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很普通的一年,九十年代里一个并不特殊的年份,没有像97年香港回归那样轰动时代的时事发生,普通到让人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而对于我来说,他却是一个刻入了深刻记忆的年份。因为那年,我上一年级。
大概是受到了姐姐们的影响,我从小对学校充满了好奇和渴望。我的三个姐姐都比我大不少,学前时光里,最快乐的就是充当姐姐们的小跟班到学校“混课听”。村子里那所小小的学校,是记忆中的一汪清泉,给我的童年注入了无限流动的快乐。
每每忆起,尽是温情。
那年.初见
在感受到学校带来的乐趣之前,我人生最快乐最满足的一件事是“打酱油”。四五岁时候,我开始可以独当一面,为父母分担“打酱油”这一类家务。那时候的酱油都是小卖店老板去进货,满满一大桶,各家需用备好的玻璃瓶去打。每次打酱油,跑腿费自是不会少的,所以我是十分热衷于打酱油这件事情的。抱着酱油瓶走在路上,攥着五角或一元面值的“大钱”,很有一种“手里有钱”的满足感。我站在小卖店柜台外,冲着柜台高声喊道:“打酱油!”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架势。我人小,个子小,头顶还没有柜台高,正在摇椅上打盹的老板被喊醒,抬起头却看不到人,就站起来探着身子向外张望。我抬头,看到他胡须拉渣的下巴。赶紧踮起脚来,奋力地把瓶子举高:“啊叔,我打酱油!”他这才低下头看到我,笑道:“是小四么儿啊,阿莫,就会打酱油了?猴呢嘛!(方言,指能干)”说着接过我递上的瓶子,揭开瓶盖放上个黑漆漆的漏子,三两下扭开酱油大桶的盖子,银色的“提子”神将进去,盛出满满一提褐色的酱油,咕嘟咕嘟顺着漏子倒入瓶中,一滴不洒。动作娴熟,一气呵成,让我很是佩服。我又踮起脚将手里的五角毛票递过去,这才发觉手里已经攥出了汗。
一瓶酱油两角钱,我照例要把自己的一角钱“跑腿费”换成零食,要么是六个水果糖,要么选两个牛奶糖。接过酱油瓶、糖和找零的钱,也不急着回家,吃颗糖先。我坐在小卖店门外的台阶上,小心地把瓶子放地上,挑出最钟意的一颗糖来,其他悉数揣进衣兜。像害怕惊跑狡猾的小鱼那样,轻轻巧巧剥开糖块来,喂进嘴里,舍不得咬碎,满口香甜,美妙得想要打个寒战。
我正在享受糖果带来的满足时,一群上学的哥哥姐姐们从眼前跑过。他们呜哩哇啦叫着笑着跑着,斜挎的书包一跳一跳,和它们的小主人一样欢喜雀跃。这个场景顿时让我激动起来,对学校充满了好奇:这该是一个怎样好玩的地方?我也想去!
抱着酱油瓶回到家,正赶上三姐准备出门上学,我吵着也要去,并努力地做出一副想去得不得了的样子来,挤出的泪花花很合时宜地在眼眶里打转转。三姐心软了,答应带我去,条件是不准进教室,不准捣乱,不准丢人。我小鸡琢米似的点头做了保证,三姐这才牵着我出发。
从家到村小的路程不算远,我一路东张西望着随姐姐朝前走去。三姐一声“到了”,我与学校的生平第一次遇见便开始了。
我眨巴着眼睛,四下打量起学校来。
村子里的这所小学,没有大门,没有围墙,但丝毫不影响它作为全村最高学府的气势。迎面是一个土操场,学生们零零散散蹲着、站着、跑着,玩着弹弹珠、打仗、跳橡筋等游戏。风一吹,尘土飞扬,操场两边小花坛上的火把花随风摆动,像在跳舞一样。操场正对面立着两大间土基瓦房,每间各分成了三隔,分别作教室和老师的宿舍用。我挨个望过去,有的教室里摆着几张两人座的桌椅,很陈旧,歪歪倒倒地像是已经累得没了力气。有的干脆用土基垒起两个墩墩,上面架上一块漆过的长木板,一排能供五六个小孩写字用。几个学生在教室里追逐嬉闹着,不时撞得桌椅砰砰响。最神气的是教室面前的一排银桦树,它们好高好高,我仰起头一直一直往顶上看去,几乎要后仰跌倒了也看不到树梢;它们好粗好粗,我使出全身力气把手臂伸长了也搂不过来。树下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我欢喜极了,一会儿蹲下去捧起落叶洒向天空,看着他们蝴蝶一样地飘下来,一会儿像抱着父亲大腿一样的,把银桦树一棵棵都抱一遍。三姐站在一旁,看着她这没见过世面的妹妹尽情瞎胡闹,一脸无奈。
“当!当!”老师敲响了挂在房檐下的汽车钢圈,土操场上撒欢的学生们便飞奔回教室,鸟儿一般呼啦啦飞回巢里去了。我的三姐也是其中一只。想起来之前三姐下的命令,不敢贸然去追,我只好一个人坐在大树下玩。看着空荡荡的操场,竟有些胆怯起来。蹑手蹑脚走到三姐教室外面,大气都不敢出,靠着墙根坐下,生怕被老师发现了。
