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
時間過得真快。日子總在不經意間，匆匆而過，細流無聲，又異常生猛。一年的時光，仿佛只讀了一遍二十四節氣歌的時長，卻馬上就是另一個年份。而你又添新歲。
此時，月色正好。夜色隱於燈火，明亮的色調，掀起一簾幽夢。記得去年帶你去寧夏旅遊時，你特別喜歡碧綠的柳樹。「柳」於古人而言，是別離，爸爸此刻就特別想你。懷念在風輕雲淡的春天，和你在蓮花山踏青，聽風的言語，伴鳥的清鳴，觀草色青碧，嗅花香幽妙；懷念在绿树浓阴的夏天，牽著你的小手在雨裏奔跑，我倆快樂得像兩只濕漉漉的小鳥；懷念在丹桂飄香的秋天，看你將樹底的黃葉擺成各種形狀，或者搖落滿樹的枯葉，呵呵笑個不停；懷念在溫暖如春的嶺南冬天，你在幻想雲南老家的皚皚白雪......因為你的緣故，爸爸的四季皆濃，風花雪月在想像之外盛開，你像那只蝴蝶，在我心裏翩翩起舞，輕易，就擊中爸爸心底的那處柔軟。
人生很奇妙。有時你看到某件事物，又或許在某種場景中，會突然發現似乎曾經曆過，或者曾夢見過，那一瞬間，滿心都是今夕何夕的感慨。有次媽媽給我電話，跟我說你認字很少，很多字的意思也不理解，所以考試有些錯題實際是沒看懂導致。我在安慰媽媽的時候，腦子中忽然像過電一般，這個情景我居然夢見過。所以，今年想跟你聊聊「漢字」。
從宏觀上說，汉字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得以延续的根本之一。我們的先人智慧，將文字系統與口語系統區別開來，使每一輩的智慧都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時代的變遷、朝代的更替、表達的演變而湮沒，只要掌握了基本的文法知識，便可以打開通向遠古、通向先人智慧的大門；而那些文字系統與口語系統一致的文明，今天的解讀已是難上加難。
就微觀而言，許多漢字不只是具備表意、敘事、抒情和言志的工具；在探討或體味某些字時，往往會有出乎意料的代入感。看到某些字，或者由它們所構建出的語句、詩詞，那些在生命中消逝的光陰，那些在過往中沉澱的記憶，那些在現實中撕裂的片段，那些在夢想中閃現的念頭，都會如電影般在眼前一一浮現，或感傷，或緬懷，或釋然，或期待。
這樣描述，可能過於抽象，舉個簡單的例子。小時候我讀《論語》，其中有「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名句。當時不理解，想當然地認為是古人學習的知識面偏窄，不然面對數理化語英，要定時的溫習，怎麼可能做到？直到有天，看到正體字的「習」，才明白這句話所蘊含的深意。「習」字上半部是「羽」字，意喻「羽毛」或者雛鳥的翅膀；下半部是「白」字，意喻白天或白晝。合起來的意思是雛鳥在白天不斷練習飛翔，期待能夠掌握飛行的技巧。所以在《論語》那句話的語境中，「習」字更多的含義是「練習」和「實踐」，因此古人也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再舉一個例子。因為身體健康原因，爸爸今年戒酒了，那就任性地解釋下「酒」字。「酒」字的右邊是「酉」，在甲骨文中是尖底的形狀，就是酒尊；左邊是水字旁，但卻不是水，而是在模擬酒漿發酵的情形。「酉」字還有另外一層含義，是地支中的第十位，也用來指稱農曆八月。到了這個月，穀類成熟，農事完畢，可以釀酒了。在文字演進的過程中，「酉」字成為一個部首，旁邊加上一個兼具意義的聲符，就會形成龐大的形聲字群組。關於酒的種類，甜酒稱為「醴」，薄酒稱為「醨」，厚酒稱為「醇」。形容喝了酒的狀態，也有大量的字。微微有點意思，謂之「醺」；一點意思也沒有，謂之「醒」；意思到了，謂之「醉」；意思過了頭，甚至失去了知覺，謂之「酲」；無論意思多少，一旦上臉，叫做「酡」；酒品不好，醉後逞兇的，叫做「酗」。類似的字還有很多，限於篇幅，就不一一列舉了。
