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远山和那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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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椿,你看长大这两个字连偏旁都没有,所以是不是注定要孤单。



01

第一年。

“几岁了?”

“十五。”

“几年级?”

“高三。”

“为什么想要走美术?”

“因为,因为喜欢。”

“你知道现在开始学会比那些学了十几年的落后很多,会很累,甚至会比你读文化课还要累得多。而且这时候你需要的不仅仅是热爱和努力,还有天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有些事想好了就容不得你反悔。”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我知道。”

“……”

“名字?”

“温如玲。”

“嗯。进去吧,你们的老师在里边上课。”登记的男人挥了挥手,示意我进到那个被玻璃罩住的房间里。

“喂。”那个男人突然叫住我。

“嗯?”我转过头。

“你爸爸是不是温建林?”

“对啊。”我有点疑惑,张了张嘴,“你……”

“哦没事儿,你爸以前——是我朋友。”他抽着烟,把烟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像鱼在呼吸。

这是我第一次去到画室这种地方,我交了很多朋友,很开心,但是后来我发现,原来在他们的圈子里,和谁都能玩得很好。高三那年我走了艺考,可是后来却因为文化没过线没考上省内的美院。

至于高考后查成绩,我坐在电脑前一瞬间像死了一样,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我没有哭,妈妈变得语无伦次,父亲跑到在阳台抽烟。

“没事。”我笑了笑,拍拍妈妈的肩膀。

高考失利,说实话还不至于逼疯我。

“复读吧。”父亲抽完一整包烟后回到房间,很平静地说。

学美术复读意味着需要再花一年的时间和精力,需要钱买画材,还需要报文化课的补习班。所以我不想复读,我拒绝了父亲。父亲很生气,或许是执念没有那么深,后来我听了妈妈的话去了A大。


那年是我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暑假。每天奔波于图书馆和各种各样的画展,忠于所爱所以会表现得义无反顾。

有一天我约了阿池,出门时走得匆忙,忘了带伞。好在七八月份的雨不冷不热,除了打湿我的衬衫,对我没有过多影响。

路上一个男人路过我,我一惊,不自觉地突然驻足,回眸,见他早在据我几步之遥对我笑得清隽。我眨眨眼,他不动声色地走来,用伞罩住了我。像当年一样,我就像一个妖孽,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揽入怀中。

“你怎么在这?”

“江文椿?”我仰着脑袋,他也垂眼看我。

他的眼里满是疑惑。或许是疑惑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A大而不是某某美院。

他剪了寸头,看起来干净利落。虽然变了模样,但我认为我依旧我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包括他左边眼角的痣。我抿了抿唇。

我们都没有讲话。在一瞬间我们竟异常地默契。他松了松握着伞柄的手后又用力了些,我看见几条隐隐约约的青筋在他的手背上跳了跳,他却什么也没说。我失望透顶,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事实上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到底在期望着什么呢,我张了张嘴,把卡在喉咙里的“笨蛋”吞了回去。我微微一弯腰,从他的伞下钻了出来,朝他吐舌头。伞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密密麻麻地浇了我一头,有些滴在我的唇上,我舔了一下,咸的。

“呸”

“噗”

我的怨气不知从何而起。“神经病。”

“明天空吗,好久不见,吃个饭?”江文椿笑着问。

我吃惊于他的邀请,仅仅几秒后我就怨恨似的用手背擦掉嘴和脸上的雨水,瞪了他一眼,“吃吃吃,吃个屁。”

我转过身去想跑,他突然抓住我的书包,把我拽了回去,他开口:“你还是老样子呗,”他抿抿嘴,又补了一句,“这屌样?”

“对,你管我?”我没由来的紧张,却尽量装得淡定,我微微攥紧了拳头,“干嘛,这又不让我走?再不放我走我喊非礼了啊!”

他眯起眼,笑了一下。我的心头一颤。

我转头,看到我的发尾滑过他的指尖,他的嘴唇一颤,手一下子缩了回去,从脸一直红到耳根。

这是我们高中时他走后的第一次见面,可是我明明当年说好的老死不相往来。

阿池在不远处等我,我留给他一个眼神然后抱着书包跑掉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对自己说了一句。和他没有说再见,就像当年一样,谁都不提。

阿池眼尖,揽着我的肩膀问我那是谁。我歪头笑了一下。说,他是我学长,比我大一届。


我第一次见他时,是在高中校门口的保安室门前,耳机里放着歌。

那天下雨,我妈的车塞在路上,说是可能会晚几分钟来接我。

我摘下耳机的时候,听见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用方言和屋里听戏的老伯搭话。我盯着他,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大概过了一分钟,或者是两分钟,或者是更多,我看见妈妈在车里,她朝我按了几声喇叭,我没带伞,于是从书包里拿出几本练习册挡在脑袋上就要冲进雨里。

江文椿可能看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撑伞罩住了我。

我抬头,对上了他的眼。

“啊,谢,谢谢学长。”我有一点尴尬。

“……”

“看你刚刚在戴耳机,听什么歌呢?”

“额——《那是你离开北京的生活》”

“谁唱的?”

“薛之谦。”

他为我打开车门,朝我妈妈点了点头,叫了声阿姨好。我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过头。

“那个,学长,你叫什么名字?”

“江文椿,木字旁的椿。”他挥了挥手,笑得很英气。

“我,我叫温如玲!”我大声朝他喊道。

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我在放学后经常会去学校画室画画。那里一般没人,很安静。可是后来我就一直会遇见他,他不是美术生,但是他的技术比我好。

我记得有一个词,叫做日久生情。也有一句话叫做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但至于那个情指的是什么,我不知道。管他呢。

所以有一天我会和他告白,告诉他我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

“做我男朋友吧,怎样?”我在他给我改画的时候把头仰起,笑嘻嘻地说。

“不怎样。”

“为什么?”

