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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村今儿个可热闹,一行三辆黑色商务车开进了村子,在那个一个村子都不一定攒得齐一辆桑塔纳的年代,这无疑是大新闻。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一个个放下手里的活计,涌到三辆车停下的地方围了起来看热闹。村里有出外打工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忙开始给大家科普。“这种车我在城里见过,好像叫什么驰。”
“奔驰!”人群中有显然更见过世面的搭茬。
“对对对!奔驰,就叫奔驰!这车可老贵,听说要好几十万呢,我们工地的大老板平时就是坐的这个车来工地视察工作。”年轻人赶忙接过话茬,生怕被那人抢了风头。
刚搭茬的年轻人却也没计较,而是拨开拥挤的人群,快步小跑到三辆车中间那辆车的后座门口,弯腰躬身,拉开了商务车的车门,像极了一个训练有素的酒店门童在迎接一个准备入住酒店的贵宾,但是在县城都没去过几次的村里人看来,这叫有范儿,叫他们这些乡下人学还学不会呢。
“三叔,您回来啦,昨儿就接到您电话说您要回来看看,我爹特意吩咐我来接您。”年轻人没理身后纷扰的人群,而是一脸谄媚的对着车里的人笑道。
“你小子倒是机灵,你咋知道我是你三叔的?你咋知道我在中间这辆车里的?你就不怕接错了人,认错了亲?”车里的人声音低沉,言语中虽有调笑,声音却显得十分冷淡。
“这不嘛,爹说三叔在外生意做得大,三辆车进村,这么大阵仗我猜一准是您,再就是我知道三叔向来谨慎,头尾不坐,便蒙了个中间,没想到歪打正着蒙对了。”年轻人赔笑道,身子躬得越发低了,相对的屁股却翘得老高,正对着身后围观的村民。
“你爹跟你说了不少我的事儿嘛”。车里的中年人嘴角抽了抽,斜眼看着面前满脸堆笑的青年,只是那副笑容在脸上保持得久了,显得有些假。
“我爹常念叨着你呢,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想你想得紧着呢。”
“哦?是么?这么想我他自己为啥不来?”中年没接青年话茬,而是反问道。这句青年接不上来,原本有些僵硬的笑容更显更假了,尴尬、紧张和谄媚强装的假笑堆砌在脸上,别提多别扭了。
“罢了,他毕竟是老大!走吧,你在前面带路,这路我多年不走了。”车里的中年人说完冲着青年挥挥手,反手“砰”的一声拉上了车门。
青年脸上笑容不变,也不敢恼,屁颠屁颠地跑向车队最前方,边跑嘴里还便念叨,“妈的,还以为能跟着一起坐坐他车呢,结果接了个领路的活”。
“都让一让,让一让,别挡着道,这是我三叔的车!”青年拔高调门一边清开众人腾出道路一边小跑到最前面去领路。
“哟,陈大宝,你还有个三叔呢,你爹以前在村里不是说你陈家就两兄弟么?”人群中有看不惯青年样子的人出言讥讽。
“放你娘的屁!我三叔早年出去做生意,今儿个,这叫衣锦还乡。”陈大宝嗓门吼得老大,想压过众人的声音,生怕车里的三叔听到看热闹的这些人的闲言碎语,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儿。
人群中的人纷纷议论开了,这陈大宝的三叔是何许人也,这时有年长的出来解惑。这陈家老三是老陈家最小的孩子,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这陈家老三出生就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溺爱得不行。也就慢慢养成了各种不良嗜好,抽烟喝酒打架偷东西,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但是这些都好说,抽烟喝酒也就算了,打架偷东西父母上门赔个礼道个歉再赔点钱,对方看是个孩子也懒得再计较。亲戚都劝老三的爹妈,这孩子得管管,老三父母却想着等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奈何成年后的陈老三不仅没有懂事,反而变本加厉。跟着村里的一些个大人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这下可好,不出几年,原本在村里还算富户的陈家渐渐因为帮老三还赌债又回到了解放前,不仅家底没了,还借了不少高利贷。
