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我经常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里冰冷的河水包围着我，淹没了我的鼻孔，每一次吸气，水都会灌到肺里，让我忍不住咳嗽。我用力的摆动着双腿，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水就不高不低的在我眼皮下晃动。
我永远能看到岸边的石头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我尽力伸着手，想让他拉我上岸。可是他就站在那直直的看着我，一动不动。我想喊，可刚一张嘴，水就灌了嘴里。越来越多的水涌了进来，我开始一点一点的往下沉，直到再也看不到他。
梦魇犹如一条毒蛇一般紧紧缠绕着我，无论我谩骂，哀求，躲避，甚至隐藏自己。它都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与之同在的，就是那一段记忆...
1
“张欢、何乐起床了...”
伴随着妈妈的喊叫声，我睁开了眼睛。我叫张欢，那年八岁。我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一个同父同母，但不同姓的弟弟，他叫何乐，那年六岁。
睁开朦胧的睡眼，我看到了这间熟悉的小屋。和弟弟何乐的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单人床，一样被母亲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的书桌，一样的满墙的照片，或许还有一样的散落在地上的玩具。
打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就是我的妈妈何静。妈妈的个子不算很高，鼻子圆圆的，嘴巴小小的，看着很舒服。别人都说，我的妈妈很有气质，这或许归功于妈妈平时很注意保养和我有一个比较富有的姥爷吧。
从我记事起，妈妈就没有出去工作，一直在家照顾我和何乐。爸爸倒是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的。我问过乡下的奶奶，为什么爸爸那么忙。奶奶总是用她那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说，因为妈妈家比较有钱。我问她，那既然妈妈家有钱了，不是就不用工作了吗？奶奶摇摇头说，妈妈家越有钱，就越要工作。至于为什么？当时的我却不知道。
何乐也打开了门，露出他那张和我很相似的脑袋，扒在门口冲我咧嘴一笑。
“两位小祖宗，快点洗漱，吃饭，一会儿该走了。”妈妈看着站在门口的我俩，催促道。
我和何乐相视一笑，然后钻进了洗手间。
“一会儿吃了饭，张欢去奶奶家，何乐也去奶奶家，知道了吗？”妈妈一边给我们倒着牛奶，一边说道。
“我们去的又不是一个地方吗？”何乐歪着脑袋问。
我心里暗笑了他一声，当然不是一个地方了。我的奶奶在农村。而他的爷爷在开车半个多小时的一个别墅区里。
我的妈妈何静在家里是独生女，听何乐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姥爷说为了传承何家的香火，就让何乐跟着他姓，这就是我跟何乐为什么不一个姓，也是为什么暑假不去一个地方的原因。
“当然不是呀...”妈妈温柔的看着弟弟说道。
“那是为什么呢？每次都是这样。”何乐一脸迷惑的看着妈妈。
妈妈只是笑了笑，没说话。我心里也嘲笑了他一声“小笨蛋”。
“可是，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何乐说。
这是昨天我和何乐商量好的，今年暑假在一起。至于去处吗，当然是我的奶奶家。我可不想看到我的那个姥姥。只要我和何乐同时出现，她的眼里就只有何乐。有时候，还拿些好吃的、好玩的偷偷塞给何乐，虽然何乐回头也分给我，但是转过一道手，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不行，你奶奶都给你报游泳班了，你不去怎么行？”
“我已经学会了！”何乐嘟着嘴反驳道。
妈妈摇了摇头，“那你也要去，每年暑假都是在奶奶家过的，你要不去，他们会不习惯的。”
“但是我还没有去过乡下奶奶家过暑假呢，我要总是不去，她也会难过的。”何乐说，“再说，我还没有和哥哥一起过暑假呢？”
“我们过年的时候会去的。乐乐，听话。”妈妈耐着性子说。
“我不，我就要去和哥哥在一起过暑假。”
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奈，她楞了一会儿，扭头问我，“欢欢，要不你和乐乐去姥姥家？”
我直接摇了摇头，妈妈也没有劝我，转过头接着和何乐继续争论。
我放下手里的鸡蛋，转身了进了自己的屋子。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屋外俩人的争论声，我的心里竟然有一丝的得意。
