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人生的本质是诗意的,人是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马丁•海德格尔
这两年,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的这句名言在我们的大地上却引发了广泛的争论,高晓松老师的那句“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仿佛一下子引爆了什么,从开始的众生膜拜到后来的逆反嘲讽,“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未来的苟且,还有苟且的苟且”之类反击之言确实很有力量,也说的非常实在。其实高晓松老师的那句话是其母亲——著名建筑学家张克群先生(师从建筑学家和建筑教育家梁思成)在晓松老师年轻时候常常和他们说的。晓松老师生于鸿儒之家,一门书香,那句话也许是当年的清华高知对海德格尔大师精髓的延伸亦未可知。但对于人到底应该用何种状态存在于这个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却是每个人在短短数十年人生旅途中都曾自觉或不自觉思考的问题,这并非矫情,而是人永远绕不开的宿命。
如果用咱们老百姓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其实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复杂,“苟且”也好,“诗和远方”也罢,无非就是要“好好过日子”,如果再好点儿也就是尽量再“滋润一点点”而已。而这种“滋润”却一定不是钱赚的多一些,爬得更高一些,在芸芸众生的生活哲学中,“滋润”意味着一种“滋味”,是善于发现和珍惜眼前的所得,慢慢品,慢慢尝。就像张晓风女士在《孤意与深情》中那篇《面包出炉时刻》里提到的,“我只知道在这个杂乱的世纪能走尽长街,去伫立在一间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炉的那一刹那,是一件幸福的事”。《孤意与深情》是张晓风老师散文的精选集,基本上将晓风老师散文中的精品全部囊括,如果要了解当代华语文坛散文大家张晓风的文字魅力,这本书应该是不容错过的。
更为重要的是,这本《孤意与深情》在新世纪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的今天,对于从小被授予“跨世纪接班人”荣誉称号的你我,也许有着更多的“滋味”,而这“滋味”却事关蓦然回首已近中年的我们将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如何去寻找自己的“滋润”。如今已是76岁的张晓风老师对于这种“存在”和“滋润”的感触和思索是极深的,而她的这种感触和思索在我们看来可能颇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晓风老师的一生并未如某些知名作家总喜欢炫耀的那般跌宕起伏。当她8岁随母一起定居台湾,此后人生虽有些许波折但总体上顺风顺水,东吴大学毕业后遂执教,在阳明大学任教直至2006年退休,生活安定且安静。
而在文学创作之路上,张晓风老师36岁即成名,被台湾地区文学批评界推为“当代十大散文家”之一,1981年的第四本散文集《你还没有爱过》得到余光中先生亲序,余光中先生称赞张晓风“亦秀亦豪”、“腕挟风雷”、“淋漓健笔”,将之列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也有人称其文“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即使在大陆,张晓风老师的散文也被选入人教版的语文教材,可谓文名卓著。张老师其实在散文、新诗、小说、戏剧、杂文等多种不同的文体上都有建树,但却以散文最为著名,其散文除了女性作者特有的细腻优美之外,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其对生命和存在的深刻思索。
张晓风散文的那种对生命和生存本体论的诗性阐释,正是这位女作家对中国现代散文的最大功绩,如果用最简练的概念定义张晓风散文对生命和存在的思索,也许应该就是开篇提到的“诗意的生活”。在今天,这是每个人特别是年轻人所深深向往的,在某种程度上,“诗意的生活”甚至比我们长久以来一直被灌输的“幸福的生活”更受推崇,因为我们能够在“诗意的生活”中感受到一种超越、洒脱和文艺,那是经由“幸福”而升华至“美”的蜕变,是生命超越本体束缚的巅峰体验。这种体验往往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巨力,即使是在小说和诗歌夹缝中的散文,一旦参悟了这巨力,也将迸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彩。从张晓风散文的文本案例看来,“形散而神不散”对于散文来说其实更多强调的应该是文本作者的“精神”要足够散文化,或者说足够诗意化。