后来也不知怎的,陈老三一夜之间就失踪了,从此鸟无音讯,都以为他死了。虽说人没了,但是欠下的钱得还啊,高利贷的人见找不见陈老三,天天就堵着他爹妈的门口闹,扬言不还钱,就去把他家的祖坟给刨了。陈老三爹妈被逼急了,一个喝了药,一个上了吊。高利贷见出了人民这才消停下来,没有再找陈家老大和老二的麻烦。现在算算都是二十多年的事儿了,没想到这小子福大命大,不仅没死,如今还开上汽车了。给众人解惑的长者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摇了摇头,感叹世事无常。
“哦~我想起来了,我爹小时候给我讲过他的事,还说学谁都不能学陈老三,敢学陈老三,祖坟都要气得冒青烟。”村里的年轻人反应过来,随即周围也有不少年轻人跟着附和。
“我爹也给我讲过。还说我要是学陈老三,给我腿打断。”显然,当年的陈老三是整个海棠村父母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只是如今看着那气派的车队和自己忙活一辈子都不一定买得起一辆的豪车,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多时,车队跟着陈大宝的脚步来到了一栋二层小洋房,房子虽然是新修不久的,但在村里也算得上气派。但是和门口的三辆大奔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不少。车辆陆续开进陈家的院子,指挥着三辆车子停好,陈大宝又小跑着来到三叔坐的车后座,敲了敲车玻璃,又把那副谄媚的笑容重新挂回脸上。
“三叔,咱们到了,这就是我家。”说完又学着刚才的样子拉开车门迎接自己的三叔。
哪曾想车后座上的陈老三却依旧如刚才般纹丝未动,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见此,陈大宝有些疑惑,随即反应过来,赶忙直起身子冲着屋中喊道。
“爹,二叔!三叔他老人家来了,你们快出来迎接啊!”
屋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哎呀,老三啊,你咋才回来啊,哥哥们可想你想得不行啊”。话音未落,两个头发已有些花白,看模样五十上下的老头领着家里的一众老小从堂屋里一涌而出,快步走向陈大宝。这时坐在车里的陈老三才终于缓缓起身,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换上了一副笑容。陈老三的双脚时隔二十年,终于又重新踏上了这边生他养他的土地,只是脚上的那双名牌皮鞋似乎又和不算富裕的海棠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老大老二,多年不见,我也想你们得很吶。”陈老三一如当年离开时般消瘦,脸上比起自己的大哥二哥要显得年轻一些。只是眼角笑起来成束的皱纹以及和大哥二哥一样花白的头发,见证了他这二十载经历的风霜岁月。也在告诉旁人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痞子陈老三了。
“快快快,咱们进家里坐下来说。”陈家老大老二热情的走上近前来,看老三的眼神中满是殷勤。显然陈老三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陈老三了,如今是大老板,有求于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陈老三抬头看了眼装修得还不错的小洋楼,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看向自己的两位兄长。
“装修得不错嘛,老大,你家比起咱们家以前的平房可强太多了!”
“什么你家我家的,老三,这是咱们陈家自己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住就什么时候回来住。”陈老大赶忙接过话茬,热情的想拉近和这位已经许久未见的小弟的关系。
“可别,咱们老早就分了家的,还是分得清楚些好!分清了啊,也就少些乱子!你们说是不是?”说完也不理哑火的大哥二哥,径直迈步跨进了房子的堂屋正门。
陈家今天准备了满满一大桌子酒席,竹荪鸡枞松茸龙虾鲍鱼螃蟹,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平时过年也见不到如此奢华的菜色,真可谓是琳琅满目。只可惜陈老三进门瞅都没瞅一眼桌上,这些菜对寻常人来说可能是难得珍馐,但是对他来说早就不新鲜了,甚至论起精致程度,还有些上不得台面。反倒是屋内的装修更让陈老三感兴趣,眼神四扫,最终停在了两张挂在堂屋中央墙上的遗像上,那是他的爹妈。一如二十年前他离开一般的样子,没有一点变化。陈老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照片,驻足,久久不语。身后的众人也跟着驻足。
“老三,当年......”良久,陈老大终于忍不住出声。
