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面馆


我们到达神龙面馆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门口的每个凳子上都放着两个碗,有两个少年蹲在地上相对吃面。

我父亲嘿哟一声蹲了下来,开始大声埋怨我母亲为什么出门的时候磨磨蹭蹭,现在连半边凳子也抢不到,再也来不及了。我母亲当然不甘示弱,立即反驳说如果不是我父亲把自己的钥匙乱放,她当然不会去拿备用钥匙,可是备用钥匙都长得差不多,不试怎么知道哪把才正确。

他们两个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在神龙面馆前吵得分外热闹。但是没有人围观,因为旁边来得更晚的那些带着孩子的夫妻们,有的几乎要动手了。我们站的还算靠里,因为紧接着从四面八方来的考生和家长们很快包围了这座小小的面馆,路上连车都没法通行了。

当然,外地来的可能对于这种因为一碗面争得头破血流的场景感到困惑。那么我这么说吧,如果在古代,我的父母会带我去郡中最大的先贤祠烧香磕头,祈求祖先或者先贤保佑我一试得中。可是到了现在,祠堂当然早就不流行了,也不被提倡,但是考试总还有,想考中的人也还有。因此许许多多的考生独家秘方,大考卦运灵符应运而生,生意相当火爆。本地最有名的,就是这家神龙面馆。

相传当年乾隆皇帝——又是乾隆皇帝——这个乾隆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在面馆吃过面,龙颜大悦,提笔写下神龙二字。面馆老板言之凿凿地说,是他不知道第几代祖爷爷亲自下厨,错不了。这种传说当然年久失修不可考,但现在我们这个城市的考点就在面馆的临街开外,而后来又确实有那么几届的优秀考生考前到这里吃过面,为的就是神龙二字,鲤跃龙门,图个彩头。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父母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神龙面馆的一碗面居然炒到高价,而且一碗难求。

像我这样的,直到今天考试了,都还没吃到。

其实我内心对于连续三天的抢面行动终于结束非常高兴。我说,爸,算了,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这么迷信。你信不过我的实力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父亲看了我一眼,半天没说话,从屁股下把垫着的报纸抽出来,不停地扇风。

我看着父亲这两天急剧斑白的胡须,真心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一个嘴巴。

我父亲在送水工中排的是长途班,他负责将密云库中当天打好,封装的饮用水运到隔壁的省去,一个县一个县这么送。父亲渐渐上了年纪,跑起路来就没有年轻力壮的水工快,因此常常要耗上一天的时间,到凌晨才能回来。

今天为了给我送考,父亲和同组的水工换了班,只睡了两个小时,就急忙拉着我和我母亲出了门。

父亲难得的沉默让我不知怎样应对,我母亲见状戳了戳他的胳膊,说,孩子要考试了,别影响孩子心情。

我父亲听见点了点头,转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砸着嘴说,其实也就听面馆老板吹,早上吃饱了吧,要不我到隔壁给你买点,你想吃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因为早晨又招呼我母亲给我拿备用的衣服,又招呼我拿证件,然后大呼小叫说找不到钥匙了,自己反倒连水也没喝上一口。

我把手里的瓶子递给他,他连忙推回来,说你喝你喝。我又推了回去,说喝多了要上厕所,不方便,他这才接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眼睛斜盯着远处考点的大门。

刚才还只能放下两个板凳的地方现在站了足足五口之家。今天识相的车辆都不从这条街走,但是现在还是连侧身都困难,我鼻子里都是闹哄哄的体味,让我更加烦躁。偏偏太阳越升越高,气温上来了。

我听见人群中响起不安的议论声,旁边一个母亲就嘟囔道,怎么今天太阳这么大,不是听说会下雨的吗。那个父亲立刻安慰她说,雨下大了也容易耽误,天气的事考官老师们会操心。

我父母听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齐齐转过头来看着我,安慰性地笑了一下。然后我父亲伸出右手,好像要替我擦掉什么东西似得,突然,考场的入场铃响了。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收回了手,而后又重新伸出双手,用力整了整我的衣服,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去吧。

我母亲则激动地多,她想把我像小时候一样揽在怀中,可是我已经比她高出一头了,最终她额头上的汗滴粘在了我的短袖上。

她擦了擦眼睛,说,去吧。

我脖子上挂着准考证,许许多多的考生像泥鳅一样往一道狭窄的拱门涌去。穿过拱门,我们就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我跺了跺脚,脚下的石板显然经风历雨已久,上面纵横交割的水沟将这片土地四四方方划分为无数个方格。每个方格都大的可以让我翻几个跟头,每个方格中都有一张和我一样茫然无助的脸。

一百四十六号考生,你扭什么扭。不许动!