这里就涉及到一个人们非常关心的核心问题:如何去诗意地生活。《孤意与深情》及张晓风老师之前的文字其实已经在自觉不自觉中一直回答着这个问题,只是其形式是“润物细无声”的,是“身教甚于言传”的,张老师只是静静地记录自己和周围的生活,细心的读者自然能够从中体悟到诗意生活的种种“滋味”。是的,“诗意生活”从哲性内涵角度是与“各种伟业”相抵触的,她需要的不是运筹帷幄的理性思维,而是对生命和生活更多敏锐观察的感性认知。在张晓风老师的散文中,这是极为突出的艺术特色,她特别善于捕捉平凡人的片言只语、举手投足以及身边的小小器物,亦或大自然的花草虫鱼、季节更替的细微变化等,进而激发自己的感触和想象,并以此为切入点对生活进行深入挖掘,使人洞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让人不由感慨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的心灵麻木和钝化。比如,《孤意与深情》里《人物篇(外四篇)》就直接以“一捆柴”、“一条西裤”、“一柄伞”和“一个声音”为四篇文的缘起,讲述了四段安静而余韵悠长的人物故事。
顺着这样的思路走下去,自然会想到另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挖掘出这种对生命和生活细致入微的感官潜质。在社会浮躁的今天,作为生命个体很容易被卷入各种“宏大叙事”当中,不知不觉中会沾染很多骄狂气和乡愿气,论事往往喜欢标榜自己的不凡,论物常常首要思量其有无实用,论人则总是喜欢唯恐诛心不及。于是我们自然无法心平气和地去感受周围的一切,自然无法有心情去留意《巷底》中那个可爱的普通女孩儿,以及和小女孩儿住在一起的貌丑的老太太。当然我们也无法发现《食橘者》中那个背着人行道而坐的老人,也就错过了感受“那天下午,他就那样认真地吃着一瓣一瓣的橘子,参禅似地凝止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里”。更不用说能够实现《林中杂想》中静静地读一读《水浒传》,感受“刚吃过午饭,太阳正当头,但经密密的木麻黄一过滤,整个林子荫荫凉凉的,像一碗柠檬果冻”。
不管如何设想,现实却是我们距离这样的心境越来越远,而这也是张晓风老师和他的散文总是能够让人在感受优美的同时不由感慨的原因之一。那敏锐的感触背后,是在生活和生命面前谦卑而善意的心态,而这才是张晓风老师最让人感佩的地方。这种心态既不是以所谓“尊重现实”为名只关注“眼前的苟且”,也不是不切实际地空谈“诗和远方”,而是一种建立在生活信仰之上的独立的诗性思考。对于张晓风老师个人来说,她的信仰来源于宗教,张老师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深谙基督教理,她对生活与自然中点点滴滴的关注与尊重可以理解为自然万物的平等同化,以及对人类灵性的无限赞叹。故而张晓风在《矛盾篇之三》中由衷感慨:
“这一番气息命脉是我们没有祈求就得到的天宠,这一副骨骼筋络是不曾耕耘便有的收获。至于可以辨云识星的明眸,可以听风闻雨的聪耳,可以感春知秋的慧觉,哪一样不如同悬崖上的吊松,野谷里的幽兰,是一项不为而有不豫而成的美丽。”
只有内心真正对生命充满这般由衷赞叹的人,才可以从内心最深处对世人怀着极大的尊重和善意,而这种尊重和善意必将让其存在的状态摆脱“眼前的苟且”,经由“诗和远方”最终实现一种生活的审美化,是的,“诗意的生活”必然应是感性的、独立的、思考的,更应该是审美的。这种审美所带来的蝴蝶效应更是巨大的,会带来某种类似“悟”的善果,而这“悟”也并非成为所谓的“玄妙”,相反,那是一种真正的返璞归真,一种真正的内心安然,那是岁月静好,那是温和从容,在这个意义上,各种宗教在本源上或者极致上是几乎一致的。所以,当作为基督徒的张晓风老师借由佛家典故阐述这种“悟”的时候,就充满了超越宗教差别而深得生命和生活个中三昧的“味道”:
“佛家言人生之苦,喜欢谈‘怨憎会’、‘爱别离’,其实,尤其悲哀的应该是后者吧……就众生中的我而言,如果常能与所爱之人饮一杯茶,共一盏灯,能知道小女孩在钢琴旁,大儿子在电脑前,并且在电话的那端有父母的晨昏,在圣诞卡的另一头有弟弟妹妹的他乡岁月,在这个城或那个城里,在山巅,在水涯,在平凡的公寓里住着我亲爱的朋友们。只要他们不弃我而去,我会无限度地忍耐不堪忍耐的,我会原谅一切可憎可怨的人,我会有无限宽广的心。”
这种充满着灵性的包容与顿悟正是《孤意与深情》要特别传达给读者的。无论是张晓风老师的散文还是我们憧憬中的“诗意生活”,它们给人最大的感受都是“很美”,但要拥有这些“美”往往需要忍受某种“孤意”,同时还要坚守内心中的那份“深情”。张晓风老师在与书同名的那篇《孤意与深情》的结尾处对此总结得尤其到位:
“老师死后我忽然觉得老师自己也是一个有其孤意有其深情的人,他执着于一个绵邈温馨的中国,他的孤意是一个中国读书人对传统的悲痛的拥姿,而他的深情,使他容纳接受每一股昂扬冲激的生命,因而使自己更为波澜壮阔,浩瀚森森……”