“好了!当年的事儿不要再提了!”陈老三没有让陈老大把话说完,眼睛瞟向遗像下面的供台,那里空空如也。陈老三嘴角一抽,也没发作,继续迈步,走到了桌子的主位上坐了下来,陈家老大老二紧随其后,坐在了他的左右。众人落座,这顿饭吃得压抑,陈家老大老二几次找由头提起话茬想请老三帮衬帮衬家中后背,陈老三都巧妙的将话题带开了。几次过后,陈家老大老二便也明了老三的意思,也不再多言,后辈们有想敬酒的,也被老大老二用眼神制止。只有家中的孙辈吃得欢实,小眼睛时不时好奇的瞄向这位坐在席位正中的三爷爷,只是好奇的不是三爷爷的模样,也不是大爷爷二爷爷的态度,而是三爷爷那仅有三根手指的左手。大人们自然也看到了,但是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说,生怕一句说错便被三叔记恨毁了前程。
饭后,陈家老大老二陪着老三来到偏厅喝茶,孩子们也跟着他们屁股后面,准备进来拿茶几上果盘里的糖果瓜子当零食,家里大人想拦着,陈老三瞅见却出人意料的说了句“没事儿,让他们进来吧。”孩子们也就跟着进了偏厅。众人落座,点上烟,沏上茶,开始了侃大山。孩子们则开始纷纷争抢起果盘里的瓜子点心,相比于大人们的谈话,果盘里的零食显然更具吸引力。当然,还有吸引力的就是三爷爷那只有三根手指的左手,在吃完手里的又准备去偏厅拿零食时,一个孩子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陈家老大老二都还来不及反应,老三却已经一把将快要跌倒的孩子扶住了。
孩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三爷爷,陈老三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用食指轻轻刮了下孩子的鼻头:“下次可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了。”相比于陈家的成年人,老三对孩子似乎要温柔得多。“三爷爷,你的手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孩子说着还不忘将自己的小手伸出来,五指摊开作对比。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惊得陈家老大老二一口茶水从嘴里喷出来,虽说孩子的话童言无忌,可毕竟现在有求于老三,稍微一个惹他不高兴,那剩下的事儿也就别谈了。只是陈老三却并没有如他们想象般因被揭伤疤怒不可遏。只是学着孩子的模样也摊开了自己只有三根指头的左手,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追忆和怅然。“三爷爷年轻的时候不听话,被老虎吃掉了!”这个回答对成年人来说显然并不可信,但是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却恰到好处的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孩子满足了好奇心,抓着手里的零食又跑出去找自己的兄弟姐妹玩了。老三则坐回藤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眼神看向自己的大哥。
“老大,把爹妈的相片取下来给我吧,我想多看会儿!”
“啊?”对于陈老三的要求,陈老大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陈老三用手指了指外面的堂屋才反应过来。
“哦哦!行!我这就取下来给你!”陈老大虽然对于这个要求很惊诧,但是还是起身进了堂屋,不一会怀抱着两张遗像走了进来,递给了陈老三。
“你们刚刚想提的要求,我会考虑的,我现在想一个人陪爹妈待会儿!”陈老三起身双手接过相片,语气柔和了几分,陈老大和陈老二见老三松了口,不由得喜上眉梢。对于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自然也就没有拒绝,道了声“别太难过!”便掩门出去了,出去时还不忘轻声叮嘱儿女看好孩子,别打扰到老三。陈老三一人独坐在椅子上,用手轻轻摩挲着眼前的爹妈相片,一滴眼泪从眼眶滑落,滴落在镜框上,泪眼朦胧间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末。
