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流臣】
远方蜿蜿蜒蜒出尹山的影廓,青灰一色,因相隔数百里,只见大大小小的山峰参差不齐,弯曲成波纹状,渐而荡漾开。山顶上浮了层云布,团软得似被家猫胡乱扯散的棉花。曦曜已不见踪迹,唯有云层向山的一侧勾勒出橙红亮目的日光,一道一道,与暗沉的山影形成鲜明对比,却又浑然一体。
蜷在书案下的家猫喵喵叫了几声,他转过身看去,正对上它一双亮如墨玉的眸子,里面隐隐倒影出身形单薄立于窗前的自己。
“许大人,事了后杂家须得向圣上复命,而今时辰已晚……”曹公公欲言又止,一脸纠结,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兀自急在心里,越发显得那张老脸沧桑遍布。他见许流臣看过来,便瞅了瞅身旁太监捧着的酒樽,向许流臣默然示意。
许流臣只淡淡笑着,眉眼弯出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踱步到书案边,拿起置于一旁的长剑,利落地拔出。“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反射起一道白光。曹公公等人见状以为其死到临头还要负隅顽抗,面色霎时惨白,压下心头慌乱故作镇定地开口道:“许大人这是何意?违抗圣旨其乃大罪。”
“我无意违逆,”他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剑刃,依旧淡然笑着,仿若这一屋院的人马皆与之无关,“他的话,我一向听。”
不去理会曹公公等人的反应,他停了三息,又道:“阿闻尝与我言,饮鸩酒而亡者,身体反卷,曲屈如弓,凄惨异常。他合该知我素爱面子,怎能赐下这种死法?”声音不疾不徐,似染了几分的怨意,但配上他眼中星星点点渗出来的温情,倒像是友人间小打小闹的闲怨。“公公无需忧心,鸩酒饮否是小,微臣一死便是。”
言罢,剑光一闪,人影落地。他眼前渐而模糊,不知是不是幻觉,竟嗅到了一丝米兰的香气。一只肉乎乎的猫爪抚上自己的手臂,他想开口道一声“米团”,费力地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窗外杜鹃的叫声愈发幽远,仿佛隔了一重山,两重山,三重山……数重山。一切都静默下来,归于沉寂。
景平六年,建辰之月。
尹山此山素来为人称叹,诗词歌赋话本杂谈,无一少不了它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月月年年,故事早已不见原本面貌,却也是众人津津乐道的传说。要说这奇处,便在漫山的草木上。尹山以北是一处桃园,以南却杏树遍布,郁郁葱葱成一片杏林,又恰逢桃杏花期相同,每每春来,便是一面艳红一面素白,好不绮丽。
“话说尹山百年前不名尹山,山上也悉数是桃树,并无杏树,然一场大火将山南的桃树毁于一旦,传说是一人亲手种了半个山头的杏树……”
“紫鸢,单是尹山这一座山我就听了三个话本的故事,它怎的这般奇绝?”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以手支头趴在窗边,微偏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紫鸢,语气恹恹地说道。
“少爷,听老人们说,”紫鸢突然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睛透着狡黠,“这山上有只兔子精,为了除她才放了一把火,烧毁半座山……”
孩童嘴巴半张,眼睛瞪得浑圆,眉心画出一个小小的“川”字,他声音微颤地问道:“那她会不会还在山上?”
紫鸢见他一副吓坏的小猫模样,不由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说:“即便是有,只要小少爷胆子大,她也不敢如何。”
孩童却依旧忧心忡忡,“可我这么小,打也打不过她……”
“少爷,您看这是什么?”方妈妈推开房门,一脸喜色,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
孩童只嗅到一阵香气,便知其中之物,两眼霎时发光,迫不及待地小跑过去,“是不是桂花糕!”
方妈妈将纸袋递过去,孩童打开一看,当即拈起一块放入嘴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表情满足。嘴里吃着东西,他含混不清的说:“方妈妈待我真好。”
方妈妈闻言,连忙摆手,急切道:“少爷您是主,奴婢是仆,这是奴婢该做的,便是为主子舍命也……”
“什么舍不舍命的,说了晦气,”孩童朝房门走去,突然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孤寂来,“有谁把我当主子了?”
方妈妈与紫鸢皆是一惊,怔愣地看向孩童背影,硬是品出了一丝凄凉,欲言又不知何言,喉头像堵了块石头。
孩童突然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满面童真,仿若刚才的只是错觉,他语气轻快道:“我去杏林那边玩会,晚饭前回来。”说罢,便一蹦一跳跑远了。
“少爷似乎是长大了,”屋内,方妈妈坐到紫鸢身旁,叹了口气,“莫非已察觉出自己的处境?”