毫无疑问,张晓风的文字世界尤其是其散文之旅正是这种“孤意”与“深情”水乳交融的实践。晓风老师怀着一颗善的、温暖的和包容接纳的心,煮字为药,不知给了多少暗夜里仓皇失措于水泥森林中的生命以方向。而她却因为这些在部分人看来不合于时的“诗意”而屡遭恶意的攻讦,但这位内心一直恣意于“山容已经不再是去秋的清瘦了,那白绒绒的芦花海也都退潮了,相思树是墨绿的,荷叶桐是浅绿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绿的,刚冒尖儿的小草是黄绿的。还是那些老树的苍绿,以及藤萝植物的嫩绿,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一山,我慢慢走着,我走在绿之上,我走在绿之间,我走在绿之下,绿在我里,我在绿里”(《魔季》)的女子,这位积极的文字创作者和社会活动家却从未彷徨和犹豫,一直以一个美的见证者、善的谛听者和神性的赞美者的身份在安静地描摹着生活,与读者交流着自己的所思所感。
抛开哲学的专业深意,海德格尔的宣告或者说预言确实是精准的。也许我们可以将技术研发到改造物种的强度,但我们仍然无法改变生命的本质,也许我们可以将经济发展到空前繁华的程度,但我们还是无法阻挡内心的悸动与渴望。那是对人生诗意本质的热切呼唤,那是对诗意地栖息在这片大地上的永恒求索,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沧海桑田也好,物是人非也罢,总有些情愫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就像晓风老师在《一个女人的爱情观》中以“爱一个人……”为句式排比的那数十个爱的日常那样:
“爱一个人原来就只是在冰箱里为他留一只苹果,并且等他归来。”
“爱一个人就是在寒冷的夜里不断在他杯子里斟上刚沸的热水。”
“爱一个人就是喜欢两人一起收尽桌上的残肴,并且听他在水槽里刷碗的音乐——事后再偷偷地把他不曾洗干净的地方重新洗一遍。”
“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学历、经历、善行、劣迹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过是个孩子——好孩子或坏孩子——所以疼了他。”
“爱一个人就是喜欢和他拥有现在,却又追忆着和他在一起的过去。喜欢听他说,那一年他怎样偷偷喜欢你,远远地凝望着你。爱一个人又总期望着未来,想到地老天荒的他年。”
“爱一个人就是让那人的名字在临终之际成为你双唇间最后的音乐。”
……
正因为有了这样一颗满是爱意的本心,人作为生命个体的诗意灵性被最终唤醒了,这样的生命将突破六识的凝障,铅华洗尽,随喜人生。那诗意的生活并不见得就要与“眼前的苟且”势不两立,也不必非得要去虚无缥缈的远方寻觅,那种状态应该就像《我喜欢》一文中的晓风老师:
“我喜欢冬天的阳光,在迷茫的晨雾中展开。”
“我喜欢在春风中踏过窄窄的山径,草莓像精致的红灯笼,一路殷勤地张结着。”
“我喜欢夏日的永昼,我喜欢在多风的黄昏独坐在傍山的阳台上。”
“我喜欢把信件分放在许多小盒子里,那些关切和怀谊都被妥善地保存着。”
“我喜欢翻旧相片,喜欢看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小女孩。”
“我喜欢别人不注意的东西,像草坪上那株没有人理会的扁柏。”
“我喜欢,我喜欢,这一切我都深深地喜欢!我喜欢能在我心里充满着这样多的喜欢!”
……
很多年前,我也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喜欢将歌词或美丽的文字记录在本子里,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读书、考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一切按部就班,偶尔想起当年背着父母偷偷抄录的经历,竟然有些觉得那时自己真的有些幼稚。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前段时间整理旧物真就翻出来了几本,泛黄的粗糙的纸张,填充着海绵的塑料封皮,随手打开就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生命是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契约,爱情在最醇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生死。”
是的,那是张晓风老师的文字。多年之后的此刻,看着这段话,少年锦时弹指一瞬,回首望向那本《孤意与深情》,心中不觉一声叹息:我们也许是长大了、成熟了,但也可能是在江湖中的时间过于长了,长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在诗意地生活,只是,那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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