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六岁那年，爸爸生意惨败，我们一家三口从城里的别墅区搬回了乡下奶奶家。奶奶一看到我，立刻把我拥入怀中：“小文，想死奶奶了！”她又安慰爸爸：“小文都这么大了，咱家地这么多，别去城里瞎折腾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吧！”我爸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听到家里闹哄哄的，妈妈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哭，一屋子的人都围在旁边劝，我这才知道，我的爸爸离家出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奶奶一边大声咒骂着她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孬种，一边用围裙擦拭着眼泪。

我这才想起我在睡梦中好像被爸爸抱着亲了一下，他的胡茬扎疼了我的脸，但我太困，没有睁开眼。

我光着脚走到了客厅里面，妈妈看了我一眼，没有管我，继续抽抽嗒嗒地哭着。奶奶一看到我，立刻牵起我的手把我领到了屋子里面给我穿袜子和鞋。

我问奶奶：“我爸爸呢？”

“你爸爸去给你挣学费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上学时他就回来了。”

我开始天天盼着能够早点上学。

二

乡下好玩的东西很多。绿色的田野平坦又广阔，我跟着一帮新认识的小伙伴在田野里捕蜻蜓、扑蝴蝶、抓野兔，像刚刚从马圈里放出的马儿，疯了一样的乱跑。

有一天，我在外面玩累了，带着满身的泥巴回家了。

一到家，就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妈妈正站在院子里哭。她的面前有一个行李箱。奶奶板着脸生着气背对着她。

妈妈看我回来了，什么都没有说，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拉着行李箱准备往门外走。她没有牵我的手。我意识到妈妈要离开我了，她可能不要我了，立刻往地上一坐，边打滚边撕心裂肺地哭。我以为这样妈妈就会留下来。可是，一直到奶奶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妈妈也没有回头，她拉着行李箱消失在了村庄小路的尽头。

我哭着跑出去追她，没有追上。小路尽头是条通往城市的公路。那条公路上车来车往，我不知道妈妈坐的是哪辆。

妈妈走后，奶奶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三

我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哭闹了一天，睡醒之后，又跑出去跟一帮小伙伴疯玩去了。只是，玩累了回家时，好几次，我都刚好看到正在做饭的奶奶边烧火做饭，边用围裙擦着眼泪。我问奶奶：“奶奶，你哭什么？”

奶奶说：“我被烟熏着了。”

春天到了，我看到我的很多小伙伴都被爸爸妈妈带着去学校报名，准备上学去了。我赶忙跑回了家：“奶奶，我要去上学。”

奶奶说：“你太小了，人家不让你上。”

“丹丹跟我一样大，她都去上学了。”

“是吗？你先吃饭，我给你问问去。”

奶奶解下了围裙，出去了。

我饭还没吃完，奶奶就回来了：“人家丹丹爸爸给她多报了一岁，学校才让报名的。可是你没人家丹丹个子高，学校不相信的。”

我哭闹了起来，又往地上打滚：“不，奶奶，我要去上学。我就要去上学。”

其实，奶奶不知道，我想上学的原因还有一个，我还记得她跟我说的话，只要我上学了，我的爸爸就回来了。

但我只要一提爸爸，奶奶就会哭，我不想让她哭，所以没提这茬。

奶奶舍不得我在地上打滚哭，很快答应了我：“好，别哭了，我明天就带你报名去！”

四

第二天，奶奶牵着我的手去了那所离奶奶家并不远的小学。一路上，我背着奶奶连夜给我缝制的米白色底黑色小方格纹的小书包，兴奋地唱着歌儿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驼着背的奶奶，腰有些不大好，一个劲儿地冲我喊：“慢点，慢点……”

到了学校，老师看看我，摇了摇头：不行。太小了。

奶奶骗他：“不小了，今年都9岁了，就是个子矮了点儿。”

老师半信半疑地打量了我一下，还是摇了一下头：“老人家，回家吧！下一个。”后面排队报名的人把奶奶和我挤了出来。

奶奶牵着我的手回家了。路上，我憋了几次，还是憋不住哭了。只不过，因为我背着心爱的新书包，穿着新衣服，没舍得往地上滚。

“别哭，丹丹能上你就能上，你等着，奶奶今年一定让你上学去。”

“真的吗？”

“奶奶啥时候骗过你。”