突然，屋外的声音停止了，我知道妈妈使出了她惯用的一招，瞪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你。这对于我和何乐来说，太有用了。然后我就听到何乐极不情愿的说了一句，“那好吧。”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昨晚上我和何乐已经预料到了，也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欢欢，你好好在家，我送完弟弟，再回来送你。”
“好的，我知道了。”我随手抓起书桌上的一本书回答道。
随着一声关门声，家里就剩下了我。但是我知道，何乐一定会回来的。
果不其然，大概有一个小时，我就听到了开门声，还有妈妈的抱怨声。“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刚才你在奶奶家那么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那受多大委屈呢？爷爷奶奶那么疼你。你这么做，他们心里多难受？”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书，跑了出去。看到一脸不高兴的妈妈，还有身后脸上泪痕还没干的何乐。
“怎么了？妈妈。”我明知故问道，我当然知道何乐不会留在那的。这就是我和何乐商量好的对策，那就是哭。姥姥那么疼何乐，只要何乐一哭，肯定就会妥协的。
“别站着了，我送你俩去你奶奶家。”妈妈余怒未消的对我说。
“耶！”何乐冲我眨了眨眼。
2
坐在后车座上，我平静的看着窗外的一切，因为这些对于我来说，太熟悉了。倒是何乐，第一次暑假来，什么对他来说都充满了好奇。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哇，你看那条河里的水真清啊，原来我来的时候都不知道，只能看到一层厚厚的冰...”
“不知道那水里有没有鱼，哥，你带我去钓鱼吧...”
“不许去”，开车的妈妈替我做出了回答，“张欢，你一定要照看好他，知道吗？”
听到妈妈的话，我有些后悔让何乐跟我一起来了。除了心里的那一丝破坏他在姥姥家过暑假的快感，我隐约发现给自己带了一个累赘。
“为什么，”何乐就不服气的说道。
“要是掉水里，你就会淹死的。”妈妈耐着性子说。
“我已经学会游泳了！”
“那能一样吗，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妈妈不容置疑的说，“张欢，听到了吗？”
“知道了。”我随口答应着，至于他俩再怎么争论，我直接没听见。
何乐说服不了妈妈，赌气似的靠在座椅上，撅着嘴，满脸的不高兴。不过没一会儿，他就又被窗外的风景吸引走了。
车子平稳的停到奶奶家的门口，那是在农村最常见的那种房子。我跳下车，熟练的来到院子里，何乐也兴冲冲地跟了进来。奶奶知道我今天要来，早就在门口迎着我了。她穿着她那件老汗衫，本来就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笑，更显得沟沟坎坎了。当看她到何乐时，脸上却闪过一丝惊讶。
妈妈拿着我和何乐的书包跟在后边，礼貌的和奶奶打着招呼，就好像经常来我家送快递的快递员那样礼貌。把我和何乐交给奶奶之后，妈妈又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我照顾好何乐。
何乐终于摆脱了约束，兴奋的在刚各个屋里跑来跑去。
吃过午饭之后，我和何乐挤在一张小床上。此时的他，新鲜劲儿也消的差不多了，显得略微有点失落。
“哥，我想回家。”何乐悄悄的在我耳边说。
“不是吵着要来吗？怎么，刚呆了半天就想回去了？”
何乐默默的点了点头，“这里没有零食和电玩，而且还好热。”何乐委屈的说。
看着那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我不禁有些心疼。拍了拍他，“没事，等一会儿睡醒了，我带你出去玩去。”
何乐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爬了起来。“哥，你带我去那个河边玩吧？我想去那玩。”
“不行。”
“为什么？”
“那里边很深，每年都会有小孩子被淹死。”我学着奶奶的口气和他说。
“啊？”何乐有些失落的躺回到床上。“那我们不下水，好不好？就在岸边看看。”
“那也不行！”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了，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奶奶这个问题。
“哥，我求你了，你带我去吧，我保证听你的话，行吗？”何乐撒娇似摇着我的胳膊。
看着何乐，我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一般可以掌握何乐的去留，心里很享受这个感觉。所以我还是摇了摇头。
“哥...”何乐并没有放弃。
终于，何乐的哀求起到了作用，看着平时那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弟弟，现在苦苦哀求我。我心一软，妥协了。