你看，漢字本身就很有意思，有時甚至會凝結成鮮活的生命經驗或者回憶。爸爸之所以任性地给你讲「酒」字的演变，是因为写信时忽然回想起之前的青春时光。记得爸爸大学第一次班級聚會，就喝斷片了，步履踉蹌地往宿舍走，翻牆回來時，新買的牛仔褲還刮破了，心疼了很長時間；毫無來由地在操場上瘋跑，聽到遠處播放的《心太軟》；抽瘋全宿舍剃了光頭，早晨刻意去大課第一排，明晃晃的七顆腦袋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結果老師記住了，後面蹺課就是個麻煩......現在想來，能夠經得起一醉的落花，該有多少，才能填滿青春的杯子呢？
思維實在有些發散，想著是給未來的你閱讀，也就坦然了。確實，字與詞，不止於紙上，還藏於心中。
下面，就讓我們一起推開七歲這年的門楣，回味你成長中的那些閃亮和點滴。
你今年終於開始換牙了。首先是上門牙鬆動，那晚視頻時你很興奮地告訴我消息。週末回家，我按照自己小時候的方法，用一根細線拴住你鬆動的門牙，轉移你的注意力，使勁往下拉，結果沒有成功，反而導致你牙根出血。第二天一早帶你去牙醫診所拔牙，順帶做了窩溝封閉和補牙。你躺在椅子上，手和腳被醫生用綁帶固定住，防止你緊張亂動；醫生讓你放鬆，結果你反而更緊張了，全身繃緊，連腳尖都是跳芭蕾舞的形態。我就在旁邊笑話你，你完全無視我，迅速閉上眼睛。回到家，你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爸爸，我的牙齒漏風，真好玩！」完全沒理會我「嚴肅」的忠告：「不要用舌頭去頂，否則以後會長不齊！」邊說還邊用舌頭去觸碰，爸爸當場無語。那段時間，爸爸就叫你「豁嘴小老太」，你每次就得意地微笑，也不惱怒；後面有一天，爸爸和爺爺視頻，發現他的下牙也缺了一顆，要過段時間才能補上。看著和爺爺說話的你，爸爸忽然一陣心酸，祈禱時間能夠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你在班裏第一批加入少先隊。在入隊前，班主任給你們佈置挺多要求和任務，你完成得特別認真，需要家人配合的部分，放學後會第一時間督促我們完成，通過這次活動，你還學會了做幾個菜，特別好。那段時間你很期待，也有點緊張，擔心自己不能第一批入隊。過了一周，放學後你迫不及待地給我電話，興奮地和我分享：「老爸，我今天加入少先隊了！老師下午組織了投票，我得了30票，是全班第一！」之後，你每天都會佩戴紅領巾，在家裏也會不時練習系紅領巾的方法，特別得意。
順帶也說說你學習的表現。對於能夠獲得表揚的專案，即使要持續很長時間，你很能堅持，例如寫字、英語打卡和畫畫。媽媽給你報了寫字興趣班，每週一放學後需要學習一個半小時；按照興趣班老師的要求，每天還要練一篇筆劃和生字。出乎爸爸的意料，你居然堅持了下來，雖然有時完成作業時比較拖遝，不時惹惱媽媽。你的字還不錯，結構、字形、筆鋒都有模有樣，作為範本還在你們班的櫥窗展示過，你也跟我炫耀了很長一段時間。英語打卡也是如此，為了保持全班為數不多的全勤獎勵，即使是周日，你也會主動要求完成打卡。
爸爸私下認為，畫畫上你比姐姐更有想像力。姐姐現在比較喜歡二次元，善於臨摹；你對既定的主題則更富於表現，也更切題。記得有個周日，我們在外喝咖啡，在排隊時，爸爸翻看給顧客提供的留言本，看到一則留言：「每日真係好撚悶，想一個人逃離呢個地方，去全世界最寧靜嘅地方旅行。」爸爸一時興起，就在下方留言：「望著一座山，以為翻過去後會風景獨美，然而山後仍然是山，並無殊處。吾心安處是故鄉。」你見我留了言，從我手裏接過留言本，畫了張天使與聖誕樹的畫；姐姐在你圖畫的旁邊也畫了顆樹，但我認為你的更好。
