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号家庭？”

“来啦！”

“2号家庭？”

“到！”

“3号家庭？”

等了将近半分钟，多吉尼玛没听到回音，抬头扫视了一下车厢，寻思自己的普通话是不是太差劲了，又大声念了一遍，“3号家庭来了吗？”

坐在车门旁边的中年男人好像刚从外太空回来似的，愣怔了过来，摸了摸怀里的黑色双肩背包，好像摸一个宝贝，闷闷地答了一声，“在。”

多吉皱了皱眉，一车人都高高兴兴的，叽叽喳喳的闹哄哄，只有他，拉着一张脸，抱着个大包坐在那儿，谁也不理，脸上像结了一层霜，浑身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冽，像个异类。

多吉继续念，拿笔逐一在名单上打勾，心头的疑惑却始终驱之不散，昨天晚上接到旅行社经理传过来的名单，3号家庭明明是两个人，可是男人身边并没有别人，座位是空的。男人衣着整洁，气度不凡，看着倒像个有钱人，就是太高冷了些，多吉在心里暗暗盘算。

头天晚上通知好的早晨7点在白龙广场集合，这都快7点半了，人才稀稀拉拉地聚齐，多吉有点烦这帮汉民的不守时，唠叨了一句，“大家都麻利点，咱们这两天的行程比较赶，别耽误时间啊！”

车子缓缓开动，从丽江一路向北，驶向香格里拉。

导游多吉在滇藏线上已经干了5年多了，这条线上的每一个景点他都如数家珍，台词也早背得滚瓜烂熟。他要琢磨的，只有人，这车上的每一个人，哪个有钱，哪个没钱，哪个能榨出油来，哪个是铁公鸡。3号男人看着气度不凡，衣着也很有品味，只是气场太高冷了，让人不好靠近，而且找不到切入点。

“各位扎西，各位卓玛，能和大家一起度过两天的旅程，我多吉感到很开心！天南海北，能走到一起就是缘分，我多吉喜欢交朋友，我们藏民对朋友是最讲义气的，这两天大家有什么要求只管讲！香格里拉是我的家乡，在我心里，这儿是世界上最神奇最美丽的地方......”

2

和所有高原上的人一样，多吉的脸晒得黑里透红，看着很朴实的样子。如果他自己不说，没人能猜得出来这个动不动就拽几个成语的28岁小伙子只念过5年小学。多吉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很有野心，也很能吃苦，这几年凭着一张嘴和两条腿，硬是在城里买了房子，让老婆和两个儿子过上了村里人都羡慕的好日子，还带阿爸阿妈去了拉萨朝拜，去了北京和海南旅游，这三个地方可是他们所有藏民的梦想。

做导游这几年，形形色色见的人多了，多吉也练出了一双“贼”眼。7号家庭那俩男女他一下子就看出绝对不是正经的两口子，他想起刚刚做导游的那年，有一对中年夫妻，男的看着像是做生意的，脖子上带着小手指粗的金链子，一张大脸肥得冒油，女人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糟糠之妻，在哪儿都舍不得花钱。

他带他们在玉石城逛，使劲儿忽悠女人，“大姐，自古以来女人为什么要戴玉？因为玉象征着坚贞的爱情，象征着美好和幸福啊！手镯手镯，就是守住守住，您要把您手里的幸福生活守住啊！”

多吉拿了一只3万多的翡翠镯子给女人在鉴别玉石的专用小手电筒下这么照那么照，金链男慷慨地大手一挥，“买！”多吉心里乐开了花，这个月的提成有戏！谁知道女人嫌贵死活不要，男人烦了，“那你自己看吧！”女人最终买了一只2000多块的次品货，让多吉悻悻然。要上车的时候，多吉却接到男人从卫生间里偷偷打来的电话。

男人塞给多吉一张卡，“替我把那只3万多的镯子买下来！”

多吉很感动，“您是想给大姐一个惊喜？”

男人摇了摇头，“那娘儿们不识好歹，不是给她的，是给外婆的。”

“外婆？”多吉一头雾水，原来这脑满肠肥的男人竟还是个孝子？

“哈哈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纯洁的小扎西！”男人哈哈大笑，“外婆外婆，就是外面的老婆！不是家里的这个啦！这个锦盒不要了，不然不好藏。”

那一次，多吉虽然拿了不少提成，心里却对这些有钱的汉民充满了鄙视，哼，坚贞的爱情，他们真的懂吗？

3

一座座连绵的青山在大巴车飞速行驶中后退，大朵大朵的白云像棉花一样低低地垂挂在蓝天上，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下来。做导游这几年，多吉走过了许多地方，却没有一个地方能美得过他的家乡，连空气都让人呼吸到对自由的向往。

几个急转弯后，一条宽阔奔涌的江面出现在面前，因为水流得急，江面有些浑浊，漩涡一个接一个，“各位扎西和卓玛，前面就是世界自然遗产万里长江第一湾，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在这里三江并流，非常壮观，大家可以下车拍照。”