我果然不敢动了。我抬起头,在灰色的石板和白色的云层交接处,今天的四位考官都坐在上面。现在太阳已经完全跳了出来,这正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候。

远处一个白胖子站了起来,他看了看手表,说,关门,放水,开考。

首先是一滴水。

我的鞋子动了动,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挣扎而出。然后我移开了脚,看见一滴水像蚂蚁一样从石缝中涌出来。它努力地在石头上翘起头,凝结成了一个完美的球形,而后轻轻一挣,缓慢地擦过了我的脚尖,越过了我的膝盖,我的手臂,然后在我的眼前同我对视。

水珠里,我看到了自己通红的双眼。

我们脚下的平原骤然裂开,无数水流从绵延到天际的石板中喷薄而出,它们狰狞着涌向太阳。我张开嘴,下颌骨应声裂开到了极限,尖牙和呼啸破空而响。母亲在我的右肩滴过的那滴汗水,我还没来得及拂去,就被贲张的鳞片转瞬撕裂。我的脊柱和骨节在急速生长中摩擦,错开,发出风裂开的嘶声。在被潮水吞没的天地间,我们咆哮着,飞翔着,鳞羽须发,莫不贲张。

主考官在漩涡中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他站在我们中间只有一个脚趾那么小,秃顶上全是溅起的水滴。他摘下眼镜,用衬衫的下摆擦了擦镜片,而后一声尖利的龙啸破开长空,我们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龙,它盘旋在天地之间,在无数漫天的奔流中成了唯一有颜色的存在。每一片鳞片都能容得下十几个人在上面跳舞,每一声龙吟都能传到这个世界的边缘,它穿行着,在世界的尽头俯视着我们。我的眼睛居然有些发热,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龙啊!

而后一道光骤然劈开了水幕,刚才从地上腾起的无数水流忽然苏醒,怒吼着向光源奔流而去,一个世界倒悬在我们的头顶,与我们遥遥相对,如同黑夜与白昼,新月与烈日,只有漫天的水和云将两个世界牢牢相连。

黑龙首先长啸一声,向着镜像般的海市蜃楼飞去,我们连忙跟上,街上的家长爆发出了欢呼,被远远甩在后面。我穿行在无边的云层中,异世界的灯光像飘忽不定的鱼,从我的身边轻快地游走。浓黑的云层是我们绝佳的掩护。透过厚重漆黑的帷幕,夹杂着碎石与泥沙的空气在我的耳道中轮转回响,而后又狡猾地钻进了我的鼻腔,我勉强不流出泪水,但是我的同学却已经忍不住了。

这就是人间风雨所兴的云吗。我听见这样的问题。

我们周围突然响起低沉的笑声,无数鳞片随着胸膛起伏波动,已经升起的启明星之下,银色的涛如同祖先寄居的大海一样推向远方。他们的背上驮着清亮的云,一看就是从密云库中刚刚凝结出来的水。他们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负责运输水的水工,在人类居住的城镇的夜晚,用来滋养田野,用来滋养河流,用来滋养城市里钢筋水泥铸造的蘑菇和草地。

水工们大笑道,这是十年来才有的东西,他们管它叫霾。你们中要出现第一只从霾中所兴的龙吗。他们的笑被浓黑的云层层传达,到地面化为连绵的雷声,于是高楼间林中开出五彩缤纷的花朵。那些花朵移动得缓慢,可是,每一朵花下都有一个可能让我成功的人啊。

不,你们不能去这。一个老水工沉声说。他的年纪很大了,鳞片变得尖锐而僵硬,一片鳞片的边缘刺破了背上的云,水一路滴滴答答流下了天空。他说,这里的人想得不太一样,看到你们,大概会说UFO或者外星人。全都过不了。

我们向东,再向东。要避开这些热衷于异星生物的人就要多绕很多路程,而我们可从来没有飞过这么远的距离啊。

这样就不行了?一个水工哈哈大笑,那你们最好今天都得一句言灵成了龙,否则明年再考,明年再考不过呢,就后年再考。要不然最后也要和我们一样做水工,从密云库中每天驮出新的云,还要趁人的夜晚长途送雨,一路都拼命地飞哇。要是运气不好,做了长途送水的工人,那就得飞得更快,更快些——

我向下看去,村落间有一个孩子向着夜空抬起了头,嘴巴瞬时张成了圆形。

转弯!一个鳞片赤红的水工咆哮道,小孩子懂个屁。如果说你们是蛇,或者更糟,比如说,是鳝鱼。你们今年统统白来一趟。

我们吓得立即偏了个方向。红头水工气的须发飞舞,一句话坑了我一辈子,我什么地方长得像鳝鱼。

我们想笑又不敢笑,害怕惊起山腰上正在趁夜登高的背包客。我们越来越低,在山峦升起的雾气中曳尾而游,在一片田野上停了下来。这时月亮刚刚从山后探出头来,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上伸展出一条起伏的形状,前爪一缩就想退回雾中。前面却突然有一个滚圆的形状掉了下去,哎呀一声,草丛中露出一个反光圆润的脑袋。

主考官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了眼镜,赤身露体地站着。这个白胖子用手拢成话筒,对我们喊:

铃声响了立即回来!胆要大,心要细!争分夺秒,快去!