八月的江南沉醉在一汪青黄的琼浆中,一阵风拂过,即将成熟的稻海泛起阵阵涟漪,闪烁着青黄的光华,已是渐近秋收的时节。家里的男人们也不怕八月的酷热,一个个猫在机耕道上的桑树下,吧嗒着手里的旱烟杆。眼睛里尽是一束束颗粒饱满的谷粒的倒影,眼神满意中透着警惕,仿佛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哪个毛贼偷去了小半年的汗水辛劳。秋收了就有了粮食,有了粮食就能去城里的粮站换钱,有了钱就能给沉寂了一年的家中老小包括自己都置办上些像样的物什,到那时,这些警惕的男人们才能舒舒坦坦伸个懒腰,安逸得开始享受一年来难得的闲适时光。
与机耕道上的平静闲适不同,村子另一头的一个单独的小房子矗立在村道尽头。这里平时鲜有人来,却并不冷清,相反的房间内此时正烟雾缭绕,分外热闹,那是当地混混头张成开的赌场,仗着有自己在公安局的姐夫撑腰,纠结了几个马仔,挣起了赌博的快钱。赌场里面龙蛇混杂,大多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混混,当然也有一些熟人介绍来的城里老板,张成负责当庄家,当然也做一些放高利贷的活,毕竟赌场嘛,赚钱也就这几个业务。此时,十几个男人正围做在屋内的一张赌台边,一个个屏气凝神,翻看着自己手里的牌。房子没有窗户,昏黄的灯光勉强驱散房间里的黑暗。因为房门紧锁,房内人抽烟产生的白雾一直在房里涌动翻滚,让人感觉压抑而沉闷,但这丝毫不影响房内人高涨的兴致。
随着赌台中央的荷官翻开最后一张盖牌,房间内顿时欢呼声,叹气声,骂骂咧咧的话连成一片。
“我说老三,你今天是不是出门没洗手啊,这都连着十几把了,你就没赢过。”见陈老三又输了,身旁的赌客不由得打趣起他来。
“去你妈的,你才没洗手。”陈老三恼火的看了眼手中已经所剩不多的子弹,还击道。
赌台中央,一脸平静荷官正整理着台面,该赔的赔,该收的收,动作极为麻利,这个荷官是张成特意从城里请来的,听说以前还在香港澳门的赌场干过,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回来了,每天都喜欢穿一件燕尾服,但是长相普普通通,属于那种丢进人群里也不容易找出来那种,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指头。此时荷官清整好台面后,准备开始下一轮,老三正准备押上自己最后的钱。却感觉脚下什么东西撞了自己一下。低头一看,一个半大的孩子正蹲在桌子下面,这是村里的孩子,有的是跟着自己老爹来的,有的是跟着自己小伙伴来的,一开始赌场老板也撵过,但奈何都是自己的主顾,几次之后见没什么影响也懒得管了。这些孩子到这来玩也是有原因的,一方面赌客赢了钱高兴会打发他们一个两个,寓意童子招财,另一方面,有的时候赌桌下会因为赌客不小心掉下些钱。孩子们便会捡起拿去买零食吃。
“去去去,滚一边玩去。”但是今天陈老三正输的眼冒绿光,哪有心情打发理会脚下的“招财童子”,一把将桌子下面的孩子抓了出来想把他赶走。
“唉唉唉,陈老三,输了也别拿孩子撒气啊。你把招财童子赶走了,咱们怎么赢钱啊。”刚刚揶揄老三的赌客再次出声。
“别介啊,老三,说不定他就是你今天的招财童子。”另一旁的赌友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放屁,老子今天就没赢过,还招财童子呢,狗屁童子还差不多!”老三撇撇嘴骂道。
“那是因为你还没给童子上供,童子自然不会给你招财啊。”赌友笑道。
“上供?怎么上供?”陈老三摩挲着手中的钱,抬眉问道。
“上供就是把你身上的烟当成香点燃供给他,庙里的菩萨见过么?就是那样?不过嘛,童子得收才行,这“香”烧得越旺,你的手气也就跟着越旺。至于怎么收嘛?”赌友从老三比了个抽烟的动作,意思不言而喻,陈老三狐疑的看了赌友一眼,又瞟了一眼口袋里的烟,还剩半包,心想着应该够了。便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想着试一试,反正都没钱了,于是四处寻找起刚被自己撵走的小孩!屋里灯光暗,加上抽烟的烟雾散不出去,愣是找了好一阵,陈老三才在另一个赌桌的角落里找到这孩子!陈老三走到孩子身后,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衣领,提溜到亮堂些的地方一看,嚯,这不是自己二堂哥的孩子小刚么?
“小刚,认识我不?”老三弯下腰,将脸凑近孩子的脸。
“三叔?”孩子有些怕,怯生生的声音有些不确定的喊了声。
“你咋跑这来了,你爹呢?”
“我爹在地里盯谷子,我跟王小胖来这玩儿,他说这能捡到钱,我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点钱给我娘治病。”
“治病?”
“嗯,爹说卖了谷子就能带娘去城里医院看病。”
老三想起来了,小刚他娘生他的时候坐月子没坐好,染了风寒,从此就落下了支气管炎的病根,经常咳嗽,村里乡里的大夫都看了,也开了药,就是每次都只能管一阵,要不了多久又复发了!一念及此,老三计上心来。
“小刚,想不想挣更多钱?”