江文椿把炭笔递给我:“你能明白吗,有些时候,会下意识地保护某个人,会不忍心去伤害。”

“我等你啊——”

“等我什么?”江文椿疑惑地对上我的眼睛。

“等你——有一天明白其实有时候拒绝你想要保护的那个人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我笑了笑。

他叹了口气,和以前一样,总是这样的莫名其妙。他背起书包,眼看就要离开。我慌了。

“那你是不是害怕会影响到我高考所以才拒绝我!”我拽着他的衣领把他的目光拉到与我平视。

江文椿没有说话,他的瞳孔颤动了一下,听到我这句话又黯淡了下来。他抓住我的手从他的衣领上轻轻地扯下来,颤动着嘴唇,许久才回答我。

“是。”

“江文椿,我最讨厌你一直摆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明明才比我大一岁,了不起啊。”

“打住打住,别再说这个话题,”江文椿突然打断我,“马上收东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抿抿嘴。真搞不懂这个人。

那天晚上我哭得好伤心,在日记里写下一句话:

我愿化身寒雪,为你而融。

还记得高二的时候我们学校会组织学生写一封信留给高三的自己。那时候我笑着说,啊谁会去写这种东西啊。我表面上很嫌弃,事实上我那天晚上用了一整节夜修去写这封信。

我高三那年,江文椿问我我写了啥。

“我骂了我一顿,以前的我最后在信里告诉我,只会哭的都是弱鸡,坚持下去,冬天有花开了,去看一眼吧。”我玩着笔说。

所以高考前夕,江文椿约我去海边玩,他告诉我说,这个世界很好,所以要义无反顾地爱自己所爱之物。每个季节都有花开,没必要把情绪埋怨于季节。我想他的意思是让我坚持我的爱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喜欢你啊。可以埋怨季节吗?可以的话,我就埋怨春天吧。

我身着一席白裙,笑得如花,抬着他的下巴,在他耳边亲昵,我凑近他的脸,我的鼻头擦过他的鼻梁和鼻翼,用嘴唇试探他。

“要不要吻我?”我笑,低声问。

“你还小,”他笑道,“扮猪吃老虎,很适合你。”

“乖乖高考,高考后再说。”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为什么每次都是高考后!”我有点生气,退了几步远离他。

“如玲,高考后所有的事都会解决的。”他很严肃地说。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变了,好奇怪好奇怪。他让我别再去找他。

“别再过来找我了,”他说,“我要去北京读书了。”

他在电话那头,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话。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幻想着,他会不会也红着眼眶。

他走了,走得很匆忙,像一阵风,把我刮了一阵子后就离开。我们之间好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很羡慕他,有这样的一个人这么喜欢他。我或许不了解他,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特别想了解所有属于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秘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现在。”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手里拿着饭盒拉着阿池的手在快餐店的一个角落里坐下。

02

“嗯呢。”这是阿池对我这段感情的唯一评价,“不过你们刚刚看起来就像真的情侣一样。”她过了一会儿补充道。

“可能吧,”我嚼着饭,“可能我比较贱,还是喜欢他。”

“……”阿池已经习惯了我的日常自作多情和多愁善感,撩了撩头发,喝着汤,眼都不抬。

“干嘛要再让我遇见他啊。”我抱怨。

“走啦。”阿池很无奈,把饭盒扔掉后就拉着我走。

阿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有一个男朋友,她和他的故事,是我最羡慕的,从初三到高三,直到现在。


第二天,突然宿舍门被敲响。

“如玲,找你。”陈男喊我。

我下了床,套上拖鞋,阿池就从门口扑了进来,撞在我身上。

“干什么?”

阿池身上的衣服全湿了,短发薄薄一层贴在头皮上。

“分手了。”

“啊?什么鬼。”我开始埋怨自己,可能我就不应该去在这种时候羡慕他们。

“我写了日记,写了小作文,可是没有用,”阿池哭得稀里哗啦,“玲玲,我怎么办啊——”

“笔墨太单薄,至少对你来说是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玲玲,我只剩下你了,所以给我学点安慰人的方法,”阿池用手擦去鼻涕,瞪了我一眼,“你应该抱着我,然后骂那个渣男。”

我笑了笑,抱住了她。

“如玲,我突然发现有时候我们要经常失败,不停地失败,然后把自己推到泥潭里边,把自己彻彻底底从头到脚的弄脏,说什么出淤泥而不染,都是假的,生而为人都是要被污染,才会变得健康,虽然已经快要死掉。”

“哈哈哈哈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笑得好假。”

“哈哈哈哈。”

“不想笑就别笑,怪尴尬的。”阿池吐槽。

“阿池我好想回去啊。”我看着满天繁星。

“回去哪?”

“回去我和江文椿在一起那会。”

“舔狗。”

“去去去,我才不是。”

“对你不是,你是舔猪。”

“你说谁是猪?”

“傻逼,你是猪。”

“我才不是,你才是。”突然安静了一会,我们默契到谁都没有讲话。

“哦不对,”我突然说,“我不是,你也不是,江文椿才是。你说得也对,我就是舔猪。”

“……”“星星它在笑啊阿池。”

“你在哭吗?”阿池靠着我的背。她比我高很多,但是她很瘦,肩膀比我小许多。我们背对着背,互相靠着,一时间不知道是谁为谁撑着。

“北方这时候应该下雪了吧?”

“嗯。”

“果然,冬天就是容易让人想家。”阿池说。

以前一家人围坐在阳台边的小桌子旁,摆在桌子中间的火锅冒着热气,模糊了我们的视野。那时候的妈妈特别年轻,没有白发,笑起来也没有很深的法令纹。

“你和江文椿怎么办,就这样吗?”

“对啊,不然呢?”

“不试试吗?”阿池歪着脑袋问我。

“大姐,你自己都分手了好吧,我现在已经不相信爱情了诶。”

“可是,如果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的话,就会很害怕在某一刻像从前那样,害怕走错了,再次失去他。”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江文椿。

“大哥,明天中午吃饭不?”我问。

“你哪根筋搭错了?”

“最后一遍,爱吃不吃。”

“吃吃吃,你请客。”没等我拒绝他的要求,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如期到了约好的餐馆,他已经在门口等我了。一身黑色的冲锋衣,宽松的裤子,戴着白色耳机。他抬起头,看到了我,笑了一下。

就像以前一样。

“我今天请你出来可不是单单只是吃饭。”我站在他眼前。我承认我一定是脑袋里有俩根筋搭错了。

他笑了笑:“我知道啊——”

“……江文椿,我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我看着他,心尖一颤,又加了一句,“你要是敢像以前一样拒绝我,一会儿就你请客买单!”

