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今年八十三岁

我姥姥今年八十三岁。

周二早上我看见火化证上叠着姥姥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姥姥的出生日期是1934年6月20日。小姨拿给姥爷叫他收好,他拿在手里看着说:“也没用了。”转身穿过乱哄哄的人群,进到屋子里去。

我一直不觉得这几间屋子是姥姥家。

小时候去姥姥家要穿过一大片田野。和爸爸妈妈走在小路上常会遇见在田里干活的亲戚,爸妈一次不落地让我叫人,我也一次不落地叫,记住的没多少。转几个弯进了村子,经过一棵桑树一棵榆树,一个牛棚一个猪圈,就到了姥姥家。门前有个石臼,一口手压井和一盘石磨。左边是三姥姥家,他家很少有人,门前有棵总是修得很圆的大叶黄杨;右边是大姥姥家,她家猪圈里一直有猪在。

我在姥姥家长到三岁。爸妈工作忙,就请姥姥帮着带我。有一天黄昏,我溜达着走到那棵很圆的大叶黄杨跟前,突然想妈妈了,瘪嘴大哭起来。三姥姥那天在,逗我说:“你妈妈不要你咯!”姥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道:“你对三姥姥说,俺妈上班儿去啦!来,昕昕,咱走家。”我转过头,姥姥穿着一件蓝色碎花褂子,微微佝偻着腰,背着手招我跟着她。我赶快跟了上去,像一条小狗。

那是我对姥姥最初的记忆。那时候一切都很棒,姥姥姥爷爸爸妈妈身体很好,舅舅在世,我虽然有时想妈妈,姥姥哄哄也就过去了,况且爸爸天天都来看我。

17号下午爸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金鹰星巴克兴奋地和静静聊天。挂了电话我只能强作镇定告诉静静,我姥姥去世了。我一直害怕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姥姥没了,但心里又知道这大概是唯一一途,因为我在家的时间太少了。姥姥2005年患上糖尿病,一度因并发症卧床一切不能自理;后来渐渐恢复,前几年又突然脑栓塞偏瘫。今年年初摔倒,股骨骨折,医生拒绝给姥姥手术,姥姥彻底卧床,神志不清。我妈几乎每天去照顾,她连我妈都不认得,管我妈叫妹妹。

姥姥更年轻时决不是这样。妈妈说她要强,好面子,极爱干净。我不记得见过姥姥要强的一面,她见到小辈总是热络络地招呼着,我从姥姥那里得到的永远是饱暖和被宽容宠溺的安全感。我一向对吃饭十分不热衷,从小就吃得既少又慢。东院的大姥姥见到我就爱讲姥姥喂我吃饭的样子:锅里煮好的稀饭放在炉子上保温,拿勺子每次盛一点喂我,就怕凉了。“喂你比喂老架子(邳州话里的‘麻雀’)还难!我自己做饭吃饭烧好猪食喂好猪了,你姥姥还没喂完你。”我吃饭慢耽误姥姥干活,却完全不记得姥姥因此说过一句重话。但妈妈说有一回姥姥抱着我和她婆婆吵架,结果我把骂人的话都学来了,把爸妈气得不行。姥姥虽然和她婆婆关系不好,但后来老太病重,三个儿子家轮流照顾,姥姥照顾完了的老太永远是最干净的。

我见过的姥姥应该高兴的场合可能是舅舅结婚的时候。家里人来往恭贺吵得很,我那时差不多四岁,吓得直哭。姥姥坐在我旁边,倒拿着一双筷子,用粗头拨拉着在茶壶里染红鸡蛋。蒸汽升腾,姥姥眯眼躲开。我和爸爸说起这个场景,爸爸说应该是表妹满月的时候才会染红鸡蛋,可我明明记得那些人吵着要闹新娘的。

一年之后舅舅因为车祸突然离世。我完全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只记得妈妈哭着说,你再也没有舅舅了。当时完全没法理解,至今也无法想象姥姥姥爷老年丧子的痛苦。姥姥绝食,要随舅舅去,众人苦劝,说孙女如今没了父亲,母亲又一声不吭地拿了家里的财物跑了,你再不管,还有谁管她?姥姥挺了过来,从此我没再听她提起过舅舅;但她内心是怎样的煎熬苦痛,我也没从任何人那里听说。可能姥姥没对任何人说过。

此后姥姥身体越来越差。得了糖尿病后因为并发症手脚无力,拄了拐杖也只能颤巍巍地慢慢走。有一段时间为了方便照顾,爸妈把姥姥接到我家,她觉得家里铺地砖滑,走路更是小心。有一天爸妈不在家,我要拿碗喝汤,姥姥喝住我,从客厅颤巍巍拄着拐杖走来,右胳膊撑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压在胳膊上,把碗重刷了一遍,拿抹布擦干,又倒热水烫了烫才给我。“喝去吧,我儿。”她说。

姥姥骨折后卧床的这十个月里妈妈几乎天天去照顾。我有时从学校回来一定会跟着父母去姥姥家,有时帮妈妈给姥姥翻身,掀开被子发现姥姥身上瘦得皮包骨头,关节肿大。一日三餐我妈要喂两次,瘦是因为病痛的消耗和久卧后肌肉无可避免的萎缩。她的精神没有清醒的时候,时不时会叫她已经去世的爹娘和哥哥来“救”她,而对床边急切询问的我们充耳不闻。她平静的时候我在床前叫她姥姥,她有时看我一眼,有时只是直着眼瞪着空中。我无法想象她每天所受的身体上的痛苦,真心希望她神志不清时的幻觉能减轻她生理上的病痛。看见她躺在那里煎熬,我有时想,老天真要有眼,请务必早点结束她的痛苦。我完全不相信,也不希望有天堂地狱;人死了就是死了,终于可以摆脱生前的苦痛情仇,不是坏事。

周日下午姥姥走了。我当晚和哥哥妹妹回到姥姥家,姥姥躺在从前还健康时住的高脚床上,脸上盖着火纸,那么瘦小。周一有人来烧纸时揭开了姥姥脸上盖的火纸,我跪在旁边,只见姥姥整个人都发灰了。周二一早遗体便被火化。殡仪馆的人走后妈妈和小姨劝慰姥爷此后仍会好好孝敬他。姥爷说到姥姥走前一天忽然说自己“毁了”,可能是对大限之期有预感:“我和恁娘六七十年的感情……突然人就没了。她说那样的话,她怕死啊!”说着哭了起来。下午骨灰装进了一口一米的玉石小棺。姥姥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生前不想火化。可是如今政策要求非火化不可,家人无法可想。玉石棺材虽比木棺难腐败,但尺寸小得多,放进铺盖寿衣,一切显得紧巴巴的。妈妈戴孝,和小姨道:“娘生前那么要面子,死后一点面子都没有。说不火化,如今不能不火化;生前一切都想弄得宽绰绰的,死后就这么局促地在一口小棺材里……”说着又哭起来。我跪在妈妈旁边,默默抹着自己的眼泪。我似乎看见我又站在那棵黄杨前,夕阳斜照。我没有哭,仍然听见姥姥叫我一声:“昕昕!”我转头去看,姥姥仍穿着那件蓝色碎花褂子,微微佝偻着腰,花白头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转过身,背着手,从容地往石臼磨盘那里走去了,但这一次,我没法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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