我破涕为笑。

五

回到家之后，奶奶开始教我写汉字。她就会大写的从一到十的汉字，全部教给了我。然后我用树枝在地上从客厅门口写到院子的大门门口，写满了整个小院，终于练会了。

奶奶又牵着我的手去了那所小学校。别的小孩子都已经在上课了。奶奶牵着我的手等在教室外面，等那个老师下课。我看到丹丹坐在班级第三排，她不好好上课，正偷偷地对我做鬼脸，冲我笑。

下课铃响了，老师出来了，他一看到奶奶和我，没有理我们，就往办公室走去。奶奶牵着我的手跟了过去。

“老人家，这小女孩上学太早了，明年再来报名吧！”那老师坐在办公桌前对奶奶说。

“老师，你别急。你先看看再说。”

奶奶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往桌子上一放，对我说：“写。”

我还是第一次用铅笔，用拿树枝的姿势拿着铅笔，歪歪扭扭在那张白纸上写下了大写的汉字：一、贰、叁、四、五…….

几个老师都围了过来，还没等我写“六”，一个矮矮胖胖的男老师说：“好了，可以了。去上课吧。”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矮矮胖胖的男老师是这所小学的校长。

奶奶牵着我的手，跟校长一起把我送到了教室里面。我还被安排坐在了丹丹的旁边。我开始上课了。奶奶在窗户外边看了一会儿，冲我笑着挥挥手，驼着背慢慢地走了。

六

当天下午放学回去，我又给奶奶出了一个难题。老师让我一个星期之内把学费给交了。不然就没有课本。学费总共是35块钱。我回去跟奶奶说了之后，奶奶那个晚上睡觉时，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三天过去了，奶奶还没有给我钱让我交学费。老师开始催我。我回去就跟奶奶要：“奶奶，老师说我们班就我一个没交学费了。我再不交，就拉班级后腿了。”

奶奶说：“咱不能拉别人后腿。你等着，明天我就让你带学费过去。”

天已经黑了，外面正在下着倾盆大雨，奶奶披了一块麻袋就出去了。我等了很久，奶奶终于回来了。那块麻袋根本没起什么作用，她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头皮上，身上淋得透湿透湿的，往屋子里一站，鞋子里直往外漏水。奶奶脱下衣服，露出来她皱巴巴得如沟壑一般纵横交错的皮肤。雨水渗满了沟壑，在油灯下发出点点光亮。

我站在一边期待地看着她，奶奶终于从湿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小叠干燥的纸币。最外面那张是我认识的蓝色的贰分纸币。

奶奶又仔细地数了一遍，把钱卷好放回了塑料袋里，又给我放到了书包里面的口袋里。

“一共是35块钱，对吧，可别弄丢了。”奶奶对我说。

第二天，一路上，我一直按着我的小书包的包口，把钱交到老师手上前，我查看了无数次。

七

以后，我交学费总是班级第一名。因为勤劳能干的奶奶，一年四季都在辛苦劳作着赚钱为我攒学费。我一直记得没有读过书的奶奶教我的话：“小文，你记住，勤劳是个宝，到哪都离不了。以后无论到哪儿，你都勤快点儿。就不愁没饭吃。”

奶奶在院子里养猪、羊、鸡、鸭、鹅，还种了梨树、凤仙花、喇叭花和爬山虎。奶奶在家门口的地里种了杏树、桃树、苹果树、柿子树还有葡萄树。离家远的地里按季节轮番种上小麦、玉米、芝麻、棉花、西瓜、花生、红薯、大豆等等。每过一段时间，奶奶就会拿一些她辛勤劳动收获的成果去集市上售卖。

她还会腌制一些鸡蛋、鸭蛋和鹅蛋，制作柿子饼、红薯粉、豆腐等等来售卖，卖不完的就留着自己吃或者分给邻居们吃。她腌制的鹅蛋，蛋黄流的黄油最多，邻居奶奶最喜欢吃，有次，奶奶有半个咸鹅蛋没吃完，放在矮墙上，就去忙了，邻居奶奶忍不住拿起来就给吃了。等奶奶回来，发现鹅蛋没了，知道是邻居奶奶吃的之后，忍不住笑话了邻居奶奶好久，不过她又让我给邻居奶奶多送了几个。