多吉真觉得对这些上车睡觉下车撒尿景点拍照的游客讲太多是白费口舌，可还是要培养感情，才能忽悠他们掏腰包。他把话筒放下来，拿起水杯润润冒烟的嗓子，却发现那个坐在门边一身黑衣的高冷男还直直地坐在那儿，愣愣地望着窗外巍峨的玉龙雪山，像一尊雕像，“扎西，你怎么不下车看看？”

高冷男面无表情，好像没听到他的问话，连头都没转，只是一双手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大包又往怀里搂了搂，生怕人来抢似的。

啥宝贝，谁要你的，多吉讨了个没趣，翻了翻白眼，下车去抽烟了，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明明一个人来，非报两个名儿！不过，管他报几个名儿呢，人家有钱就任性，就是爱随便糟蹋！多吉心里不待见他。

大家上车的时候，一个女人不小心蹭着了男人抱着双肩包的手，男人好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皱着眉头，紧紧地搂着包往后缩了缩，张了张嘴，好像想发火，却又闭上了。多吉一直对这个男人很好奇，目光总是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注意到了这一幕，更加讨厌这个矫情的男人了。

坐在车厢最后座的一男一女聊得火热，女人时不时发出娇嗔的笑声，俩人的眼神始终胶着在对方身上，压根儿也不看窗外壮丽迷人的风光，多吉忍不住又拿起了话筒，“大家注意安全，跟陌生人保持距离，我去年带的团，男人和女人根本不认识，却一路上打得火热，还在丽江一块儿泡吧，半年后我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问我有没有那个男人的身份证号码，原来她被男人骗了8万多块钱！”

几个人发出了唏嘘声，“这年头爱情骗子到处有啊！”可是，该听到的那一对男女却好像没听到，仍旧沉浸在对方的目光中，俨然已经坠入爱河了似的。多吉冷笑了一声，真要被骗了也是活该，说不定出来就是找艳遇的！爱情那么容易遇见吗？这年头，爱情就像鬼一样，听说过没见过！

4

天蓝得耀眼，云自由自在，一路上到处都是天然牧场，牦牛慢慢悠悠地在公路上散步，司机按喇叭也不在乎，大巴车晃晃悠悠到了目的地，香格里拉普达措国家公园。

“各位扎西和卓玛，都醒醒，前面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普达措公园，我们全部下车，6点钟原地集合，坐车去藏民家里吃特色大餐，看篝火晚会。大家都穿好防寒服，虽然这会儿晴空万里，说不定一会儿就下大雪，一定要准时回来啊！”

话音刚落，坐在门边的高冷男第一个冲下了车，多吉看他一眼，他没穿旅行社发的防寒服，身上还是那件上车时穿的黑色冲锋衣，怀里的大包始终没离开过他的双手，多吉真想拉开包链瞅瞅里面到底有啥宝贝，让他这样爱不释手。

刚才还闹哄哄的车厢静了下来，空荡荡的，多吉下意识地往那个高冷男的座位上瞟了一眼，旅行社配发的氧气瓶还安静地躺在那儿，他摇摇头，连最重要的氧气瓶都不拿，不要命了？

景区休息室里，多吉一边抽烟，一边盘算明天的行程，这一路，明天的缅翠玉石城才是重点，旅行社的保底工资只有3000块，能不能养活一家老小吃饱饭全指着提成和回扣呢！

天光渐渐暗下来，乌云压得越来越低，真要下雪了？多吉裹了裹冲锋衣，搓了搓双手，真冷！高原天气就像女人的脸，瞬息万变，这都10月份了，真要下起雪来，还不把人冻僵了？

5点半，多吉回到大巴车上，司机已经将空调暖风打开，人一个个陆续回来，叨叨着，“真他妈的冷，不过也真他妈的美！”

雨点落下来，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像断了线的珠子，山和湖连成一片，天和地连成一片，全是灰的，灰芒芒的。多吉看了看手机，6点半了，车上的人都齐了，除了那个包不离手的高冷男。

“妈妈，妈妈，下雪啦！下雪啦！”一个小女孩儿兴奋地喊起来。洁白的雪花像跳舞的精灵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有沉不住气的乘客开始叫唤，“多吉扎西，都7点了，怎么还不走啊？”多吉焦急地跺脚，开始骂娘，那个该死的高冷男到底死哪儿去了，手机也不接，短信也不回，不会迷路了吧？还是高原反应晕过去了？

不能再干等下去了，别真出了事儿麻烦就大了，多吉将冲锋衣的领子竖起来，冲进雪地里。

5

“公园太大，咱们还是沿着公园观光车的行驶路线，从属都湖到弥里塘再到碧塔海，一个景点一个景点挨个找过去......”公园保安队长一边在地图上划圈一边对多吉说。

属都湖金黄色的草甸子盖上了一层洁白的毯子，五彩斑斓层层叠叠的树林也穿上了缟素，雪花安静地飘落在湖面，无影无踪，偌大的公园像一个圣洁的童话王国。空气清新而冷冽，因为走得太急，多吉这个土生土长的藏民竟然也有点喘息不匀，“没找到？”