當然，你們姐妹倆在尋找藉口方面步調一致。課外數學課測試，你倆都只考了70多分，結果居然跟媽媽說「已經很高分了，因為題很難。」你繼續補充：「我們班還有兩個最低分，我不是最低。」姐姐就難得地誇獎你：「多拉已經進步很大了！」你倆的雙簧直接就讓媽媽無語，晚上跟我說起這事時，也是滿臉無奈。
學習的事情暫時就說這麼多，因為你能夠按照和爸爸的約定，每天一起通過視頻通話完成作業，當逐漸掌握方法和改變習慣後，我覺得問題不大，接下來就說說生活中的其他事情。
你特別貼心。記得三月末的那個週五，爸爸從珠海返回深圳，有點小雨。途中接到你電話：「老爸，待會我來接你，要帶幾把傘？」我說一把就行，聽筒中傳來媽媽的聲音：「你剛才自己不是說爸爸太胖，要帶兩把傘嗎？」我就聽見你提高聲音說自己沒說。中間又連續兩次接到你電話問我到哪里了，一定要來接我，我們就約定你在樓下等我，不用到地鐵口。結果等我回家後發現你不在，趕緊放下包下樓找你，發現你穿著舞蹈服，一個人撐著傘站在社區門前，靜靜地看著路口。爸爸在你身後站了一會兒，心裏很感動，也很溫暖。
你特別暖心。今年你和姐姐的生日都在週三，爸爸沒法回深圳給你倆慶祝。姐姐生日那天，晚上還有會。結束後爸爸緊趕慢趕回宿舍視頻，想著跟姐姐親口說生日快樂，結果媽媽告訴我，姐姐因為先前向姥姥要手機玩遊戲沒得逞，自己生氣得在房間睡著了。在鏡頭前，你開心地給我展示自己為姐姐裝備的生日禮物：一支藍色的玫瑰花和兩顆巧克力，都是用自己平時攢下來的零花錢買的。我問你：「兩顆巧克力都是給姐姐的嗎？」你很肯定地點頭，我就問你：「為什麼不給自己留一顆，一人一顆不好嗎？」你回答說：「我不留了，因為今天是姐姐生日。我的錢買花後只夠買兩顆巧克力，全都給姐姐，我等著祝她生日快樂！」那一刻爸爸很感動，這一刻也覺得很溫馨。有你，真好。
你有些社恐。學校組織秋遊，別的孩子都翹首以盼，你卻問媽媽：「下周的秋遊我要不要去？不去的話，我就可以待在家裏。」媽媽有些意外，告訴你：「你想得挺美，老師說了，不去參加秋遊也可以，但要去學校上課。」你想了一會兒，勉強地說：「那好吧，我還是去秋遊。」媽媽一本正經地說：「別去了，還是去學校上課好一些，反正你去了也交不到朋友。」你有些著急：「我上次出去玩就交了幾個朋友，那天下雨，好多人蹭我傘，所以這次我要多帶幾把傘！」媽媽那天告訴這件事時，還有些擔憂。爸爸也發現你平時完成作業也不到社區玩耍，甚至有時趕你到樓下，你也會拒絕。這件事爸爸有些意外。
今年三個主要的假期，媽媽都安排我們出遊。在武漢，我們瞭解楚文化；在長沙，我們探討古人的喪葬觀念；在成都，我們梳理了中國文化的四次演變。都很美好。
尤其是在四姑娘山的遊覽令人賞心悅目。算下來，這是爸爸第三次進入藏區，也是最難忘的一次，因為你們的出現和陪伴。藏區天空湛藍，卻又離人極近，仿若一塊無垠的幕布，延向遠方；山脈眾多，形態各異，一條公路在山間環繞，仿佛在一幅幅色彩濃厚的油畫中暢翔，不會覺得單調。當然，印象最深的還是和你一起躺在氣墊船上漂流，雙手枕頭，看著湛藍天空中點綴的幾朵白雲，聽著你因為害怕撞到河岸或者其他船隻發出的驚呼聲，爸爸只是安靜地發呆、放空，頗有些「白雲千載空悠悠」的灑脫。很懷念這些和你們在一起的美好，尤其此刻。
對了，你今年拿到了幾本證書，也獲得了學校的一些獎勵，挺好。
最後說說今年的主題。每年給你寫信，都會翻看之前的照片，許多的光陰都被壓縮成一個個翻頁的動作；生活中的曲曲折折，彎彎繞繞，終會成為過往歲月的風景，停留在記憶之中。你就像一朵花，慢慢地綻放，爸爸希望能一直陪你，一起聽清風叩書案，一起摘流雲鋪彩箋。因為想激發你學習漢字的興趣，爸爸的表述就儘量優美一些，雖然也有些任性。標題取自蘇東坡的一首詩，特別切題。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午夜於江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