他的瞳孔颤动了一下。

“我——”

我慌了。

“江文椿你就是个混蛋,你这只猪!”我转过身,却不想脚底下有块香蕉皮,脚底一滑,我整个身子开始往后倾斜。

我还是不敢。

不敢面对,害怕失去。

“我靠”

我本能地骂了一句。

江文椿眼疾手快地拉住我,我惊魂未定,抓着他的衣领不松开。

他抱住我。

“玲姐,”他叹了口气,“拜托——下次下手轻点行不,衣服要扯下来了。”

“不——行——”我哂笑,“还有,不要叫我玲姐,显老。”

“那叫什么?”他笑着问我。

“叫——叫,女朋友。”我嘿嘿一笑,有点猥琐。

“我就知道,每次都是这一句,一点创意都没有。”

03

“温如玲,你呢?”我刚回到宿舍,姜依依就叫我。

“哈?”我回过神,几个八卦一点的室友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吗?”

“我?”

“对啊,就是那个,那个叫做江,江文椿的。”另外两个室友应和道。

“江文椿他,你觉得是什么人呀?”姜依依用手撑着脑袋,笑着问我。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他呀,有什么好说的,就普通人啊。”

“……就这?”

“对啊,你们还想听什么,普普通通,要不是他那张皮,谁会去喜欢他。”

“还有,”我把几本教科书塞进包里,甩在肩上,出宿舍门前回过头和她们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你们分手了?”姜依依冲过来拉住我的袖子,我回头。

“干嘛?”

“那我就可以追他了,对吗?”姜依依满脸笑意。她高中和我同班,和我同时喜欢上江文椿,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贼心不死。

“呵,”我轻笑了一声,“不行。”

“神经病吧分手了还占有欲那么强,给脸不要脸。”站在姜依依身后的几个人小声说道。

我听到了,却表现得无所谓。我转过头,扯起嘴角:“有这些时间嚼舌根聊八卦,还不如好好背几个英语单词,可比聊我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实用多了。”

我把目光移向姜依依,她依旧在微笑。我朝她点了点头:“还有你,给你自己好好找个正主吧,麻烦别再来祸害别人,谢谢。”

我转过身离去。

这个姜依依也很厉害,并未被我乱了思绪。下午上课的时候看到她,她也依旧慢条斯理温文尔雅。

“不愧是班花。”阿池撞了撞我的肩膀,小声说。

“如玲,学学人家。”陈男也笑着应和道,“贱都贱得优雅,不像你,告个白像要赴死一样。”

我耸耸肩没说什么。又或许,被骂的应该是我才对,毕竟,我实际上连拥有他都没有过,只是那些女生自己自作多情,硬将我和江文椿凑成一对。


下午五点左右,和陈男分别后,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带着耳机,听不见车水马龙,只看见天边的夕阳在那边微弱地抖动。

记得高中那会查合格考成绩,我很难过,因为一次都没考好。六科,除了我选的科目的等级是B,其余的每一科都是D,虽然过了,但这似乎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当时想着干脆不再执着于此,我自言自语说:“我是清华自始至终都得不到的女人。”因为只有六科的等级都是A才有资格考清华。

有些时候,有的人有的事连去试试的资格都没有。

晚上回家就会抱怨,妈妈都会和我说努力了就好。她每一次都会这样说,然后我看到她站在厨房里,手里拿着木制锅铲。她哼着歌,告诉我饭好了快点吃,吃完了要送你去学校夜修。我应她一声,又犹豫了好久,放下碗筷,告诉她我下次一点会更好的,让她放心,不要对我失望。她说信我。这次信,下次也信。

下次,下次。可是我觉得,有些东西多了可能以后就不会有了。

低沉的嗓音为这一抹淡红配音,我一个人走去了海边,背着画板,手里是装着水粉颜料和水粉笔的桶,咚咚咚地响,杂在我片刻的音乐里。

“呐,快看,那应该是个美术生诶。”

几个女同学路过我,可能以为我戴着耳机听不到她们讲话,就索性讲得很大声。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讽刺,只是觉得不喜欢被议论的感觉。当年我不满有些时候有人说学艺术的人学习成绩都很差,是为了高考有个特长加分项,或者是艺考走捷径。以前很费力地解释说我是因为热爱,他们应付似的点头,然后笑,说好。后来习惯了被误解,解释累了,索性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到了海边,沙滩上人不多,只有几对小情侣。坐在沙滩边上的石椅上,等到落日与我同一水平线,便把画板架在腿上就开始起稿,用群青起稿,大面积的玫瑰红做底色。那时候老师说,画画切忌颜色太纯以及大面积的重色。可是又如何呢,我眼底的天空,就是这般的热烈。

夕阳落下了,取之而代的是黄色的月亮。

书包里,电话铃响了,打断了我耳机里的歌曲,一阵又一阵。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后接通。

“刚刚姜依依来找我了。”江文椿的声音传了过来。

“所以呢?”我把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石椅上,附身收拾画具。

“你不好奇她找我干什么?”

“切,关我屁事,”我不屑,却握紧了手中的画笔。

电话那头江文椿轻笑了一下:“她约我明天吃饭。”

“哦,”我咬了咬唇,顿了一顿,“你答应她吧。”

“嗯?”

我松了一口气,说:“依依她比我漂亮多了不是吗,还有钱,读书什么的比我好太多太多了,”我压低声音,“她,就是个天使。”

“是嘛?”语调微微上翘。

“你答应她吧,最好让她做你女朋友,她可喜欢你了,我可不忍心让我的小天使难过呢。”

江文椿笑了,很无奈。

“如玲。”

“干嘛?”

“我喜欢你。”

风一吹,夜幕降临。

我笑:“喂,这位大哥,你这句话憋了多久啊?”

“不知道。你猜啊——”

“切,无聊。”

“别闹了——你在哪,我去接你。”

我收拾完画具,抬头,江文椿和他土气的自行车就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我笑了一下。


“这海挺美的,你每天都来吗?”江文椿费力地蹬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海风吹在脸上凉凉的,闻起来咸咸的。

“嗯。”

“意义不大。”江文椿耸耸肩。

“你管我,我愿意。”

每天傍晚我都会来到这个海边,画下每一天的落日,并写下日期,我想等到哪一天我来不了了,我会告诉每一个我认识的人,这片海,是陪了我整个青春的海哦。

我想,或许江文椿说得对,我可能是个精神正常而且无聊的神经病吧。比如说,自愿喜欢没有意义的事,喜欢没有结果的人。

“诶对了,江文椿,你说——以后你要是娶我,会不会也骑着这种土得掉渣的自行车啊。”我抱着他的腰,突然问。

“还好这辆车不是我的,这我妈的车,”江文椿大声说,试图盖过我耳边的海风声,“我自己有辆山地车,改天我给你加个后座去。”

“……找死。”我嚷嚷,“谁家娶老婆用山地车啊。”

04

第二年。

我20岁,他21岁。

江文椿真的找死,他真的送给我一辆加装了后座的山地车。

“江文椿,我要娶你——”我对着大海喊。我使劲儿地踩着山地车的踏板,围着江文椿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喊我停下喊到累了,我才停下来,伸出手。

“江文椿,我娶你好不好?”