“当然想啊!”小刚眼中带着希冀,猛点着头。
“想啊?行,三叔教你个办法。来,拿着。”老三起身将裤兜里的半盒烟拿出来递给小刚,又从小刚手里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来。
“张嘴。”小刚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话照做,老三将烟屁股送到小刚嘴里,喊了声“叼住”。
“对咯!记住,要是烟没了,就再续上一根,等三叔赢了钱,就给你拿钱,到那时你也可以带你娘去看病了。”老三一边划燃洋火给小刚把烟点上,一边诱惑道。小刚一听能挣钱给娘看病,顿时来了精神。一边学着大人的模样拿两根比烟粗不了多少的手指头夹着烟,一边还问老三是不是这样。这一滑稽的行为逗得赌场中的赌客们纷纷哈哈大笑。
“老三,够狠的,连自己亲侄子都祸祸。”赌客中有同村的认出了小刚。
“少特么废话,再来。”老三也懒得理他们的闲话,一心只想着翻身赢钱。说来也怪,自这以后,老三有如神助,连着赢了五六局,看着面前越来越厚的钞票,老三高兴得一把抱起还在一旁“抽烟”的小刚。
“哈哈,小刚,你还真特么是三叔的招财童子。来来来,继续点上,今晚只要三叔赢了,别说你娘的药费,连你开学的学费,三叔都给你出了。”老三看小刚嘴里的烟就快燃尽,又从他小手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续到了他的嘴巴里。小刚一听三叔愿意给自己出学费,也跟着老三笑了起来。虽然烟的味道并不好,但是只要能挣到钱,能给家里减轻负担,小刚就不由得打心底里开心。老三一下午赢了一场又一场,小刚的烟也“抽”了一根又一根。
天色渐晚,日暮西垂,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眼看再不回家就要挨揍的小刚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拉了拉正赌得高兴的老三的裤腿,眼巴巴看着老三,等着老三给他拿学费和药钱。老三此时还沉浸在赢钱的兴奋中,忽觉有人扯自己裤子,低头一看是小刚。“三叔,我把烟都抽完了。”老三正在兴头上,没理解到小刚话里的意思,冲着赌场老板一招手。
“张哥,再给拿包烟”。
“三叔,我不能再抽了,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我爹非揍我不可。你能不能把药钱和学费给我呀?”小刚的声音里满是请求。
老三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小子是来找自己拿钱的,但是赌桌有赌桌上的迷信,赌桌上拿钱会影响桌上的手气,这是赌徒们不成文的规矩。但是也不能不让小刚回去,要是他爹找来发现自己教他儿子抽烟,非跟老三动手不可,于是老三蹲下来摸了摸小刚头说,“小刚啊,等三叔再玩几把,三叔玩完就给你拿。”
“可是我真的要回去了,三叔。你就把钱给我吧。”小刚的脸上写满了为难。
“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我可是你三叔,还能骗你不成。”老三拿起桌上厚厚一叠钞票,在小刚眼前晃了晃。
“看,这是三叔赢的,三叔还能差你钱,你等三叔再玩几把。”但是小刚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小眼睛继续盯着老三。
“要不这样,你先回去,等三叔玩完这几把,明儿个一早给你送去。”
“那你可得说话算话啊,三叔。”
说罢,小刚恋恋不舍的放开了老三的裤腿,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赌场。陈老三也回到赌桌上。只是陈老三的运气似乎也随着小刚的离开而跟着离开了。到了晚上,不仅把下午赢得钱输了个精光,为了翻本,连带着还借了赌场老板一大笔,结果还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就这样,在最后一局中也没能力挽狂澜的老三理所当然的被赌场老板手下的几个马仔架着,准备带他回家去拿钱。半夜,村里的狗吠声由远及近,夏末的余热还没消尽,陈家老两口睡得也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敲自己家的门。
“多半是老三回来了,你去开开门。”陈父使唤着陈母。陈母下地穿好鞋,打了个哈欠。那时的农村院门都是拿木头做的,封得也不严实,留着指头宽的门缝。陈母透过门缝借着月光看了一眼,确定是老三。于是拔去了插销打了门。只是开门的一瞬间,躲在门缝死角的几个马仔也跟着鱼贯而入,陈母来不及闪躲,被几个马仔挤得差点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这是谁啊?”陈母大叫,“怎么回事儿?”屋内的陈父闻声也起身来查看,只见自己院子里站着四五个年轻人,居中的正是自己家的老三,一副霜打了茄子的模样。陈家老大老二这时虽然已经分了家,但是自己的房子还没修好,所以也就还没从爹妈这搬出去,闻听院里的动静,也跟着从偏房里走了出来。
“陈叔,老三在我们那输了钱,我敬你是长辈,给你面子,人我们给你带回来了。只是这钱嘛,你是不是也给我们结一下。”为首的马仔也是村里的,识得陈老三他爹,再说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自然轻车熟路,说罢拿出一张借条在空中舞了舞。
“什么?老三,你又去赌?你是不把这个家败光不算完啊。”陈母闻言抓扯着老三的衣领,哭哭啼啼起来,老三则是一言不发,眼睛看着一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多少钱?”说话的马仔陈父认识,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所以也就直奔主题。
“哈哈,这次老三玩的大了点,借了我们成哥两万!”