一年四季，院子里是热热闹闹的、也是干净整洁的。喇叭花、凤仙花争相斗艳，绿油油的爬山虎爬满了整个走廊，鸡鸭鹅在院子里走着走着，就下一个蛋。

奶奶给我用凤仙花的汁液染指甲。在凉爽的夏夜，奶奶用树叶把事先捣碎的凤仙花的汁液裹在我小小的指甲上，外面再缠上麻绳，看上去像给每个手指戴了一顶绿色的厚帽子。然后我和奶奶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看着湛蓝的天空上星星在愉快地眨着眼睛，月亮在偷偷地对我笑，奶奶给我讲一些神奇的故事，什么大禹治水、三个宝葫芦啊，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时，原本手指上戴好的绿色帽子，总会有那么几个在睡梦中不知道何时给弄掉了。没掉落的，一摘掉绿色帽子，手指甲已经变成了湿润晶莹半透明的橘红色。用水洗都洗不掉，我欢喜得伸着手到处给人瞧。

八

上学之后，我当然没有忘记，奶奶曾经跟我说的只要我上学了，我的爸爸就会回来了这件事。只是我一直不敢提起。我怕奶奶哭。我一直忍在心里，默默等待着爸爸回来的那一天。

有一天，我一放学，奶奶就跟我说：“你爸爸回来了。”

“真的吗？”我开心极了，“我爸爸在哪儿？”

“去你二爷爷家了。”二爷爷是我爷爷的哥哥。我爷爷在我没出生时就去世了。我赶忙跑去二爷爷家。

“二爷爷，我爸爸呢？”

“我没看见他啊。”

“我奶奶说他来你家了。”

“哦，我没看到他，估计去别家了。你去别家找找。”

我找了好多家，都说没有看到我爸爸。我生气地撅着嘴巴回了家。

“奶奶，我爸爸到底回来了没？”

“没，我骗你玩的。”

我“哇”地一声哭了。奶奶笑了。

“奶奶，你好讨厌，你骗我干嘛？”

“我还以为你把你爸爸给忘了。”

奶奶话一说完，她也哭了。

从此以后，我和奶奶都默契地对爸爸的事只字不提。

九

奶奶告诉我，只要我成绩好，以后考上好大学了，就可以自己去找爸爸，还可以带着她坐飞机到处去旅行。

我非常努力地学习。每天早上，别的小孩8点起床去上学，我都是早上6点就去。有次，闹钟坏了。我担心上课迟到，半夜醒了，不知道几点就一个人摸黑去上学了。

上学的路上经过一块坟地。当时小路两旁的坟地长满了高高的玉米植株。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漫无边际的黑，路上没有一个人，风一吹，玉米叶摩擦着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我站在即将进入坟地那条小路的路口，不敢继续往前了。但我想起奶奶跟我说的话，只要我考上好大学了，就可以去找爸爸，还可以带她去坐飞机旅行，我咬着牙，背着书包，冲了进去，一路狂跑，不敢往后看一眼。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跑出那条小路后，我才发现，蔓延到那条路上的玉米叶划伤了我的皮肤，火辣辣的疼。

奶奶最喜欢我念书给她听。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听我念着书上的故事，有时还会跟随故事的主人翁流眼泪。

为了让我能够多花些时间读好书，奶奶总是不让我做任何农活。她宁可自己累的中暑，也要我在家写作业。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写字，邻居大伯告诉我：“小文，你奶奶在地里晕倒了，你快去接她回来。”

我吓坏了，一边跑一边哭，我已经没了爸爸妈妈，不能再没有奶奶。

等我跑到地里，奶奶正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棵树下，我的心这才放下来。看到我，奶奶第一句话是：“作业写完了吗？”

我哭着说：“写完了，奶奶你怎么了？”

“没事，别哭，就是热得有点头晕。以后遇事别哭，没出息。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知道吧？”

“嗯，我知道了，奶奶。”我擦擦眼泪。

十

从我上学之后，一直有几个小孩天天欺负我。他们嘲笑我穿的衣服难看，在墙上写我的名字辱骂我，放学时，总有一群小孩跟在我后面冲我骂：“野种，没人要”。我打又打不过他们，躲也躲不掉，又不想给奶奶惹事，怕她担心我，就全部一个人默默地忍在心里。有时被骂得太惨了，我回到家看到奶奶就想哭，怕被奶奶发现，便赶紧去洗把脸，把脸泡在盆中的水里时，偷偷地流眼泪。