我拍了拍山地车的后座,示意他坐上去。

“好啊。不过我很重的喔。”江文椿笑着,坐了上来。

他伸手搂紧了我的腰。

穿过马路到达对岸的时候,江文椿突然叫我停车。

我疑惑地转过头,看到他的鼻子流着血。

“不用打120,”江文椿笑了一下,“你租一辆出租车,带我去最近的医院就好。老毛病了,没关系的。”

我把他搀扶上出租车,我抱着他。

“如玲,你陪我聊聊天吧。”江文椿把眼睛闭上,虚弱地笑。

“好……好,那,你想聊什么?”

“咳,你,毕业后想要做什么?”

“找个画室,当老师。”

“嗯。”

“然后攒钱,当一个自由艺术家。”

“嗯。”

“最后,找个好的男人结婚,去海边找个房子,生小孩,然后快快乐乐地生活。”

“挺好的。”

“……那,你娶我,好不好?”

“呵。”

“我好累,好冷。”

“我,我抱着你,你别怕,快,快到了。”

“如玲,你真好。”

“别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我不知道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可是他现在全身上下全是冷汗。

“你父亲其实找过我。”

“……”我抿抿嘴,“你别说……”

“他让我劝劝你,大学毕业后尝试创作自己的东西。”

“别说了。”

我把手搭在他的脖颈上,环住他:“江文椿,你最好给我什么事都没有。”

他睡了过去,出租车兜兜转转,到了市医院,招呼我们下车。天色暗了一半,我好想哭。

我坐在他的床头,他的妈妈早就过来医院,她抱了我一下,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唯独没有说有关于江文椿的事。

“你怎么了?”我问他。

“我,我可能快死了。”他笑得有气无力,我握住他的手。

“诶诶诶,开玩笑的嘛——别愁眉苦脸的,笑一笑啦,我又不是真的快死了。”他捏了捏我的脸。

我摇摇头。

“玲,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你知道为什么黑人喜欢吃白巧克力,而不喜欢吃黑巧克力吗?”

“为什么?”我趴在他的床边,把玩着他的手指。

“因为他们怕咬到手。哈哈哈哈,很好笑对不对?”

“……我不明白笑点在哪。”

“啊——温如玲你真的很没意思知道吗?”

“……江文椿,你下辈子别做我男朋友了,做我的猫吧,我养你一辈子。”

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搂着我。

“哈——为什么一定是猫咪,做个人不好吗?”

“因为养你这个大男人太亏了,花销太大。”我漫不经心地说。

“去死啊。”

“好啊,刚好陪你一起。”我转过头,看着江文椿的眼睛,笑了一下。

他的眼里颤了颤,暗沉了下来。

“我不想长大。”

“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人都会离开。”

“……我陪你啊。”

窗外的雨击打着窗。

“好啊,姓江的,”我抬眼看他,“你记住了,你要陪着我长大,记住,要直到我长大为止。”

“所以,你不能死。”我抓紧他的手。

他的手还保留着一丝温度。他撑起他的身子,喘着气,微笑着附身吻了我。他的嘴唇有些干裂,触碰到我的额头有些针扎似的疼。滚烫的唇,可能是他身上所剩下的唯一一处有着正常温度的地方了。

他似乎用尽他最后的力气把他的手从我的怀里抽出。我没有动,眼泪流了下来。

我摸了摸他的嘴角。他还是笑着,温柔得像一潭湖水。

其实我和他在一起甜蜜的时光不多,算一算,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就六七个月吧。多的可能是他病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以前陪他到底有多少,他能陪我到底有多少。


有一天,我一席白裙,站在空旷的医院走廊。望了望江文椿所在的病房。

我很突兀地想好了一切。或许父亲说得对,我不能把一生都栽在他身上。所以我会告诉他,我是时候离开了。为了我自己,也为了爸爸妈妈。因为人生来就是个利己的动物,不会有对任何事物的感情胜过对自己的利益。

他会失望,会恨我,但我不在乎。

我想好了。

05

一年后,江文椿出院了。这一整年,我很少去看他,也很少回复他的信息,他问起,我便借口说忙。久而久之,他也便不再问。

那天,我去了他家。他的妈妈一如既往地热情。他和他的妈妈一样,有一双清澈得纯粹的眼睛。

“文椿,我想和你谈谈。”随着每一个字从我的嘴里挤出,我的心脏抽痛了一下又一下。

“嗯。”他淡定得出乎意料。

“坐。”他推给我一张椅子,自己坐到了床上。

我一愣。

“谈什么?”他抬眼看我。

“额,江文椿,有些事我们可能要讲清楚,或许才是对彼此的尊重,”我一字一句地背诵,像小时候在背课文,“那天晚上送你去医院的时候,我觉得……”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令我惊讶的是,他在笑。

“你笑什么?”我有点不爽,一瞬间把接下来要背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被你发现啦。”他用手撑着床笑得很厉害。

“……姓江的,拜托,我很严肃的好吗?”

“那我可要拜托你,不要这么严肃,蛮吓人的,”他站起身,揉了揉我的头发。他打开房门,又转过头问我:

“那,还谈吗?”