“多少?”听到这个数字,饶是沉得住气的陈父也不禁声音有些颤抖,忍不住再次确认一遍。
“两万!”为首的马仔以为陈父岁数大了,耳背,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两万对当时社会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个小数目,当然,也包括陈家。放在前些年,这钱他还拿得出来,可如今帮着老三还了几次赌账,又跟大儿子二儿子分了家,哪里还还得起这么大一笔钱。陈父胸口剧烈起伏,双手颤抖,眼睛上翻,险些背过气去,还好有老大老二扶着。陈母见状也顾不得老三,赶忙上前不停地帮陈父拍背才让他缓了过来。
“陈叔,我也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这样,大家乡里乡亲的,我也不为难你。我给你几天时间筹钱,到时候我们再上门来要。”为首马仔知道这钱今天陈家肯定拿不出,不过也没关系,本身今天的任务也只是过来通知陈家的。既然话已带到,就该撤了,剩下的戏就让陈家人自己关起门来唱。说完一扬手,带着手下兄弟扬长而去。
陈家院内,院门大开,月光洒下,照得院子中如覆了一层白霜。站着的陈父双眼圆睁死死瞪着陈老三。而陈老三则是摆烂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言不发。陈家老大老二搀扶着陈父的两臂,陈母则是不停得帮陈父顺着胸口,生怕他一口气倒不过来又像刚才一样。半晌,顺过气来的陈父终于开口了。
“孽障啊,真是孽障啊。我当初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收债的。”
“老孽障才生得出小孽障。”坐在地上的陈老三闻言不服,低声还嘴道。
“老三,你......”
“你什么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又没要你们帮我还,我自己会想办法。”陈老大准备帮着老爹说老三几句,可话还没说一半就被老三怼了回来。
“你会想办法?你会想什么办法?你会想办法还至于欠这两万?”陈老二也开口怒道。
“好啦,你们也别说老三了,现在最主要的想办法帮他把钱还上。”一直没开口的陈母终于开了口。
“还?拿什么还?妈,要知道那不是两百两千,那是两万啊。以前我们两个说你们偏心老三你们还不承认,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儿,你还护着他。行吧,反正咱们也分了家了,要还你们自己想办法,我可不管了。”陈老大听到母亲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一撒老爹的胳膊回了自己的偏房,陈老二没说话,但是也撒开了扶着父亲的手,跟着回了偏房。见状的陈母赶忙搀住陈父,生怕没了支撑的陈父跌倒,而坐在地上的陈老三则冷眼的看着两个哥哥离去的背影。
“老三,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为什么输了这么多,是不是他们坑你了?”陈母想着帮老三找补找补。
“我今天本来该赢的,都是小刚跑得太早,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输这么多”。陈老三还是有些不服气。
“小刚?”陈母疑惑。
“对啊,就我堂哥的儿子,为了供他,我还给他抽了半包烟呢”。
闻言的陈父,刚缓和下来的气一下又涌了上来,一把推开身前的陈母,走到老三面前,把老三从地上抓了起来。“啪!啪!”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了老三脸上。
“小刚是你侄儿,你连他都祸祸,你这个畜生!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被老爹揪着衣领的陈老三一时懵了,平时虽然爹常骂自己,但哪里打过,更何况是打脸。感觉自己受委屈的老三一把推开父亲,边哭边往门外跑。陈父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陈母见状也顾不得去追老三,赶忙查看陈父的情况。等到想起追老三,老三早跑没影了,这黑灯瞎火的,心想着等老三气消了也就自己回来了,便也没出去找。
话说老三本打算离家出走去邻村的朋友家躲几天,等老爹火消了就回去,但是却不知他这一走便是天人两隔。高利贷如约上门找陈父陈母要账,但是陈父陈母现在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亲戚朋友也都知道他家有个烂赌鬼,是填不上的无底洞,都不肯借给他家。但是高利贷的哪管你这些,几次没要到钱,也是动了肝火,把陈家里外里都砸了个稀巴烂。还扬言要把他家祖坟刨了,把他陈家先人的尸骨挖出来抵债。陈父陈母不堪其扰,终是寻了短见。当这个消息传到陈老三耳朵里时,老三顿时红了眼,第一个念头便是找赌场那帮人拼命,幸得朋友拦了下来。
“你特么疯了?赌场那几号人你打得过谁?”