尽管我隐藏的很好，可是有天我一放学，就看到奶奶正气得直抹眼泪。一看到我，奶奶就问：“你上学是不是天天有人欺负你？”

我怕奶奶生气气坏身体，仍然摇头：“没有。”

“那你洗脸哭个啥？明明都给我说了，走，我带你找他们家长去！”明明是邻居家奶奶的孙子，跟我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比我高一级，我见瞒不过去了，只好承认了，我安慰奶奶：“没事，他们骂就骂吧，又没有打我。”

“小文，你给我记住了，人家不欺负咱，咱不欺负人家，人家欺负咱了，咱绝不能饶了他。”说着，奶奶拉着我的胳膊去了村西头。奶奶先找了带头欺负我的那个小孩的妈妈：“你家小凡天天骂我家小文是没人要的野种，你给说说咋办吧？”

“这小孩闹着玩，瞎说的，那么当真干嘛？”

“妈，我没瞎说，我听你跟俺婶说的！”小凡出卖了她妈妈。

奶奶气坏了，“啪”地一声，抬手给了小凡妈一耳光，又指着满院子的大人小孩大声说：“你们都跟我听好了，以后你们谁欺负小文，我就死在谁家！”那一刻，我感觉驼背的奶奶就像我的天空一样伟大。

说完，奶奶牵着我的手在一帮人的劝慰中离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欺负过我，有几个以前跟小凡一起玩的小孩开始跑过来跟我做朋友。

十一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看到我家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小汽车。我赶忙跑回了家里。屋子里坐着一个穿着红色呢子大衣，黑色高跟鞋，留着大波浪头发，脸白白的，嘴巴红红的女人。

这谁？我心里犯着嘀咕。

那女人看到我，立刻抓住我的胳膊要把我抱在怀里，一股浓郁的香味迎面扑来，瞬间把我包围了。

“快叫妈妈。”她对我说。

我拼命地往后撤，想离她远一些，她的眼睛里泛出泪花，我终于认出来了，这是我妈妈。

可是我还是不想叫她，也不愿意靠近她。我拼命地往后撤，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愣是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她差点摔倒在地。

她无奈地松开了手，我赶忙躲到了奶奶后面去。

我妈妈跟奶奶商量，她想把我带回城里去。因为那里能给我更好的教育、更好的生活。

奶奶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抱紧了奶奶，我希望她不要同意。

妈妈拿出一个很漂亮的布娃娃，又拿出一条粉色的公主纱裙，全部塞到我怀里：“小文，这布娃娃和裙子喜欢吧？这都是妈妈跑了好多商场给你挑的。小文，你跟我走吧，我天天给你买漂亮裙子穿，你看你都穿得啥，跟个要饭的小孩一样的？”

她指着我身上奶奶亲手给我缝制的黑色裤子和藏青色上衣跟我说。我的裤子和上衣都是奶奶的衣服改成的，我穿着有些大，经常在学校被一些孩子嘲笑我像怀孕了。

妈妈手里的那条粉红色的蓬蓬纱公主裙，是我做梦也梦不到的一件宝物，穿上它，我能让所有嘲笑变成羡慕。

可是，我不能没有奶奶。我紧紧抱着奶奶，弱弱地说：“我不喜欢。我不要。”

布娃娃和粉红纱裙掉在了地上，妈妈捡起了它们，叹了一口气：“那好，你不喜欢，我都带走了。”我眼巴巴地看着她抱着布娃娃和纱裙往外走。

“滚，你赶紧给我滚！”奶奶忽然生气了。拿起扫帚冲向了妈妈。

“妈，你干嘛呀！我走还不行嘛！”

妈妈赶忙跑出了院子，我听到外面汽车响起的声音。奶奶抱着我哭了。

十二

有两个外地打工回来的叔叔来找奶奶，奶奶把我支开，让我出去玩。我好奇，就躲在窗户下面的花丛中偷听。

“大娘，对不住了，我见到过一次我强哥，他在一个天桥下要饭，不过他看到我就跑了，我没能追上他，后来我又找了好多地方，都没能找到他。不过，大娘，你放心，我看我强哥身体还挺健康，说不定啥时候就回来了。”一个叔叔说。强是我爸爸的名字。