词儿都忘了还谈个屁。

我翻了个白眼,冲过去推着他出了门。

“别废话,快去做好吃的,我饿了。”

江文椿笑了一下,我分不清是苦笑还是别的什么:

“好的,大小姐。”

所以喜欢的人一定要分开吗。明明说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的背影那么结实,我想一定不会倒下的。就,不要分开了吧。

“在想什么呢?”他打断了我的思绪。

“在想怎么甩了你比较狠。”我玩笑道,伸出手要去拿那盘红豆糕。

江文椿挡住了我的手,和我十指相扣。

“那你一定要好好地想,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一定要越狠越好。”

他说得很认真,却像极了玩笑话。

06

第四年。

我为我自己和父亲办了个父女画展,我在展览开幕式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爸爸叫温建林。”

台下先是窃窃私语,几秒钟之后成掌声雷鸣响起。于是从那一刻起开始,我发誓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至于原因,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愧疚吗。是吧。不过不是又如何。

“父亲走的那天,桌上留着一个破旧的信封,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钱。他的执念很深,一直想要办一个个人画展,但他的一生却被困于一个小小的家庭。父亲年轻的时候,痴迷于画画,二十五那年他去过北京,小有成就。后来他哥哥,也就是我的伯伯出事后,他就回到了广州,也一直没有出去过。二十八岁那年父亲遇到了二十三岁的妈妈,恋爱了两年后他们结婚了,那年父亲骑着一辆摩托车娶走了妈妈。父亲三十四岁的时候妈妈怀上了我哥,五年后又有了我。我十八岁那年,忘了是什么原因,只记得那天父亲抽着烟,突出一圈烟雾声音很沉很沉地告诉我,出名要趁早。我在上学的日子,父亲一直在画画,他什么都画,花花草草,房子大海,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猫猫狗狗。他似乎总是很固执地想要告诉我,要努力要努力,你看看我多努力。我父亲的话极少,他从来不会表达,只会一个劲儿地抽烟,一周能抽掉整整十包。他不喝酒,但会买很多昂贵的酒屯在家里。就像他可能真的很爱我,却在最后一刻揍了我。”

“今天我想说的是,我看到了,所有的,你想让我明白的东西。而且看得比谁都清楚。我的父亲很优秀,他从我开始会抓东西的时候就教我拿画笔,直到我的艺考结束,直到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我,不只是现在,是一生。他教我的,除了出名要趁早,还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更有怎样拿稳一支笔。”

开幕式结束后,一个老头找到了我。我认得他,他是三年前给我登记画室名单的那个男人。

“老师,”我笑了一下,“您来啦。”

“嗬,你这股干劲儿和当年你爸简直一模一样。当年你过来画室那会,我就觉得你长得有那他股倔劲儿,而且眉眼特像他,后来还你还真姓温。”

“老师,感谢您那些天对我的教导,我爸爸他从来都没有说过您的事,所以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您和他是朋友。”

“如玲,以前的事儿你莫提,反正你爸在北京念书那会和我关系可好了,他不嫌我老,我不嫌他稚。”

“您是我爸的老师?”

“诶,老师可不敢当,”老头笑了笑,“这小子,跑得比我早那么多,你说说,明明就只差六七岁,溜得倒是快。”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父亲的。那些我知道的,还有我不知道的。

送别老头之后,我站在阳台上抽烟,抽掉整整一整包之后我踢了踢洒落在地上的烟头,火星滚动了一下,灭了。我抬头看着眼前的一整片,黯淡的山林。


温建林。

有一个声音传过来。我一惊,心跳漏了一拍。是真是假。我不知道。

温建林。

你还活着是不是。

你看到了。

很开心是不是。

我也开心。

嗯。

真心的。

爸爸。


两年前,父亲找过江文椿。

“温建林!”我吼了一声,“你他妈跟江文椿说了什么?”

父亲转过头,薄薄的两片嘴唇颤抖,抖出两个字:“放肆。”

“温建林,你是不是疯了,文椿他现在身体不好,你不能去打扰他啊,”我在父亲手中抽走那支烟,叼在嘴里,“小时候你从来就没有管过我,你告诉我出名要趁早,为什么,因为是你,你太自私,你要我活成你的样子,对吗?啊,不。你要我成为你所想成为的样子,你不想我和你一样失败,一样结婚生子过普普通通的生活。你要我成功,你告诉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却从来就没有告诉我做人要输的起。小时候,我做游戏输了哭了鼻子,被嘲笑被欺负了的时候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但没关系,温建林,我自己学会了,我会走我自己的路,我爱上谁,和你屁关系都没有,你要有什么事,你是个男人就冲我来,跑去找江文椿做什么?我告诉你,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才不是你眼里所看到的。而且,他不会死。我,我会让他活下去。”

他给了我一个很重的耳光。我的鼻子底下一凉,我摸了一把。暗红色的。他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我笑了一下,“温建林,我不想再见到你。”

外面黑了下来,他开车走了。之后,他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主卧里的窗台上,妈妈坐着,身边有一个箱子。妈妈看到我站在外边,叫我过去,让我把箱子抱走。我抱着箱子,箱子里的东西很少,只有几本人体结构书,,一个速写本子,几张素描头像和一支炭笔。

我好像记得,有个叫温建林的男人,怀里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女孩手里握着一支炭笔,男人的手紧紧攥着女孩的手。男人的声音很沉很沉:

笔拿稳了,爸爸教你。


腿一软,幸好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扯了出来。我抹了一把汗,抬眼却是灯光一片。江文椿站在我身边,左手搂着我的腰。

“没事吧?”他没看我,但手搂紧我了一些。

“没事儿。”

“累了就回酒店。”

“真没事儿,”我说,“诶对了,江文椿,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明天。”

“那,过年回家不?”我把头轻轻地抵在他的胸脯上。

“嗯。”他笑了一下。

离他死的那天已经过了两年,换句话说,江文椿活了这样的两年也算是一个奇迹了。至于这样的奇迹的为期有多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活着,或者说,我要他活着,不管以什么代价。

07

过年的时候我回了家,几天后江文椿也从北京回到省内。我约他去海边玩,去的时候带了所有我以前画的海。

“为什么这片海是黑色的?”江文椿举着一副画问我。

“额,”我探过头凑近他去看画,“可能我那天心情不是很好。”

“哝,一月的,你离开我的那天。”我指着写在画纸背后的日期说。一眨眼,和他在一起已经有四年了。

“嗯。”他转过头,轻啄我的唇。

海风吹过,我的衣服有些单薄。我缩了缩身子,抱紧了双臂。

“诶诶诶,打住。”我捂住他的嘴故意不让他吻我。

“江文椿,我冷——”

“傻瓜。”江文椿把他的风衣脱下,披在我身上,裹紧我的身子。

我把头埋在他的衣服里,狠狠地吸一口气。

我喜欢这个味道。很喜欢,很喜欢。

“海它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蓝色的,因为没有人会喜欢黑夜。”过了好久,江文椿说。

他站在整片沙滩的正中央,海面为他渡了一层淡蓝色的清澈的光。他张开双臂,仰头,胸部起伏巨大,他大口吸着海风。江文椿穿着白色的衬衫,风吹过,隐隐约约勾勒出他的肌肉形状。

他在发光,至少在我眼里他是的。

“什么意思?”

