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偶尔看到一个帖子:国家和百姓哪个应该先富?其实3000年前就有答案了。周文王问过姜子牙如何治世?姜子牙曰:“王者之国,使民富;霸者之国,使士富;仅存之国,使大夫富;无道之国,使国富。”
这段文字令人生疑,一是西周早期,尚无王霸之说。400年后,周王室内乱,周幽王父子相争,太子伯服的外公申侯勾结犬戎部落攻入周都镐京,杀了周幽王,帮助伯服夺了王位,史称周平王。这一事件导致镐京毁于战火,无法居住,周平王不得不东迁洛邑。东迁后的周王室失去了对诸侯的道德号召力,诸侯们不怎么听了,这个时候,齐桓公、晋文公等才开始争霸,以取得对诸侯们发号施令的地位。二是周文王之时,偏居西岐,周人尚未取得天下的政权,他的儿子周武王虽然灭了商朝,但他并未分封诸侯,各“国”还没出现,直到周武王去世,周公平定商人叛乱之后,才始封诸侯,“国”才开始出现。周文王时期,就有王者之国、霸者之国的说法,殊为可疑。
翻了翻资料,发现这个说法出自《荀子·王制第九》:“成侯、嗣公聚敛计数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产取民者也,未及为政也。管仲为政者也,未及修礼也。故修礼者王,为政者强,取民者安,聚敛者亡。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筐箧已富,府库已实,而百姓贫:夫是之谓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战,则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故我聚之以亡,敌得之以强。聚敛者,召寇、肥敌、亡国、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卫成侯、卫嗣君是反面教员,他们搜刮民财、工于算计,结果失去了民心,使卫国越来越弱;子产施惠于民,却不能做到以政令治国,国家越来越衰弱;管仲做到了以政令治国,却不能推行礼义,国家虽强公室却越来越弱。荀子认为,王者使民众富足,霸者使官僚阶层富足,勉强维持的君主使大夫富足。而亡国的君主收刮民财,只顾自己享乐,这样的国家,内不能防,外不能战,它的灭亡时刻到来。荀子总结:搜刮民财,这是招致侵略、肥敌、国亡的道路,明君是不会如此的。
荀子所谓的王者政治,上承孔子。
孔子刚到卫国时,冉有替他驾马车。看到卫国都城内的人流来来往往,孔子感慨的说:“人真多呀。”冉有问:“人多了应该怎么办?”孔子回答:“使他们富裕。”冉有又问:“富裕了应该怎么办?”孔子回答:“教化之,使之尊礼守守义。”(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
后来,这个冉有担任鲁国季氏的家臣,替季氏盘剥百姓,使季氏的财富又增加了一倍。孔子非常的愤怒,公开对弟子们说:“冉求不再是我的学生了,你们可以敲着鼓去批判他。”(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冉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论语·先进》)
孔子富民教民的主张,荀子是继承了的。但荀子又吸收了法家以法治国的主张。
法家的实践派以商鞅为代表,商鞅的政治实践是把全国的人力财力物力集中在君主一人之手,以实现富国强兵,称霸天下的目的。主要手段是废除封建制度,把分散于大夫的权力全部收归君主所有,建立君主绝对专制的政治制度。君主掌握一切资源之后,就可以利用赏罚的手段控制全国,用商鞅的话来说,就是“利出一孔”,不怕百姓不听,因为如果百姓不听,君主就不会给你任何资源,别说富裕,生存都会出问题。但取消了封建贵族制度后,君主依靠什么力量来治量国家呢?就是官僚阶层。官僚们没有任何资源,唯一的飞黄腾达之道就是君主的任用,因此,“霸者富士”,这个士,不是儒家口中的礼乐之士,而是完全受控于君主的官僚集团。
为了完全突出君主和官僚阶层的地位,商鞅毫不留情的打击民间。他赤祼祼的说:“民强国弱,民弱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又说:“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故战事兵用曰强。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治民羞辱以刑,战则战。民畏死、事乱而战,故兵农怠而国弱。”意思就是说,百姓贱弱,就会尊重官员,看重爵位;百姓穷了,就会看重君王的赏赐。如果百姓有地位,就会看轻官爵,百姓富裕了,就会轻视君主的奖罚,这样的话,有谁听君主的呢?君主怎么实现称霸天下呢?因此,一定要使民弱、使民贫、使民疲、使民贱、使民愚。
荀子并没有明面上采取法家的极端治国手段,而是说治国要有“政”,这个“政”,也就是政府颁布的法令政制。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孔子所说的政、刑,发展到后来,也就是法家的极端的治国主张与实践。荀子抛弃了孔子的警告,把“政”当做治国的必要手段,并且,似乎有了“政”,才能发展至“礼”。不客气的说,在政、刑下的礼,只能是霸道之礼,弱民、贱民、辱民之礼,而非孔子所说的礼乐之礼。
引用“王者之国,使民富;霸者之国,使士富;仅存之国,使大夫富;无道之国,使国富”的朋友,其发心是为儒家辩护。因为太多的人批判儒家,说儒家是君主专制制度的维护者。先秦时代,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当然不是君主专制制度的维护者,反而是君主专制制度的反对者。但历史最后选择了法家的路线,以荀子为代表的后起儒者,努力调合儒法,到了汉代,终于搞出了“儒表法里”的统治术,成为两千多年君主专制统治的理论基石。这一点我们要清楚,不能把孔孟与后世儒家相等同。而且,荀子这个人物,也不能简单的把他奉为儒家宗师,他是一个半儒半法的人物,是由儒入法、调和儒法的一个关键性的人物。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国富还是民富,是中国传统制度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核心关键是,我们历史上的政体在民间社会之上,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王权或皇权,以及依附在皇权周围的官僚阶层。皇与官僚掌握着这个国家,国富,其实就是皇与官僚富,因此,国与民之间就存在着巨大的张力,才有商鞅所言:“国富则民贫,国穷则民富。”社会财富就那么多,皇与官僚拿多了,民间自然就少了。反之,皇与官僚拿少了,民间自然就富裕了。但权力都在皇与官僚手上,有谁愿意把自己搞穷却富了别人呢?因此,国富民穷是传统社会的常态。而且,遍观世界诸国史,这个规律并不例外,凡是中央集权的大帝国,国富民穷基本上是常态。偶尔出现民间富裕的情况,也会很快出现一个大有为的君主,为了实现开疆拓土或万邦来朝的弘图大志,或者仅仅为了解决皇权与官府的财政危机,而把民间的财富收刮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