眼睛凸了出来,扮了一副鬼脸。阴天黄昏的那团火忽隐忽现,显得很神秘。在祠堂里玩的小伙伴们飞一样跑回来,祠堂空了,之后我再没进去过。仿佛有个影子在那里游荡。
母亲在深秋最后一次从蚊帐里伸出那只手。我站在母亲的床畔,闻到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气息,母亲侧过头看我。那只像枫叶一样慢慢枯萎的手,从头顶滑过我正玩得出汗的脸庞,失去了重量。满屋子里的人都哭了起来。
我当时无法理解大人们的哭。人们有条不紊地把我母亲从那张气息浓重的床上移走,安顿在大合院的中堂里,挂起一张巨大的晒谷席子。母亲的床空了,刚才她还侧过头看我,湿湿的,比平常更明亮的目光。
母亲一直静静地躺着,睡在我童年,现在母亲睡在有着高高雕梁堂屋里,静静地睡着了。我好奇地想去看谷席后面的那盏灯,它在摇晃,可是大人的哭,使我无法到母亲的床边去。
堂屋是我童年最好玩得地方。旧历年底,环廊的梁上点亮一盏盏花灯,烛火的影子在屋顶摇晃。哪家窗口贴了红花纸,横梁的弯钩上挂起大红灯笼,杀鸡斩鹅有的吃。新娘叩了头后,抛出一把糖果。人群鸡啄米似地散开,追逐空中飘落的诱物。我曾经拾到了一颗红壳花生,涂得鲜红的颜色。大人说:新娘子抛红花生,日后定能生儿子。我想母亲也在堂屋里抛过神秘的红花生,也有她看到红花生被人抢去时流露出的特殊矫情。
戴白帽的男男女女,围着我母亲扎一朵朵白纸花。堂屋里充塞着迷乱的白色和黑色。无人看管的我,大模大样地绕过恸哭的人们,找最要好的芳去了。
鸡血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哥蹲在一只石臼里,埋着头,抖动着两只肩膀。戴眼镜的老人在写我看不懂的字。有人卷起母亲睡过的枕席从旧宅中走出。
我挣脱了大人拉我去看娘的手,芳跟在我后面。拐过屋角的土墙,我和芳钻进一条屋弄,哭声已离我很远。芳拾了花生壳、小木棍、树叶子,放在一张破碎的瓦片上烧五颜六色的菜和饭。我拾到一只花纹的尼龙袜,芳的一只白白脚丫伸了进去。芳变成了堂屋里抛糖果的新娘子。新娘子是最好看的女人。
想娘了。
我和母亲分散的最初日子里,父亲把我放在外婆家。我整天坐在后院的一株大柚树下面,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眺望庭院门口的那条路。柚树的影子满地乱晃,阳光支离破碎地笼罩着我对母亲那张床的回忆。我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但我知道家在这条路的另一头,母亲会从这条路上走来,把我接回家去,我想我一定要在娘的面前好好哭一次。
花猫睡在树枝上,晒着暖洋洋的冬日。我看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把每一个遥远的黑点看成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黑点慢慢移近,渐渐有了人影,我猜男的是我父亲,而女的是我母亲。在寂寞的胡乱猜想中,我专心致志地等着我母亲,什么也不玩了。
霉干菜掉得满地都是。外婆烙的玉米饼我啃了半只又想娘。黄昏于炊烟袅袅中望断那条路后,黑暗一点点靠拢我。我独坐在外婆家的木楼梯上,看到花猫的绿眼睛,想睡到母亲的床上去。
我四岁,母亲去逝,父亲带着我离开了故土。我在岛上一座寺庙改的小学堂里,有两件跟母亲相关的事令我难忘。一件是,一个圆脸大眼、留短发的单身女教师,叫我站起来发“妈妈”这个音节,我始终读不准,特别是一声长一声短的中间转音调,引起了哄堂大笑。放学后,我独自走过石板小屋,一个拖鼻涕、罗圈腿的小男孩坐在门槛上,正起劲地哭着叫“妈妈”。当时我正被一种复杂的念头纠缠着,抑或是一种单纯的妒忌心理的折腾,我上前揍了他一顿,然后溜走。
另一件,我在识字的过程中,对“癌”这个字有过无穷的想象。我发现“癌”这个结构复杂的字体里,有我“山”这个名字,我以为我调皮捣蛋的童年给母亲带来了不幸。我曾经用小刀把“癌”这个字从学生字典里挖了下来,丢进熬粥的灶肚。面对着晚炊的火光,我幻想着母亲会从这个字的空白处复活,看到母亲从泥土下醒来的眼睛。
幻想,使我感受到母亲存在的幸福。
泥土下的母亲依然年轻,而站在那棵枣树下的父亲已经老了——脸上刀刻着艰辛岁月的痕迹,随着父亲那头浓密的黑发一根一根掉光,戴上了鸭舌帽,往事已变得很淡漠,只残存着单纯的记忆。我像个匆匆的过客,从母亲的泥土上走过。我怅然若失地站在祖母最后留守过的旧宅,搜寻梁上的图案,我看到的是一朵雕刻的浮云,已被几代人的炊烟熏黑。木楼梯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回荡在旧宅的空间。我最后一次眺望已被邻人购去的旧宅,看到了盖在屋顶的一块块用泥土烧成的龙骨砖——记忆是泥土和历史的阴魂。
我收拾起旧宅的几只瓷碗,离开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