紫鸢摇摇头,一脸茫然,继而又目露愤恨,恼怒道:“要不是夫人受了那厮的陷害,郁郁而终,少爷岂会被送到这个地方?”
“罢了,只求有朝一日老爷能顾念骨肉之情,将少爷接回府中。”
杏林中,孩童一面往嘴里塞着桂花糕,一面随意走着,打算找到昨日看见的一处石桌石凳。兜兜转转良久,正疑惑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便听到前面不远有踩碎枝叶的声响,他微微敛息,一步一步悄悄走过去,只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倏地弹了出来,正是一只兔子。想到紫鸢所言兔子精的故事,孩童愣了一秒,便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跑去。突然撞到一个黑色的东西,尚不及看,只觉得软软的,另有米兰的香气。
“跑这么快做甚?”
孩童抬眸看过去,原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眉头微蹙,眼中满是疑惑。他稍站远了些,不知如何告诉少年自己会惧怕一只兔子,支支吾吾半天竟有些羞愧。
“我看见一只…一只很可怕的……”
少年闻言,不由将手放到腰间的佩剑上,一脸警惕地看向孩童身后,却又听他道:“一只兔子。”说到最后声音已细若蚊鸣,孩童微垂下头,一双眼睛羞怯地望过来。
少年先是错愕,看着孩童满脸涨红的模样,继而笑了,“一只兔子有什么可怕的?”这一笑,方才还冷酷如黑夜的双眸便升起了点点星辰,和着笑意流转出光彩。
被嘲笑一番的孩童自然心有不甘,他鼓起两个腮帮,气闷道:“那不是一般的兔子,是兔子精!”
少年看他气鼓鼓的小模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叫什么名字?”
孩童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转移话题,问起姓名,却也乖巧回道:“我叫许流臣,哥哥你叫什么?”
“我说了你可要记好了,”少年轻轻弹了弹他的额头,缓缓道:“宋闻意。”
“闻哥哥,”许流臣粲然一笑,笑出两个小酒窝,他把手中紧握的纸袋递过去,道:“桂花糕,分给你。”
与宋闻意谈天说地直至华灯初上,许流臣方磨磨蹭蹭地欲回平明庙,见宋闻意与自己同路,不由惊喜道:“闻哥哥亦住在平明庙?”
宋闻意点头,“暂住几日,明日便要下山。”
许流臣心里咯噔一声,略有些不舍道:“明日?这么快?”
宋闻意未言,一双眸子却沁出笑意来,初次体会到何谓依依惜别。他轻揽过孩童肩膀,以防夜黑路陡,被枯枝烂木绊到。
告别了宋闻意,望着他黑色的身影渐渐融于黑夜中,许流臣方走进院落,迎面就看见方妈妈正一脸焦急地走出来,看见许流臣后明显松了口气,却依旧故作凶恼地说:“少爷您可把奴才吓坏了,这么晚都没见您回来,奴才差点就去求惠泽法师满山地寻您了。”
许流臣笑嘻嘻地说:“我这不四肢健全地回来了吗?”他随着方妈妈走进院子,见紫鸢手里端着晚饭,更是笑得咧开了嘴。和宋闻意聊了大半时辰,许流臣为了形象的表达又手舞足蹈地连比带划,纵吃了不少的桂花糕,肚子也有些瘪了。
“方妈妈,我今日遇见一位朋友,名为宋闻意。”
方妈妈脚步一顿,有些心虚的问道:“可是一位十余岁的少年,黑衣加身,气度不凡?”
许流臣略一思索,“是了,我也觉得闻哥哥气质动人。”
方妈妈连忙把房门关上,压低声音说:“少爷,这位宋公子是当朝的皇太子,日后您见了他万莫失了礼节。”
许流臣见方妈妈一脸严肃,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方妈妈见他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饭菜方向瞟去,叹了口气,开始为他置备碗筷。
翌日清晨,方妈妈清扫完院落,便命紫鸢前去备饭菜,她敲了敲少爷的屋门,轻声问道:“少爷,您醒了吗?您昨日命奴婢卯时将您叫醒,现下已卯时一刻。”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声响,方妈妈推开屋门,见床上鼓鼓一团被子,连忙上前道:“少爷,您昨日命奴婢万要叫醒您,否则误了时辰,您……”她走近才发现,床上一团被子兀自鼓着,里面的人早没了影。
方妈妈一边转身走出,一边嘀咕着:“究竟是什么事,让少爷那般挂记?平日总赖床不起……”
“皇儿可是在等人?”坐在马车里的皇后见太子迟迟不上马车,便撩开帘子问道。
宋闻意摇摇头,回道:“孩儿尚有些事,连累母后了,母后可先行回宫,孩儿随后跟上。”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影子向自己撞来,刚想回避,却在看清来人后任由他撞得向后踉跄几步。
许流臣见宋闻意一行人整装待发,以为他们正要离去,心下一急,便加快脚步跑过去,谁料太阳未完全升起,草叶上尚留着夜晚凝结的露珠,打滑了路面,一时不慎脚底一滑便撞了过去。
宋闻意身旁的侍卫大惊失色,见来人一身布衣,不似世家公子,生怕对方是刺客,连忙抽出剑来喊道:“谁?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行礼?”