“如玲,”江文椿突然看着我,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

“如玲——”

“干嘛,”我耍着脾气踩上他的鞋子,他“嘶”了一声,过了一会说:“如玲,你重了。”

我翻了个白眼,把脑袋撞在他的胸脯上。

他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突然抱着我,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处,肩膀颤抖。

“你怎么了?”

“后年春天,等到春天的时候,我们再来一次海边吧,那时候你给我画一幅画,画完画我就我骑山地车带你兜风,好不好?”他环在我腰间的手用了点力度,抱得更紧了,似乎想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08

……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please check it and dial later,您好……”那次拥抱之后,连续几个月,江文椿就像消失了一样。我变得很慌,但似乎这是老天给我的警告。

“江文椿这几个月你死去哪里了?!”我蜷缩在他家楼梯口,哭到大口喘气,像要窒息。

突然,他走了过来,把手中的雨伞扔掉。他弯下腰,一个膝盖触及冰冷的地。他的身子一颤,另一条腿也曲了下来,慢慢地跪在我的旁边。我斜眼看他。

空气僵住了,只有️雨在动。

“我死回来了。”江文椿突然笑着说,“你过来做什么,像个傻瓜一样,我不在家啊。”

他的呼吸沉重。像往常一样,他在等我笑。

“这一点也不好笑,”我看着他,“你一直在。”

江文椿没有说话,他挪动身子移到我的身边,伸出手像要来揉我的头发。我把脑袋撇开,避开他的手,又将位置挪远离了他一些。

他顿了顿,把手收了回来。

他朝后退了一点,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他低着头,像在请求:“我不过去了,你坐回来吧,那边窗户太大,会被雨淋到。”

我再一次哭了出来。

“江文椿,我好冷啊。”

“回屋吧,我给你倒杯水。”

“不,”我打断他,“我不要。”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我看不到他的脸。他瘦了好多,雨水顺着他的肩膀留下痕迹。

我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哭。

“江文椿,你知道吗?”我吸了吸鼻子,“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了,一切都是我错了,我错在不该认识你,不该对你抱任何希望,可是,我爱你。”

“每一次都这样,每一次。不告而别……你明明知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可是我想了真的好久好久,最近晚上我一直失眠,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还要走,我知道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我把眼泪拼命地擦干,江文椿扑过来试图抱我,我推开他。

他一直埋着头,被我一推跌坐在地上,挣扎着又爬起来。

“我不知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我说我愿意等你,可是,你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文椿,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十年。我做了一场梦,那个梦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好,我幻想醉死在梦里,谁想到最后梦醒了,我却无能为力,”我笑了笑,“有些东西,缘分已尽就就尽了,强求不来的。”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文椿,你太自以为是了。”我苦笑,“你听好了,我会爱上别的男人,然后直到我把你忘掉。”

“我……”

“而你也是,以后就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好不好,”我顿了顿,“走吧。”

“如玲……”“走。”“如……”“听不懂人话吗?我现在不想和你吵架。”我打断他,快要崩溃了。求你了,快走。“温如玲!我没有和你吵架。”我捂住耳朵。“我有病。”他叹了口气。

他喘着气,眼角通红,眼里布满血丝,他抬起头,天边的光透过树叶的细缝射进来,他的脸被照亮了一些。他的唇很苍白的,眼睛也没有了之前的精神,眼袋很大,眼袋下面还有很重的黑眼圈,头发胡乱地粘在额头上,胡子也没刮。

几个月过去,他整个人就像快要死了一样。


我笑了。

“所以呢?”

江文椿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笑着问。

片刻,空气安静得快要窒息。

“好。”他抽搐着嘴角,也笑了。

他站起身。

“我们,扯平了,”他说话的时候显得很费力,喘着气。

江文椿一瘸一拐地走进雨里,好像连伞也忘了,留在我的脚边。他的背影消瘦得像一张纸。

我不知道他走后我还剩下谁。就像在领完工资时对手中湿漉漉的纸币的仔细地清点一般,我小心翼翼地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人。不是。



江文椿。

你不要恨我。

因为我跑得快一点,你就一定追不上我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我发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了。我特别特别爱你,虽然你非常笨,还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有时候你的胡子不刮,亲我的时候扎得我脸老疼老疼了;你睡觉踢被子打呼噜,吵吵得我想掐死你;你说的情话我觉得老土老土了,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你总是想尽办法想要说一个笑话让我笑,可是你却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还要逞强。但是你做的饭超级超级好吃;你很棒,艺考后我回校学文化课那会你讲的数学题我一下子就懂了;你洗的衣服很香;你给我吹的头发很顺;你很温柔,你哭的时候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那天我带你回家,隔壁那个小姑娘看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其实你也没必要变得难过。

因为一切我都知道的。从那天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没做错,我一直是对的。因为这样就会断得干净利落一点,然后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就好。一切水到渠成,做得干净利落。干净得像个杀手杀了一个人,有时候我也会为我自己骄傲。

我站起身,把雨伞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说,你在国外一定要好好把病治好。不负责任自以为是的人是我,我以为我很成熟,比你成熟,以前以为,现在也这样认为。所以,江文椿,我不会等你回来的。

姓江的,你给我好好活着。不是为我,不是为任何人,是为你自己。

09

六月五号早上,江文椿的母亲打电话给我。我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接通了电话。

“喂,江阿姨。”

“玲儿,”江母顿了顿,“阿姨这次打电话过来是想和你说些事儿,你看空不?”

