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结婚的时候,爷爷奶奶分给他们两三间草屋,在那时,那是他们连同牲口一起寄居的地方。他们辛勤劳作,置地,釆石,烧瓦,请村里的匠人和近邻筑墙,自己动手粉饰,存木添置家具,日复一日,让自己的家宽阔起来。并生儿育女,于房前屋后栽桑培竹,多年经营,便有了老屋后来的模样:青瓦白墙八间,桑陌竹荫成片,鸡犬人声相闻,炊烟四季不断,铺着青石的院坝可以聚客、晒麦,砌着神龛的堂屋可以祭祖、储仓。兄弟姊妹四人,在老屋长大,老屋的一墙一瓦,老屋的谷仓鸡舍,老屋的四季颜色,如同咀嚼过的五谷杂粮,味道熟悉,终生难忘。
我在老屋度过了我的整个童年,十岁之前,除了去十里之外的镇上赶集,我都没有怎么离开过福村,老屋曾是我心中以为终生用来遮风挡雨的地方。春天里,屋前屋后会开满各色的花,妖红素白,多半都是自家的庄稼,淡紫带蓝的是红苕,清醒白净的是土豆;夏天里,塘前坡后会长出青葱茂盛的野草,那是耕牛回味不倦的三餐,闲暇时光,可以瞥见橘树上栖息着通体碧绿的翠鸟;秋天里,橘子红了,没人去摘,掉在池塘,被红鲤追逐,相映成趣,丝瓜老了,直接在藤上风干成网,脉络清晰,会被母亲收回当作抹布;冬天,山里的寒风刺骨,父亲将生长了十年将近枯朽的青岗树连根刨起,堆在堂屋,盖上带着火星的灰烬,细细燃烧枯木让老屋弥漫着略带芳香而薰热的温度,让一家老小在暖冬之中安然过渡。春去秋来,我曾以为,老屋就是世界,我会一直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生长,睡眠,哺育,老去,然后在屋后的一畦青菜地里被人埋葬。
老屋看着我们离去,我们一个一个的从那里离开,或近或远,读书,打工,嫁娶,总之要找寻自己的事情去做,我们都没有想过以后会不会再回去老屋。我们义无反顾的奔向未知的世界,我们奔跑,跌倒,收获,犯错,我们欢笑,哭泣,狂放,黯然,我们一路跌跌撞撞,东奔西走,我们总觉情非得已,啼笑皆非,直到我们找到一个大的方向,无论明确与否,最终逐渐安静下来,栖身于所谓追寻的世界。
离开老屋已约十六年,癸巳的春节回去祭祖,看到了老屋,掩映在细雨中,老屋虽早已易主,可在心里它仍旧属于我们,虽然现在无人看守,无人居住,虽然它已破败不堪,一半房屋已倒在泥里。屋檐下的石磨积满灰尘,已没了当初的水光可鉴;木柱上仍留有对联的墨迹,当年写字的人笔力可谓入木三分。我来到堂屋,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仍依稀可辨,墙上仍留有燕巢的痕迹,恍惚中还能看到燕影翩飞,给呢喃的幼仔衔来新泥。瓦梁间蛛网交织,堪似当年蚕蛹结丝,园子里树木枯败,秧果瘦弱,池塘里水枯见底,乱草丛生——老屋真的是老了。可能是后来的主人的无心之作,在荒芜之间,仍有一片碧绿,在细雨里,规整有致,绽放得青葱璀璨。
我不知道,我会在这世界上行走多远,但无论怎样,这世界都会有一个地方,包容我的一切,我的收获和错误,我的落寞和幸福;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也会在这里反思,静默,也许会有一天,会在这里,掩入土壤,化作尘埃。
我来到祖辈的坟头,烧纸,点烛,作揖,火光闪耀,紫烟袅袅,鞭炮声起,雀鸟乱飞,老屋的瓦梁间,细碎的灰尘,抖落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