“我不管,我爹妈被他们逼死了,换一个我就赚。”
“你还想换一个,醒醒吧,你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你也不想想,他们能开赌场能没点背景?没点势力?你爹妈死了警察都没管,你去了能怎么样?无非就是被他们绑了然后卖到哪个煤窑里去当苦力抵债,死了都没人知道。”朋友的话多少还是起了点作用,老三冷静了些。
“那你说怎么办?我爹妈就这么白死了?”
“你想报仇也不是没办法。我有个远房表叔,在香港做生意,但做的不是什么正当生意,也是赌。他一直想拉我去给他帮忙,我爹妈死活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正好你现在无牵无挂。这么着,我帮你联系,你去跟着我表叔混,混得好了再回来报仇也不晚。”
陈老三也不是楞种,再加上朋友的话也有些道理,自己这么回去难保仇报不了,自己还得搭进去。就这样,陈老三在朋友的联系下被朋友的表叔接去了香港,到了香港陈老三才知道朋友这表叔哪里是做的是什么生意,说白了就是赌钱出千!但事已至此,老三也没别的退路,香港这地方自己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自己啥也不会,除了依靠这个朋友表叔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学出千。好在老三虽然身无长物,但是对出千却有着不错的天分,不出一年便出了师!接下来几年,靠着和朋友的表叔搭档,里外里也赢了不少钱傍身!老三出千的本事也在一场场赌局下来练得炉火纯青,那出千的水平犹在朋友表叔之上,但是出千终究不是正道,也不是长久之计。两人合计再干一票就收手回家,表叔去过他的神仙日子,老三去报他的仇,但是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最后一次却出了变故!
这天两人来到澳门的一家赌场,准备配合着出千捞钱的时候,却不想赌场的老板也是一位千术高人!两人在场子里还没赢多少就被老板看出了猫腻,几个马仔将二人抓进了老板办公室。老板是个中年人,坐在真皮的老板椅上,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脸上笑容可掬,根本不像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赌场老板,反倒更像个成功的商人。老三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危险。前一秒可以跟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能对你张开血盆大口!
“老板,是我们两人不懂事,还请您大人有大量,给我们个机会。”老三自知事情败露,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省得老板一会儿让手下马仔来个严刑逼供。
“机会?行啊,那就要看你们的诚意了!”沙发椅上的赌场老板笑容依旧,只是那笑容下藏着什么危险,只有那些跟着老板多年的马仔知道!
“老板您看这样行么,刚才我们赢的钱都退给您!另外再加十万赔偿,您看怎么样?”表叔率先表达了自己的诚意。老板笑容依旧看着二人,只是却没点头应允!
“二十万?”
“三十万?”
表叔继续试探性的报出数字。一旁的老三此时却看明白了,这老板哪是对金额不满意,分明是在试探他们肚里有多少油水!不管报出多少钱,老板也不会说话的!除非确定那是他们的全部身家!
老三一念及此,化被动为主动。“老板,您开个价吧,多少钱才肯放过我们?”
“我没打算要你们的钱,敢进我场子搞事儿,不来个杀鸡儆猴,你们还以为我这好欺负。把他们两装进麻袋,晚上丢到海里喂鱼!”赌场老板话里丝毫没留余地,几个马仔闻言就上前准备动手!那个年代,社会还远不如现在这么安定,各个势力盘根错节,是真的干的出杀人的事儿的,况且开赌场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表叔显然被这阵仗吓破了胆,立马跪地开始求饶,一边求饶一边把自己身上的银行卡全都掏了出来,那是这么多年他跟老三一起打下的“江山”,老三因为是偷渡过来的,一直也没办卡,所以赢来的大部分钱都让表叔帮自己存着!