“没事儿,阿姨您说。”我笑了一下。

“玲儿呐,就是,这些年辛苦你对我们家阿椿的照顾了,他这孩子打小身体就不好,前些年查出血液里面出了点问题。这些年你给了他很多东西,真的,他变得越来越开心。只是我不明白这几个月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认为我也不合适问。但是玲儿你知道阿椿他明天就要和他爸走了,所以阿姨希望你……”

“阿姨,”我打断了她,“文椿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很爱他。”

“可是,阿姨不是你想的这个意思,阿姨的意思是,是想让你能够在那天送送他,至少,至少这段日子算是,算是个有头有尾的嘛。”

“阿姨,我很了解江文椿,虽然在您面前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去说了解,但……”我顿了顿,鼻子一酸,“阿姨,我想让文椿快点好起来。”

晚上江文椿敲响了我家门。我没叫他进来,也没理他。我不想给他任何我还爱他的幻想。

“我知道你在家。”他说。

然后我从猫眼了看到他沿着门滑坐在地上。

我哭了,捂着嘴跌坐在地上,我隔着门,把手和右边脸颊贴在门上,试图感受他的温度。我浑身抖得厉害,死死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沉默了好一阵子,他一直没有说话,空气和他一样快死了,一直定在那里。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小时,或者是三个,更或者是更久,我不知道,反正,我感觉天已经黑了,没有了光,就好像我一样。

“如玲,”他突然开口说话,特别久没听过他的声音了,好想哭,“我想,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不要哭好不好?”

“因为,”我听到他笑了一下,“这些年我惹你哭太多太多次了。你说我也真够笨的,这么多年我居然一个能让你笑的笑话都讲不出来。”

我拼命地摇头,摇头,却又死命地按住嘴巴,双腿在地上来回用力地蹬着和摩擦。所有的一切都在重现,那天一个男孩他笑得特别特别好看,他告诉我他叫江文椿;那天他第一次吻我,捂着我的脸让我特别难受……其实江文椿和温如玲在一起走的每一步路,都在翻滚。我还记得。

“如玲,对不起,”他把头抵在门上,用很轻,颤抖的声音说,“最后一次了,以后,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走了。”

我一听,赶紧起身,透过猫眼看向门外。

他起身,站了一会,用消瘦的背面对着我的默了一会,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我的江文椿从此永远离开了这座城市。

过了一会,我打开门,地上放着一副画。

画里一个白衣少女张开双臂面向一片玫瑰花海。翻过来,画的背后还写着一句话:

“Live to die romantically,sing to live mediocrely.(为赴死浪漫而活,为庸碌生活而歌)”

我的眼泪滴在手上,冰得刺骨。有几滴滑了下来,我赶紧擦干。我怕砸在地上,吵醒了回忆,吵醒了早已埋葬在这里的我们。

永远不会忘记。

飞机起飞之时我的车子堵在路上,所以没赶上。我握紧了方向盘,压紧牙关。我知道,那一刻,温如玲和江文椿都死了。

10

第五年。

大学毕业后,我开始自己画画接稿,写写稿子,打些零工,然后一边向公司投简历。两年后,我搬家了,搬到了海边的一座小木屋里,就像我和江文椿说的那样。但是我并没有把房子卖掉,朋友问我原因,我没说什么,因为自己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怕把这么悲催的经历传染给别人吧。

海边的木屋是和一对老夫妇买的,自己稍微装修了一下,便住了进去。

木屋的屋顶破了,下雨天会漏水,一开始挺烦的,后来倒也无所谓,下雨天把一个水盆放在下边,水滴到明天倒也可以用来浇花,何乐而不为呢。

我为自己的卧室开了一个大窗,镶上一大块玻璃,面向大海。

窗台上摆着一个花瓶,每天从外边回家我会带一束花回家,没钱买花,就带一束草。仅管穷得叮当响,我也会给自己留下生活的仪式感。为了仪式感,电视机可以卖,沙发可以卖,床可以卖,我甚至可以一整天不吃饭。有朋友说我很艺术,艺术得像小说里的人。我笑了,哪个垃圾作者会塑造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啊,无耻,自私,荒谬,疯癫。而我的那些,抽烟抽到死的习惯,插花的习惯,画画的习惯,说话的习惯,甚至是性格,都是他和他的。

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他们死后我是否变成了他们的样子。但又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只是时间不同了。

玫瑰花瓣落了,铺了一地,像浇上一壶老酒,温润如玉。我不说,也没有人会再去看我们的故事了,哪有那么无聊的人。到了那时,我觉得也无所谓爱不爱了,多麻烦。带上拖鞋陪我去趟海边吧,我想,那时候的窗外会不会已草叶如歌,会不会开满了格桑花。

11

第六年。

一直很平淡,一年又一年,就好像复刻的一般,很无聊。什么一寸光阴一寸金什么寸金难买寸光阴,不信了。

“玲,出来喝酒吗?”几个玩得很好的姐妹打来电话。

“不了,你们玩吧。”

“哎呀,为啥嘛?”

我抽了一口烟,轻笑了一声:“忙。”

唠了几句后挂了电话,我把烟掐灭,从兜里掏出一瓶薄荷味的口香糖,倒出两颗扔进嘴里,拿了一瓶酒和一叠设计稿去了卧室。

现在我的朋友很多,圈子很广,但深交的没几个。以前很在意的事情现在都变得无所谓,感性也变得不再感性。

坐在地上喝了一瓶,突然间就醉了。地上散落着一张张废了的稿子。我摇摇晃晃地从地毯上爬起来,扶着墙移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亮着,我没有开灯。又摸索进厨房,打开冰箱门,翻了许久又拿出一罐啤酒,卡丝一声打开,抿了一口。回房,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里面记录的是这些年关于我和他的所有。多想把它们删了,然后我就不会难过了。

我迷迷糊糊地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妈,你干嘛呢?”

“在你哥家里呢,来看看兮兮。诶,来,兮兮来和姨姨打个招呼吧。”

兮兮是哥哥的女儿,三岁了,很可爱,很喜欢画画,我看过她涂鸦的一些小玩意,是个很有灵气的小孩。

就像从前的我那样。

“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你不也是,还说你妈?翅膀硬了是吧?”妈妈打趣道。

“妈我哪敢?”我笑着说。

妈妈像往常一样叮嘱我了几句后就将手机交给了哥哥。

电话那头嘈杂地响了一会,然后安静了下来。

“喂,哥。”我开口。

“嗯。”

空气僵住了,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可是我们都好像在那一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

“最近在那边还顺利吧。”哥哥过了好久开口说。那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老样子呗,普普通通。诶对,你不觉得我们好久没见了吗?我订了机票,后天回广州,”我笑了笑,“我直接过去你家,你告诉妈我要回去,然后留妈住俩天,不然她又要说麻烦之类的话了。还有,我在这边在海边有个小房子在,到时候接妈过来我这儿玩玩,你和嫂子也可以带着兮兮过来。”

“行吧。”

“儒鑫,和谁电话啊?”电话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小,像在很远的地方吼过来一样。

“阿玲。”哥哥回答那个女人,又回过来问我,“和你嫂子聊几句不?”