“那你去了之后，不许下水，然后什么都得听我的！”
“行呀，没问题。”何乐兴奋的喊道，“太棒了！”
“嘘”，我赶紧示意他小点音，“要是把奶奶吵醒了，咱俩就别想出去了。”
何乐用手捂住了嘴，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我俩人穿好衣服，悄悄的溜出了院子。
3
我带何乐来的地方，叫“黑水坑”。并不是因为这得水很黑，恰恰相反，这的水特别蓝，特别清澈。黑水坑旁有几块特别大的石头。现在，村里的那些小孩一个个脱的光溜溜在游泳，而那几块大石头就是他们放衣服和晒身上的地方。
站在河对面的我俩，尤其是何乐，一脸的欣喜。他瞪着眼睛，半张着嘴，脸上惨不住的惊讶。毕竟这和在游泳馆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哥，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知道他想干嘛，一口回绝。
何乐扭过头来，满怀希望的看着我。
“出门的时候，怎么说的，什么都听我的，不记得了？”
何乐点了点头，“记得呢！”
看到何乐一脸的委屈，我心里也有点儿不落忍，“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这太晒了。”说完，不管他留恋的眼神，径直朝前走去。
我要带他去的地方，是黑水坑的上游，转个弯儿就到。正因为这个弯儿，所以在河边有了一块阴凉的地方。那也有一块大石头，可以让人坐上去。
我脱了鞋，站了上去。何乐也跟着脱了鞋，坐在了我的旁边。微风吹过，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可是，没坐一会儿，何乐就有点不耐烦了。
“哥，我可不可以去摸一下水？”
我点了点头，“不过，你就只能摸摸，不许下去。”
“好的，”何乐走到河边，把手插进水里，“哇！好凉，和游泳馆里的不一样”。何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着。
看着蹲在水边的背影，我心里有些羡慕。虽然我俩有这同样的爸妈，但是我们的姓氏却不一样。这就导致了他有一个比我有钱的奶奶，每年暑假我都要回来农村来陪奶奶，而他则和班里其他的同学一样，可以游泳，打电玩。
那时候我有好多不懂，我不懂爸爸为什么会娶妈妈；我也不懂为什么妈妈和奶奶总是那么客气；我更不懂，为什么我和何乐就因为姓氏不同，从而在姥姥那的待遇差别就那么大。
一想到此，心里不禁有些憋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把手支在了石头上。却不料，碰到了鞋。鞋顺着这个布满沙石并有些倾斜的石头慢慢向前滚去，我赶紧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鞋直接掉进了水里。
“哥，你的鞋！”何乐惊呼道。
“我不小心把它弄水里了。”
我看着那只鞋随着水流，慢慢的漂浮着，最后卡在了河中心两快露出水面的石头中间，这个距离无论如何我是够不着的。
“它卡着了！”何乐又叫了一声。
“我能看到！”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大呼小叫，让我有些恼火。
“怎么办？哥！”
我左右张望了一下，“看来，得找个人给我捞一下。”周围只有在黑水坑游泳的人，我却不想去求他们，因为我怕被拒绝，更怕引来他们的嘲笑，说我是城里来的旱鸭子。
“何乐，你跟我找找，看看能不能找根棍子。”这也是我当时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哥”，何乐看着我说，“要不我下去给你捞起来吧。”
“不行！”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我知道他是想找机会下水。
“可是，我们去哪找那么长的一根棍子呢？”何乐的小脑袋四周张望了一下。
我也四处看了看，彷佛还真没有。
“哥，你就让我去给你捞起来吧。”何乐走到我的跟前，“我已经学会游泳了。”
看着何乐的坚定的眼神，我有些犹豫了。“为什么是我的鞋掉进去呢？”我有些懊恼，然后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何乐见我同意了，直接脱下身上的衣服，向水里走去。
“你小心点。”我朝着他光溜溜的后背喊道。
何乐“嗯”了一声，站在石头上，慢慢下到水里。
水一点一点的涨了上来，漫过他的胸，何乐吸一口气，钻进了水里。姥姥的钱没白花，虽然河里和游泳馆不一样，但上了这么多游泳课的何乐就像一条小鱼，很快就熟悉了，在水里随意游动。想想自己，虽说平时里不喜欢游泳，只上了几节学校的游泳课，还真真不能和他比。看着何乐一起一落的身影，我心里却充满嫉妒。
终于，何乐游到了鞋的旁边，他扶着一块石头，把鞋拿在了手里。
“哥，我抓到它了。”何乐兴奋地朝我挥着胳膊。
“何乐，快回来。”我朝着他大喊。
“哥，没事。”说着，何乐把我的鞋向前一扔，“看我接着给你捞上来。”
何乐又钻进了水里，但是这次出水的时候却没有那么轻松了。他伸出脑袋，咳嗽了一下。我的心跟着一紧，何乐呛水了。