我不敢进教室,却按耐不住好奇,就躲在墙根下支楞着耳朵偷听。老师很投入地在用方言教着学生背诗。
老师拖长了声音念:“松下问童子,言师(si)采药(yo)去(qi)。”
学生跟着念:“松下问童子,言师(si)采药(yo)去(qi)。”
老师念一句,学生跟一句。听着听着,我也情不自禁跟着念起来。结果跟不上节奏,大家念完了我还在念着,成了“拖尾巴”。老师问了声“哪个在外面?”说着就出来看。我吓得魂都飞了,缩在墙根脚动也不敢动。好在三姐的老师很和蔼,并不责骂,见我害怕的样子,还安慰说:“不怕不怕,爱读书好呢,你长大就可以来读了。”说完走回了教室。我又羞又怕,一溜烟跑到了银桦树下,不好意思再蹲墙角了。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一见到三姐的老师,就害羞得躲起来。在那个时代,老师是很受爱戴的。每当小孩不听话,大人们就会吓唬说“等你去读书叫老师收拾你”,或是“再不听话以后老师不要你读书呢!”调皮的孩子往往就被吓住了。更何况我还被老师抓到了躲在教室外面混课听的现行,小小心里的不安便可想而知了。而心中对上学的渴望,却是每日愈增了。我期待着自己快快长大。
老师.您好
“混课听”大半年之后,我终于满了六岁,迎来了自己正式的小学生身份。
开学的头几天,姐姐告诉我是位姓陶的老师教我们这班。姓“桃”?我立马想象出这位老师像桃子一样甜美的形象来,于是还没见面就对这位老师生出好感来,心情更兴奋了。
开学这天,我斜挎着布袋书包,欢天喜地地跟着小伙伴去学校了。
那个时候的条件很有限,我们没有双肩包,没有文具盒,没有转笔刀。布袋书包是姐姐们用剩的,虽然旧,但奶奶把它洗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掉份。里面装着一个小针水盒,撕去了针水瓶隔层,就成了我人生第一个文具盒,三支铅笔和一小块橡皮擦,乖宝宝一样地睡在他们的襁褓里。
我们的“桃”老师,教学生很有方法。第一堂课,他不着急教我们知识,而是带着大家在学校里参观了一圈,满足了我们这些小猴子的好奇心。接着带我们领了新书。这些书很香,我深嗅着上面的油墨味道,近乎贪婪,近乎迷恋,觉得那是闻过的最好闻的味道,比我偷擦的二姐的凡士林还要好闻。这是我关于“书香”的首次美妙体验,想来大概是也为我之后爱看书埋下了伏笔的。
我们的“桃”老师,是一位对学生充满爱心耐心的男老师,很有文化,对学生极为负责。他总是微笑着讲课,微笑着跟我们说话,让人感觉很舒服。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叫“儒雅”。我喜欢我们的“桃”老师,喜欢我们的烫习小学,喜欢学习。在“桃”老师的启蒙下,那些优美的带着灵性的字词句成了一群精灵,蹦跳着带领我们在知识丛林里猎奇。
语文课上,陶老师教我们大声念:
雨点沙沙,雨点沙沙,种子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小弟弟说:“下吧下吧,我要种瓜。”
数学课上,陶老师问:“妈妈买回来了10颗水果糖,被你家妹妹偷吃了3颗,算算还剩几颗?”
劳动课上,陶老师教我们在操场边拔杂草,教我们用草花编戒指,带我们给小菜园围上“对角刺”篱笆。
音乐课,陶老师把我们带到银桦树下,让我们听树叶沙沙响。陶老师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大山,悠悠地唱起来: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嘛好风飘。小小船儿荡过来,它一路摇啊摇。
为了那心上人,起呀嘛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陶老师望着山,我们望着他。优美的韵律也幻成了一条小船,荡到我们的心里去了,泛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陶老师的启蒙,和风细雨,润物无声,明亮了我们的心,我们的眼。
长大后,我更读懂了,陶老师是在教我们不要畏惧学习的苦,那是农家孩子去看世界的路。
现在已经是2019年。我关于一年级的美好回忆,停留在了28年前。那些个温暖的画面,依然时时浮现。
我对于求学的眷恋,依然不减。总会有一种书还没有读够的感觉。
多想变回那个黄毛小丫头,坐在旧旧的课桌前,脏脏的小手抓着书本,跟着我们的老师念:
“千条线,万条线,落在水里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