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断片” 是对确诊以来一些事情的回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很多事情的发生感觉遥远而模糊,似真似幻。
医生说,这个病症状的个体差异很大。不知道这些算不算症状表现,只是觉得异常或印象深刻,故而试着记录下来以待后观。】
八月的一天,十一点的太阳已着实嚣张。女子戴着一顶米色凉帽骑着自行车行走在树影斑驳的马路上。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骑在小女士自行车上的她在宽宽的街道上形只影单,川流的汽车从她身边急驰而去,置身尘嚣,她前行着仿若无觉。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这么走下去就是了,脑子里空空如也。
从早上七点多离家,走走骑骑已三个多小时。她没吃早点,也没有喝水,从来不曾这么大运动量的她不觉得累,只是有点渴,于是在已然离家四十多里的一个县城的小超市门口停了下来。她买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坐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歇脚。附近有小学校放学了,孩子们在家长们的陪伴下从街对面的一个胡同里涌出来,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汽车,都走不动了。各种喇叭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孩子们的笑闹声,刚才还安静的街道顿时像热油锅倒入了葱姜蒜,滋拉一下子热闹起来。
她小口啜着水,茫然看着眼前的街市,寻思着方向。此时离家已经很远了,自生病休息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走这么远,她不觉得累,可是心里又觉得自己应该觉得有点累才对,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但她不想就此返回。
眼前的方向是父母家的方向,还有七八十里路。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这个方向上来回,但每次都是在车上,眼下这样子除了非典那年为了去看女儿,这还是第一次。况且那次有爱人陪着也只是走了一半多的路程便搭了一辆三轮车。
她了解这一路上的偏僻荒野,可是她不觉得有什么害怕的感觉。她不累,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该怎么选择。
这种不知该怎么选择的现象已困扰她很久了。有多久呢?好像快一年了吧?!她费劲的想着,眼睛落在脚边几只欢喜的抬着她掉下的面包渣子的小蚂蚁身上。她被这些小家伙们的欢快忙碌吸引,出神盯着它们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们随家长走散在四面八方,街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流畅井然。小蚂蚁越来越多。她盯着蚂蚁不动,因红灯停下来的行人车辆也不动,车上的手机铃声响起,她从入定状态醒来,站起来走到车边,是爱人的电话。
他问:“在干嘛?在哪儿”
她说:骑车,不知道在哪儿。
他顿了一下说:天挺热,早点回家好好睡个午觉?!
她慢吞吞的说:嗯
他又说:要不你发个位置,我去找你?
她说:不用了。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谨慎,她听得出,他怕自己说错话惹她不开心。于是她又轻轻补了句:一会儿回去。于是便挂掉了电话。
接完电话,她又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了。
她不想回去。或许是已经骑了这么远不累,她想试着再多走一段,于是,收拾了一下,推着自行车又向着那个几十公里外的家的方向而去。
路不是直的,但她好像很从容的穿越不同的小胡同向前。偶尔走进死胡同也不着急,只是回过头重新来过。
不知行了多久,她已是完全暴露在荒郊野外。身边来去着各种载货大汽车,没了红绿灯的束缚,很多司机开车随意了很多,偶尔汇车几乎贴着她的身子冲过去。而最讨厌的是它们的汽喇叭会在她身边猛得炸响,好几次她被惊吓,有一两次几乎把持不住要被野蛮的大车的气流掀倒。
路上没有树荫,旷野里的她像极了小蚂蚁。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黑沉下来,乌云压顶。风平地而起,她停下来,大货车一辆接一辆从身边飞驰而过,好像要赶在雨前奔赴目的地
她扯了扯嘴角感觉脸很木然,不禁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一个男人要去看一个即将辞世的朋友,他独自走在路上,走了很远很长的路,走了很久……她觉得自己也可以走很远很远,因为直到现在依然不觉得累。
路窄车多,她只好推着自行车走,忽然一阵风来,紧接着小婴儿手掌大的雨砸落在身上脸上,摔成碎屑很快照顾了她全身上下。过往的车辆卷起暴雨中的泥水一遍遍甩打在她身上……她仍然推着车子前行,无处躲雨,她依然自顾自向前走着。她感觉到这是此生还从未这样被大雨淋着的体验,人们通常会形容这是“孤独”,可她丝毫不觉,反倒觉得有意思呢。
雨很急很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现在已经行走在一条山路上。这是条曾经的战备路,比起走国道会近了十多里路,而且安静。没有村庄,没有行人,只是偶尔想省点儿过路费的大货车跌跌撞撞地颠簸驶过。现在就连这样的车也没有了,因为山路毕竟不好走吧。
雨很大,伏天的热很快被冷却下来。远处空中传来一声接一声轰隆隆的雷声,闪电从空中劈落,她浑身湿透,推着车子前行,小小的凉帽此刻竟成了她唯一的庇护,尽管丝毫不起作用!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觉察到很奇怪的事情:因为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觉得累,只是有点冷。也不觉得怕,倒是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可能会吓到别人。她想:这么大的雷雨会不会被雷击或中电?!然后又想:我怎么可能出事呢?不可能!于是,她又骑上车子雨中前进,只是没有骑得太快。也不知又骑了多久,终于转过一个大山坡来到一个制高点,或许是被雨浇打的乏累,或许是爬这个大坡费力,此时她浑身湿冷,感觉到了疲惫!!
