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死了,死在了那年秋天。
胖子生活在一个破旧的村子里面。这个村子唯一值得人们歌颂的是一口老井。
那是位于村子中央的一口老井,古朴,剥落的墙壁是它老去的年轮。
一个老村子的人们,都吃着这一口井里的水,年年月月,水龙头不知换了多少个,村子里的老老少少,有的年纪大了,死了,有的年龄方正,外出谋别的生路。
而留下的,只有中间的青壮年,和刚刚出生的孩子。
还有永远留在这里的胖子。
这老井,是这村子的见证,见证了生老病死,生离死别,见证了生活的气息,傍晚时分街坊邻居的胡侃聊天,凌晨的鸡鸣狗吠。
它就像一个守护者一样,守护着一个村落。
人会老,会死,会离去,可它不会,它就站在那里,经年累月,感受风雨雷电雪雹,感受日月的洗礼。
它见证了一切。一切的有的没的,人性生活。
它见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生死,包括胖子。
那年秋天树上结满了垂死的飞蛾,柿子树上挂满了金灿灿的柿子。胖子就生活在那个被山川包围着的村落中。
我和胖子都是生于大山之中,他长我十几岁,膝下两子,一儿一女。胖子关心时事,关心民生,读书看报,关心不属于这个环境之中的一切,胖子有着一颗文学家的心,却靠出苦力养活自己,这在别人看来,他是一个笑话。
不到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像是四十岁,浓眉小眼,厚嘴唇,大鼻子,一张胖脸,一嘴被烟熏黑的牙齿,眼睛向上的地方全是皱纹;全身上下,从头发到脚心,都有着与这村落,与这些村民格格不入的气质。
胖子爱说,很健谈。一有时间,便挺着个大啤酒肚到处闲逛,与三五同是无聊之人谈论当下时事,谈论粮食与蔬菜,谈论大姑娘与贵妇。一手拿烟,一手拿着一根烂树枝,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眼睛望向大山之外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胖子,是村子里的一个笑柄。就算你懂得再多,读过再多书,再有文化,又如何?还不是和村子里祖祖辈辈的庄稼汉一样,靠着苦力生活,靠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生活?
胖子知道,他知道背后的这些闲言碎语,但是他不去管,因为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胖子看书很多,他经常拿着金庸书中的话安慰自己:“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与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胖子是个有梦的人,经常给我说的一句话便是:“等我有钱了,我想带着老婆孩子去城里住,去大城市住。”彼时于我,大梦也是停留于此。大梦之后,胖子连带着破碎的梦一同被埋进了大山,生于大山而又止于大山。
那年秋天凉的很快,叶子落得很快,树上结满了垂死的飞蛾。
有一天胖子在和街坊邻居聊天时说:“我买车了,买了一辆二手的车,我要用它去赚钱,我要在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清买车的钱,我要在后年的这个时候,再买一辆车。”胖子扯着嗓门说的很大声。
胖子又告诉我:“附近的几座山都在开采,我买车是为了开山,拉石头,赚钱。”胖子很激动的说,激动的唾液飞向周围的邻居身上,激动的耳根通红。
那一瞬间,村子里的人都被胖子的决心感染到,人们都相信,胖子一定会带着他的梦走出这里。
秋天多雨,一天大雨,一天小雨,淅淅沥沥,不见停歇。胖子在雨停之后的一天便驾着爱车,到采石场里工作,满载的一车都是他呕心沥血,夜以继日的追求着的梦想和明天。
后来一连好多天都没有见过胖子或者是听到他的消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胖子开车的第一天,听邻居说,胖子死了。
雨天之后,土坡太滑,胖子开的车满载着石头,几十吨的车,从十几米高的土坡上翻滚了下来。本来还是没有死的,可救护车却在半路抛锚,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援和治疗,胖子被活活疼死。
胖子死了,胖子的事情在所有的村民的生活之中,炸开了锅。这件事,令所有的村民,唏嘘不已。
当时的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默不作声,只好埋头走开,继续回到破碎的窗子的房间。
后来在渐行渐远的几年之中,我终于能够理解当时的胖子,做梦的胖子和生活的胖子。我能理解倔强的像个笑话一样的胖子。
当水变成沙子,当白色变成灰尘,当钻石融化,当雪蒸发,永远还有一个胖子,满怀希望的扭动着倔强的身躯;隔着与地球平行的另一个时空的同一时刻挥手示意,恰好再次重逢的彼时彼刻,场景还是那里,落叶还在那里,对话还在那里,胖子就站在这片山川的顶峰,看着这个破旧的村子,村子里,还有他破旧的家庭。
胖子困在了潮湿的睡眠之中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中的胖子牵着他的儿子和女儿,一家人走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街道之中。
那个秋天,就像村子里的那口老井一样,庄严,肃穆,令人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