8个拿着手电筒的保安一致摇摇头，“别说人了，连只鸟都没看到。”

“他妈的，这鸟人死哪儿去了，打了几十个电话，不是无法接通，就是无人接听！”多吉跺了跺脚，“下一站吧。”

在碧塔海的山坡上看到高冷男时，多吉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想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可是，走到跟前，他却傻了。

苍茫的的天地中，高冷男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冷清，像一个游荡在人间的鬼魂。他跪在雪地中嚎啕大哭，跪的地方已经比身边陷下去一大块，旁边的雪厚厚的，他的脸下却有几个小小的坑。多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他的眼泪和鼻涕打出来的。

他的眼泪和鼻涕一串串地垂挂下来，他好像完全没注意，也不去擦，他不知已在这冰天雪地里哭了多久。

高冷男一点儿没注意身边有人走近，还在对着面前的照片哭，他的身边，那个黑色的双肩包摊在雪地里，已经快被埋住了，一个黑色的精致木盒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陪伴着这个孤独的男人。

照片里，一个娴静的女人正在温柔地对男人笑。多吉一步步往前挪，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一路上困扰他的问题此刻慢慢有了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拽住男人的衣服，“你他妈的快跟我走，想冻死在这儿啊？！”

男人被他拖了个趔趄，好像从云端回到了现实，跌坐在雪地里。他伸手抹了把脸，慢慢地将照片揣进胸前的衣服兜里，又将盒子收进包里，抱起来。他也不说话，默默地想站起身，却又跌坐回去，伸出手去揉脚脖子，看来是跪得太久，脚麻了。

车灯照亮黑漆漆的夜，雪花无声地打在昏黄的车灯上，万籁俱寂，他们好像在梦境里穿行。一路上，多吉没说一句话，他恍恍惚惚回不过神来，当导游这几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只有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遇到。头上的雪融化成水，一行行流到脸上，湿漉漉的。

男人也不说话，他的周身好像笼罩着一层寒冰，将他和这个世界隔开。他的世界，只有怀里的那个背包。

6

因为大雪，篝火晚会改到藏民家二楼的大客厅里，几个团凑到一块儿有上百个人，热热闹闹坐满了一屋子。主持人是个藏民小伙子，将气氛调动得很嗨，“谁最帅呀谁最帅？”

吃着牦牛火锅喝着酥油茶的人们大声嚷嚷，“我最帅呀我最帅！”

主持人一边甩着长长的袖子一边喊，“谁有钱呀谁有钱？”

大家继续嚷嚷，“我有钱呀我有钱！”

主持人扯着脖子又喊，“谁傻逼呀谁傻逼？”

大家跟着嚷嚷，“你傻逼呀你傻逼！”

满屋子哄堂大笑，这里是没有哀愁的世外桃源，人们全都逃离了现实，音乐响起来，几个漂亮的藏族姑娘唱着歌跳起了舞，此地此刻，只有欢乐。

只除了高冷男之外。

他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儿地喝青稞酒，多吉看见他面前的杯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没来由地，一首小时候听过的歌在多吉脑子里回荡，“最灿烂时总是最寂寞，最繁华时也是最凄凉......”这个伤心人啊......

多吉提着酒壶走过去，今天晚上，他要陪这个孤独的高冷男一醉方休。

“十多年前，男人和女人相恋，女人想来香格里拉度蜜月，男人刚刚开始创业，忙得脱不开身，对女人说，亲爱的，等我忙完这一阵儿，一定补给你一个最浪漫的蜜月之旅。后来，女人生了孩子做了妈妈，又对男人说想来香格里拉，她一直觉得神秘的香格里拉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男人的生意越做越大，忙得焦头烂额，还是走不开，女人自己带着孩子来了香格里拉。再后来，孩子上小学了，有一天，女人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一辆刹车失灵的货车将女人的车子撞飞，女人和孩子都走了。”男人也不看多吉，只是自顾自地说。

男人面前的酒杯又空了，多吉抹了一把湿乎乎的脸，再给他倒满，男人一仰脖子又喝光。

“亲爱的，我来了啊！我终于来了！我终于陪你一起来了！”男人嗓子已经哭哑，声泪俱下，让多吉心酸不已，白天他还在想爱情这东西就像鬼一样听说过没见过，可是晚上，他真的见到了这只传说中的伤心鬼。

我是人间惆怅客，断肠声里忆平生，满室的笑语喧哗，只有他这个伤心人，多吉默默地一次次为他把酒杯倒满。“小晴，小晴，我来了啊，我这回真的来了，我没有骗你，我这回陪你一块儿来了......”男人早已忘了周围的所有人，只是抱着背包哭，多少的悔恨，多少的遗憾，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个黑色的背包安安静静地躺在男人的怀里，仿佛一双不说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世间这一切，看着这个带她来香格里拉度蜜月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