“妹儿,你啥时候过来呀,我最近研制了一道新菜,等你回来尝尝。”嫂子的声音急急地从电话那头窜了出来。

“好啊阿嫂,后天我就回。”我笑着说。

我回房收拾行李。打开上了一层灰的行李箱,我看到了一副画。

颜料老化了,却也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一个轮廓来。于是又想起了一些东西。我关掉电脑,搬了张椅子坐在厨房里,喝完了冰箱里所有的酒,然后冲到厕所里吐了一地。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时钟,两点整。刚好。

我打了个电话给陈男。

“喂,陈姐,我和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你干嘛?”电话那头声音有些懒散,带着很重的鼻音,可能被我吵醒了。

“就是,姐,你记得江文椿吧?”

我给她讲了我和江文椿当年的故事。像在讲一个很长的笑话。

“跟个神经病一样,谁会突然间就想起自己四五年前的初恋还没完没了地要把整个事的起因经过结果都讲出来啊?”陈男在电话那头抱怨。

隔了这么多年,只有陈男还一直与我保持联系。至于阿池,可能早就为自己的家庭操碎了心。我有时候还是很羡慕她的,出去旅游的时候也可以附上文案说“一家人一起出来玩啦”。

多好。

“切。”“……哈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笑了。“搞什么啊?”“你,你去睡……”我说。“后来呢?”陈男突然打断了我。

“啊?”

“就是,我还不知道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你揭我伤疤啊……”我笑着,叹了口气。

“哎哟喂,三更半夜不睡觉打电话给我讲初恋的人是谁啊?”

“……”

其实,也没什么。

后来,阿池和她男朋友结婚了,她邀请我去当她的伴娘,我去了。仪式过后,阿池的男朋友说,池,我爱你。

我一愣。

这个场景多么熟悉。曾经脑海里循环过多少遍,然后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代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回过神,在人群簇拥下他们吻在一起,我发微信和阿池说我有事先走了,她没留我,一瞬间有些失落和羡慕。反正在我眼里,他们美得就像一场梦。

后来我换了电话号码,社交软件全换了新号,删了一些人,也包括他。他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只是听说江文椿在外国活了下来了,落下了后遗症,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也并没有想要回来。后来有个朋友把他的电话给了我,过年的时候我给他留了言。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我宁愿停留在我们各自的脑海里的只剩下那年十七八岁的我们。真诚热烈和美丽,而不是我现在这样。

一年的过年,他打电话过来说了一句“新年快乐”。我笑了好久,最后却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愣了一愣,说了一句“恭喜”便挂了电话。

“你骗他做甚?”

“你好贱。”陈男压低声音说。

我不贱吧,只不过是我自以为是了一点。

“恨吗?”

“还好啦。”恨的是谁,或许他才需要恨我。

“其实,他还说什么要和我去看海,你说,他开什么玩笑?”

“什么海?”

“一片,陪了我一整个青春的海。”

“大姐,你青春才多长,还青春。”

“别怎么说嘛。”

“哼,你作的。”

陈男骂了我一句,挂了电话。

想不懂。

还好江文椿告诉过我,如果有一天我想不明白一件事的时候,就去听一听歌,不管听什么,一切都会有答案的。那时我笑他傻,不信。我说,没有针对性地解决一个问题,永远都是错的。

我想着,叹了一口气,点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随机找了一首歌,歌名我扫了一眼,叫《皆非》,马頔唱的。

很平静,直到他唱道,


别让一场支离破碎的美梦
看光阴散落下的满眼绯红
遥不可及的相守
咫尺天涯的相拥
在繁华落空时他们相拥


12

一直睁着眼睛。直到,三点,四点……天亮了,我看了看放置在门口的行李箱。那里本来也是我的家,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家也变成了客人,要带着行李了。

我站在窗前想了很久,手里拿着画笔,执着于想要画点什么,可是为什么脑袋很乱,一点思路都没有。索性将笔放下,转头,拖着行李就往门外走。有小孩在沙滩上玩,数着脚印,很快乐。

我不明白,因为打开门,就是六月……六月,有六一儿童节,也有高考。高考对我来说早就忘了是什么感觉了。那时候黑色的大海,红色的落日,劳累的艺考,年轻的爸爸妈妈,高高瘦瘦的阿池,贱兮兮的大姐大陈男,还有我和江文椿。是什么样子的,到底忘了。可是又记得特别特别清晰,他们以前的样子,我忘了,可是有一天我梦到他们,我还记得。

我将行李抬上公交车,有个小孩背着画板站在我边上。他抬起脑袋望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喜欢画画?”我问。“嗯。”小孩天真得很,应得特别有力度。“画画是个苦活儿,要加油哦。”“嗯嗯,谢谢姐姐。”天真的样子像极了以前的我。多么美好。

我抬头看向车窗外的远山。至于现在的他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以什么名义去询问,我有时候甚至连朋友都不是。那天过后我便再无他的任何消息,可能吧,会有一天,我也会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他的名字他的样子。

他也是。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颤动着一行尘封了四年,却一次又一次地在键盘上输入又删除的熟悉的数字,熟悉得让我想哭。我抬头看向车窗外,远山绿成了一片泪,我强迫自己把眼泪憋回去。

这是六年后的春天。我告诉我自己,我长大了,所以不会再哭了。




写在最后


把所有时间加起来,刚好是六年后的春天。自此以后,远山再也不会让我哭了。


在写的时候感觉时间线乱乱的,写了三个多月,思路理清了,动起笔却又乱了。我后来找了一个借口,长大这种东西可能也不是特别的思路清晰,他或许一瞬间就来了,猝不及防。所以我把他写得很交错,但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在生长,每一件事都是一个矛盾激发点。特别合理哈哈哈哈哈哈。


以及有一件事,真实发生的一件事,很多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当年我确实很无耻。我有了只有傻子才会有的想法,做了坏孩子才敢做的事。


有一个晚上我梦到一个男人,他有着世上最美丽的眼睛,像春天一样。他告诉我,不管过得怎么样都要坚强。所以,我特别想给他一个好的结局。想要他活得开心一点,笑得多一点。


以此献给我所爱的江文椿。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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