她扶着车子停下来。山隐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东边的天分不清是云是雾依然混浑一片,但西边天空已然逐渐明亮起来。雨雾中树林的颜色特别明丽,各色的绿极具魅惑,一条大河在蜿蜒的树林时隐时现。
下面是一个大下坡,坡下拐弯就是这条路末端的一部分了。由于贴着桑干河的一条大支流,水面宽阔,景色很美。因距离附近的村庄不远,于是政府出资顺势修了一个木栈道,夏天很多人会开车来游玩避暑。她知道木栈道下面或许可以找到地方让她拧一拧衣服上的雨水,歇一歇脚。
身后传来汽车驶来的声音,她把车挪到路边,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浑身冰冷,膝盖酸痛,屈曲僵硬。一辆斯太尔货车顺着路转过山从她身前开过去,司机的脸一晃而过,眼神诧异却并没有减速。她想笑,心想:估计司机以为看到了妖怪呢!可是她觉察到自己的脸此刻却是皮肉都不笑。她抬起手想揉一揉面庞,感觉手也冰冷木僵!
雨比先前温柔了……
她拿出手机,山上没有信号,时间已近下午四点。她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脚踩在地上有种奇怪而不真实的感觉。西边的天空越来越亮,东边灰幕般的天上有彩虹架在远处的山上垂出来。
雨小了。
她定定的看着虹,心里似乎有某种隐隐的期盼:会好起来吧!
她再一次骑上车一路下坡拐进了这条美丽的山路。
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坡下美丽的木栈道大雨依然酣畅淋漓。她又冷又木机械的踩着自行车,心里盘算着剩下的二十多里路程好像有点儿费劲。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刷刷的雨兜头兜脑的浇灌着她。
……
……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热气又蒸腾起来。终于有信号了。爱人的电话大概是第一时间就打了过来。她接通电话,发现胳膊、手腕、手指屈伸好像不是自己的,说话的时候嘴巴是僵的,舌头和牙齿不听使唤。
他问她在哪儿?
她说了自己的地址。
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点儿责备又似乎怕她听了生气犯急,轻声说道: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没想到你自己走了这么远?!这儿快下雨了,你那儿呢?累坏了吧……
她听着,随声应着:有点儿累。心想:惦记着我呢?!。
他说:要不找个地方歇歇,我下班去接你?
她有点儿犹豫。距离家还有十多里的路,她想也许等你来找我的功夫,我自己都到家了。于是说,不用,我一会打个车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不语,估计劝不住,只好说:打个车吧。
她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她心里空空的,推着车子慢慢前进。身上不似先前冷,但膝盖疼,大腿疼,小腿疼,肩膀后背胳膊哪哪儿都疼!
她真的累坏了,只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但她不想停下来,不愿意认输!
她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能坚持下去的,就一定能的。
……
……
……
五里
三里
不足一公里了吧!她觉得眼睛疼!睏得睁不开。
她开始推着车子走。感觉自己有点像红军长征,又觉得自己好笑。
步子凌乱了。
还有二十米……
终于挪到院门口。她感觉自己撑不住了,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好使劲的用车子顶着院门想推开,可是,小铁门只是晃了晃。终于,院子里的狗叫声惊动了父亲。
如此形象看到她,爸爸意外惊忧且心疼,几乎是半抱着她进了屋。老两口忙不迭地脱去她又湿又脏的外衣,扶她躺倒在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