水工们的声音从雾中传来,我听见隐约的雷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说,加油,小娃娃们,好好考。

那些人聚居的城镇点起夜晚的灯,我们向着灯光最稀疏的地方飞去。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看到他们。我的周围不断有黑色的影子俯冲下去,可是我依然向前飞。我父亲在漫长的送水工作中积攒的宝贵经验就是,越是人际荒僻的地方,那里的人越能脱口而出喊一声龙。当然,他参加工作以后听再多次也没什么用了。我父亲的鳞片现在也很僵硬了。

一扇像豆子一样的灯隐藏在榕树的枝蔓下,有人在说话。我觉得这里和父亲描述的地方很相近,然后缩小了身体,悄悄趴在树边,仔细想了想,还是变大一点吧。于是我又伸长了一倍,还把两只角就着树枝擦了擦,伸向潮热的空气。

……风雨兴焉,积水成……渊……

正在背书的学生呆呆地看着我,他的句子成了一个一个单独的音节。

我的心也要劈开胸口斩开鳞片跳出来了!我可能被叫做蛇,我可能被叫做鳝鱼,如果运气不太好,我还可能被叫做蚯蚓蜥蜴变色龙等一切长条状物体。我急得汗如雨下。我该换个人吗,我该赌一把吗,我该立即报告考官有突发情况申请延时吗。我必须被称作龙啊!

……蛟……龙生……龙……生……

他的音节在月光中变成两只鸟儿,歌唱着飞向山巅了。我尾鳍上的鳞片开始一片一片的剥落,从骨节中直接伸出了像铁一样的颜色,类似蜕皮的痛楚这次出奇得轻微,当然,可能是因为我此刻太为兴奋的原因,我现在几乎要像凤一样高声鸣叫!许许多多的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全都得不到这天时地利的一声“龙”,可是我,已经求封成功,真正成了龙了!

一声清亮的吭鸣响起,惊起了树枝上的鸟。

五十一到七十五号,去三号更衣室;七十六号到九十三号,去七号更衣室——

维持秩序的监考把我的准考证收了回去,从衣柜里掏出一个标有一百四十六的袋子,里面整整齐齐叠着的是我母亲给我准备好的衣服。我旁边的倒霉蛋出门时忘得一干二净,化形时穿着的衣服当然已经成了碎片,现在裹在一条毛巾里等家长带衣服来援救。大多数考生神色惶然,当然没有过。有一个大龄考生甚至在刚刚回来的路上摔了下来,现在他哭着说,这是最后一次考了,明天就得到他爸爸的送水队报到,去接海南岛的雨季工作。

我奔跑着出了考场,我父母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我父亲走了过来,似乎想拥抱我,最后还是狠狠拍了拍我的肩,说,好,好。

周围有考生蹲在地上嚎啕,他姐姐急得拉着他问,到底看到你的人说什么了,说什么了——晕了?!他父亲狠狠地踩了一脚烟头,妈的,明年再来。

我母亲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去地上化个形填补空缺吧,现在也没有什么真龙一说了,夕阳产业没什么做头;去南方哪个江河我看就很好,气候好,项目多,不过我们得找找关系吧——

我还兴奋地不能自已,我说,爸,怎么样。

我母亲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你爸提前一个月下班后转悠,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听那些学校的课讲到哪了,哪个老师快,哪个老师慢,这么掐着一个一个算...然后猜哪个学校,现在正好讲到这一课..

我父亲干咳一声,说第一次飞这么久,饿了吧,让你妈带你吃饭去。我们回头一看,这不正好在神龙面馆前吗。老板娘站在凳子上,在门口贴上了一幅红榜:

喜讯,我馆食客连传捷报,今年的优秀考生虬小伟,应茹茹,角向东......

我母亲说,我们家孩子可没有吃你家的面,你怎么能写上呢。

小个子老板一拍脑袋,这不该中饭了吗,给您免单,随便点。

我说,来三碗面吧。

来两碗。我父亲说,今天和人替班,我该回去了。你和你妈慢慢吃,吃完好好回家睡觉。然后他叠起报纸,遮住头上正午的阳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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