“老板,这是我们全部的钱了,求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表叔继续磕着头,祈求老板能网开一面。
“哦?有多少钱?说来听听,我看够不够买你的命。”老板看着表叔手上的卡,露出颇有兴趣的表情!
“两......两百万!”表叔哆哆嗦嗦的答道。
“两百万啊?还真不少呢,只是这两百万,只够买一个人的命啊!”老板玩味得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表叔,又将目光看向老三。
“买我的,我的,这些都是我的钱。”表叔赶忙跪着往前挪了两步。
“你呢?”老板目光看向老三,而此时的老三苦涩一笑,出来辛苦这么多年,临了回去前栽了,他不恨为了活命而撒谎的表叔,也不恨面前的赌场老板。只恨自己太贪,明明钱已经攒的差不多了,非要忍不住还来捞一把,一如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老板,我没钱,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老三说完闭上了眼睛。
“你俩带他去取钱,取不够数,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赌场老板点燃一根雪茄,指使着手下马仔带着表叔出去取钱,表叔被二人架着带离了老板办公室,恐惧,愧疚,悔恨在他的眼中交织,他望向紧闭双眼的老三,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却张不开口给老三求情。
“你手艺不错,刚才我也看了,你比刚才那老小子强不少!我这人惜才,你要愿意就留下来跟我干!”见表叔离开,赌场老板收起了笑容,一脸正色的对老三说道,表示他没有开玩笑。
“好,只要老板不嫌弃,我愿意跟着您干!”老三没想到绝处逢生,再加上此时也没有退路了,如果说个不字,他估摸着下一秒就能被套进麻袋里,然后今晚就能下海喂鱼!
“好,痛快!不过先说好,惜才归惜才,规矩是规矩!你们来我场子搞事儿,该算的账还是得算!这样吧,我也不要你命,一百万一根手指,手指你自己选。”老板说完,将手中的雪茄剪丢给老三。那一天以后,老三的左手上少了两根手指。
转眼二十年,老三从一个马仔一步一步做到了赌场的副总,人人都羡慕老三的风光,却不知这其中他付出了多少代价。黑道生意不比白道,老三能走到今天,脚下踩着多少人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多次的被人谋划暗算也让他养成了多疑的性子,他知道他的位置有太多太多人盯着了。这些年里他有想过回家看看,但是他的仇还没报,他还不能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也没脸回去。直到去年, 他差人把当年村里的赌场老板和他当年手下的几个马仔骗到澳门来赌钱,这才算了了心愿。大仇得报,老三也算和自己的前半生彻底告了别,这时,思乡的情绪便不由自主的越发强烈,他想回家看看,看看哪怕是爹妈的遗像也好,就这样联系了家里,告知了自己的情况,又花了几个月处理好赌场里的事务,这才踏上了还乡之路。
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将老三从恍惚间拉回现实,怎么回事儿?老三皱了皱眉,放下怀里的父母遗像从椅子上起身来到窗前,偏房的窗子正好能瞧见外面院子的院门。此时,院门口陈大宝正联和着几个陈家后辈拦住十来个准备往院子里闯的村里人。毕竟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村里不少人老三看着都眼生。
“放我们进去,我们要见三叔!”这是站在人群前头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儿的声音。
“就是,老三也是土生土长的海棠村人,如今发达了,不能光紧着你们两家沾光啊,也不能忘了我们这些亲戚不是?”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啥叫沾光,他本来就是我三叔!他带着我们飞黄腾达是应该的。”陈大宝反驳道。
“让他们进来吧!”老三站在偏厅窗户里,语气平淡,但是落到刚刚还趾高气扬的陈大宝耳朵里却宛如惊雷,吓得陈大宝一个哆嗦。正欲转身开口解释。
“三叔,我......”。
“我说让他们进来。”老三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丝上位者的威严。
“好,三叔。”陈大宝不敢再磨蹭,将院门打开,众人一拥而入,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不同的是这次是白天,相同的是都是找老三要钱。
老三没有在海棠村久留,打发走那些亲戚朋友,他跟着老大老二去了趟父母的坟,他在那呆了几个小时,回来时已是黄昏。陈家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老三看都没看一眼就坐车走了。有人说老三就像一阵风,刮过了海棠村,却什么都没留下。却不知村里一年后新修的村道,翻修提升了好几个档次的村卫生所,拔地而起免费给村里孩子读书的村小,都是出自老三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