许流臣闻言不禁后退几步,见侍卫凶神恶煞地瞪着自己,又想起昨日方妈妈说过的话,便再退了几步拉开距离,学着方妈妈教自己的样子向宋闻意行礼。
宋闻意却一把拉过许流臣,“免了,下次小心点,别再这般冒冒失失了。”
许流臣知他说自己走路不当心,垂下头,一张小脸立时红了三分,轻声道:“知道了,太子殿……”
“如昨日称我便是。”宋闻意打断他道。
许流臣抬眸,便见宋闻意一双眼睛粲然望过来,似含了责备,又有几分无奈。他乖巧地点点头,喊了声“闻哥哥”,两个酒窝出现在脸颊上。他从袖中拿出一幅画卷,递过去,略带沉重地说:“这是阿臣送与闻哥哥别礼,在此一别,以期来日。”
许流臣分明是一个六岁孩童的模样,一张稚嫩的小脸偏偏故作严肃,兼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做出大人的口气,这场景着实诡异得有趣。
为不使其尴尬,宋闻意以极强的忍耐生生将笑意憋回去,亦万般沉重地接过画卷,并将腰间配带的玉佩取下来亲手挂在他身上,说:“好好保重,日后再见。”
马车内传来一阵笑声,明显是压抑太久实在克制不住,却不消片刻便止住了。宋闻意伸手揉揉许流臣的头发,感觉格外柔软,他勾起嘴角,向他一笑,便转身上了马车。
许流臣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手不自觉的放在自己的头发上,微不可闻的呢喃道:“闻哥哥……”
马车内,皇后嘴角处仍挂着一丝微笑,她看向侍女鲤漾,道:“那是哪家的公子,好生可爱。”
鲤漾扑哧笑了,应道:“奴婢看太子殿下和他在一起,多了不少童真呢。”她思索了一会儿,“这几日祈福,平明庙中倒是来了不少世家,随行的小公子约有十余人,不过这个年纪的话,唯有陈都尉的小公子陈之琅和大将军家的三公子白呈。”
皇后却摇了摇头,“应不是这些贵公子,方才虽未撩帘去看,但听侍卫对他的态度,可见地位不高。庙中还住了哪些人?”皇后沉吟了片刻,蹙起了眉头,声音暗哑道:“莫非是有心人……”
鲤漾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了娘娘,还有一个小公子,是许侍郎家的长公子,姓许字长凌,自一岁起便一直住在这庙中……”她说到这里,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听闻这背后有些隐情。”
皇后挑眉,眼中透露出些许厌恶,“只怕又是后院里那些勾心斗角见不得光的东西。”她生为嫡女,年幼时却屡遭几个小妾暗害,有一次被推入湖中险些丧命,直到得了皇上青睐,入了后宫纳为皇后,她们方消停下来,左一声“娘娘”右一声“娘娘”的叫着。
鲤漾知皇后又想起了府中的种种烦心事,便把剥好的栗子递到她手中,见她神色缓和了继续道:“听闻许府自纳了一名小妾后便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那小妾乃随州的一猎户之女,许侍郎在随州时曾遭人刺杀,此女舍身救了他一命,这便带回府中给了名分。宋公子一岁生辰刚过不久,那小妾夜夜噩梦,直说有人以巫术害之,许侍郎命清查府中上下,竟在宋夫人房中发现了巫蛊之物,当即送到了乡下田庄,而许公子也被送至了平明庙,许家人从未来探过。”
皇后冷哼了一声,“什么魑魅魍魉都想暗害嫡系,也苦了这位宋夫人,折在一名贱妾手上。”
鲤漾边摇头边叹了口气,继续剥起手中的栗子。
宋闻意上了马车后,缓缓拉开画卷,画上是一片杏林,花叶翻飞,春意烂漫间一个黑衣少年负手挺立,超然脱俗,其旁站了一个孩童,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眼中喜色外溢,而少年似是为其感染,清冷的面容上晕开些许暖意。笔触虽略有稚嫩,可意境倒是极佳。他以手抵唇,徐徐笑了。
文/写文章的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