小河里由于是流动水，经常会有些小的漩涡，对于大人来说无所谓，但是何乐太小了，这股漩涡的力量把他吸住了，他无论怎么用力，也游不出来。
4
我看到何乐奋力的挣扎着，他张着嘴，朝我伸着胳膊。然后猛的一跃，吸了一口气，钻进水里。尽管如此，依旧逃不出那股漩涡的力量。
看着何乐反反复复的在河里折腾，我心里害怕极了。刚要张口向黑水坑的人呼喊，但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不知道怎的，看到何乐如此，心里却有些一些快感。平时里，那个被姥姥宠上天的何乐，现在就在我的眼前，用力的挣扎着。他是那么的狼狈，那么的可怜，他越是如此，我心里就越满足。
这种快感在我的心里滋生，从而让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念头：要是何乐从此消失了，那么是不是属于他的关爱就都成我的了。奶奶的，爸妈的，姥姥的，所有人的疼爱都会集于我一身。想到此，我没有呼喊，只是站在岸边，看着水里的何乐，一起，一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乐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水渐渐的漫过了他的脑袋。
何乐沉了下去，而我依然在岸边直直的看着他。
看着何乐完全消失在河面的，我突然意识到，我将会永远的失去这个弟弟。我害怕了，心里变得恐慌。我用了最大的力气，喊了一嗓子:救命啊！然后，直接跳进了水里。
“何乐，何乐，你出来啊...”我害怕的厉害，边往前走边喊，可是当水漫过我的大腿时，我却一步也不敢向前了。我不是害怕水，我是怕一头扎下去之后，怕看到那个浮在水里的何乐，怕看到他怨恨的眼睛。
“救人呀...”我又冲着黑水坑的方向喊了几嗓子。终于，有人听到了。我看着几个光着身子的人，朝我飞奔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的脑子一直是懵的。我站在水里，看着他们钻进去，把何乐拽了上来。他小小的身子被放到了石头上，然后做着不是那么正确的心肺复苏，一次又一次。而何乐却没有半点儿要苏醒的意思。
奶奶也来了，她看到何乐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重复着“完了，完了...”也不知道她是指什么完了。
后来，我听到了急救车的声音，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蹲在何乐边上看了一会儿之后，沉重的摇了摇头。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何乐了...
5
当爸妈和姥姥姥爷来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何乐的尸体被停放在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人，我呆呆的坐在一旁，看着嚎啕大哭的奶奶，眼前却一直浮现的是何乐伸手向我求救的样子。
姥姥被爸妈扶着走进了院子，只一眼，她就晕了过去。父亲见了何乐的尸体，然后像一头发疯的牛似的向我冲了过来，抄起一张板凳就砸。我却没有躲，因为我没反应过来。估计是周围的村民拉住了他吧。
哭喊声，咆哮声，还有村民的议论声，各种声音都挤在这个不是很大的院子里。而我却坐在那个角落里，一言不发。我想别人都以为我被吓傻了，只有我知道并不是。
我不知道就这么坐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的车上。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回到了家里，我和何乐的家。但是现在他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陪我回来的是爸爸，妈妈去陪姥姥了。从进屋之后，爸爸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就那么呆坐着。或许我的一言不发，也吓着了爸爸。他不再咆哮，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回屋睡吧。”虽然我不困，但还是乖乖听了父亲的话。
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是何乐在水里挣扎的声影，再后来，我几乎觉得他就在我的床边，就在眼前。我多么想把他拉上来。伸出手，却空空的，握住的也是一片黑暗。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掉进了那片漩涡中，河水淹没我的鼻腔，我奋力的挣扎着，也只能露出一双眼睛。我看到，何乐站在那块石头上，怔怔的看着我。无论我怎么用力，水就在我的眼前，我想喊，但是却喊不出来。
而何乐就站在那儿，直直的盯着我...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