“对，对，说不定强哥正在攒回来的路费，说不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大娘，你可得保重身体，小文还指望着你呢！”另一个叔叔也劝奶奶。

“那谢谢你们了啊。我年纪大了，也没几天活头了。你们啥时候去外地，再看到强，给他捎个信，就说我快死了，让他快回来！”奶奶说。

“大娘，您这说哪门子气话呢！您这身体正硬朗着呢。活100岁没问题。那大娘，您先歇着，我们哥俩一下火车就跑你这来了。我这还得回家看看我娘去。我们先走了啊！”

“好嘞，你们快走吧。谢谢了啊！”

两个叔叔走了出来。

一个叔叔说：“造孽啊，强哥这一疯，估计大娘到死都见不到她儿子了。”

另一个叔叔说：“对啊，你说要是强哥不疯，咱俩准能把他给弄回来，就是他疯了跑太快了，一转眼，咱俩就抓不住人了。”

“小点声，别被大娘听到了。”

“放心吧，大娘耳朵都有点聋了，你没看我刚刚跟她说话多大声她才听得到吗？”

我趴在花丛里一动不动，也根本不想动了。

我察觉花丛旁边有人，我看了一眼，是奶奶。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我从花丛里站了起来，奶奶依旧一动不动。我吓坏了，赶忙跳出花坛：“奶奶，你都听见啦？”

奶奶不说话，两眼呆滞着看着两个叔叔已经消失的那个墙角。大大的太阳底下，我仿佛看到一直支撑着奶奶驼背的那根无形的支柱忽然塌了。她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我眼泪涌了上来，又大声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回过神来：“小文啊，走，咱们回屋。”

十三

第二天早上，奶奶没有像往常一夜起来给我做早餐，她病倒了。我请了假在家照顾她。我请了村里的医生给奶奶看病。医生给奶奶挂了三天点滴，又开了一些药，嘱咐我不要惹奶奶生气。第四天一大早，奶奶起床给我做了早餐，让我赶紧上学去。我看到奶奶虚弱的扶着墙慢慢走路的样子，鼻子一酸，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我很担心，等我放学回来，就看不到奶奶了。

幸好，奶奶恢复得很快。我终于把一颗心放了下来。只是我发现奶奶开始经常忘记一些东西。烧开水时，她忘记添水。下面条时，又忘记放盐，她还经常发呆。我给她念新发的语文课本，她听了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奶奶正在边哭边洗衣服。

“奶奶，你怎么啦？”我问她。

“我尿裤子了。”奶奶回答。

我没有说话，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有天晚上，我正在写作业，奶奶走了过来，摸着我的脑袋：“强，你爸又去给人家写春联去了，你也好好学写字啊。”

我有些愣住了，我奶奶把我当成我爸了。以前奶奶给我讲过，我爷爷写得一手好书法，全村写春联都来找他。可是我爷爷在我没出生时就去世啦。

又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院子里乱得一塌糊涂，一些鸡蛋鹅蛋被打碎了，蛋液溅得到处都是。几个大小不一的以前一直被奶奶码放的规规整整的盆子被随便乱扔在地上。我和奶奶的毛巾也被扔在地上。奶奶正在用力地撕着一件她的衣服。

看到我，她好像看到陌生人一样，停了一下，又继续撕了起来。

“奶奶，你怎么啦？”

“强，你放学啦！”奶奶又把我当成了我爸爸。

“奶奶，我是小文啊，你看看，我是你孙女。”我把衣服从奶奶手里扯下来，拉着她的手让她看我。

奶奶看了一会儿，笑了：“哦，是小文，你看我年纪大了，都看花眼了。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奶奶去了厨房。

我低着头，收拾着院子，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渗进了泥土里。我请了村里的医生过来，医生跟我说：“年纪大了，都这样，老年痴呆。”他叹了一口气：“唉，小文，好好看着你奶奶。”

十四

我请了假在家看着奶奶，可是奶奶一天都很清醒，一点事儿也没有。她见我不去上学，把我骂了一顿：“小文，你咋这么不听话？我咋跟你说的，你都忘啦！你还真当我老年痴呆了啊，你赶快给我上学去。我跟你说，不把你养大成人，我不会得老年痴呆的。”

我只好去上学。上着课的时候，我想起奶奶一个人在家，常常担心得开小差。老师点名批评了我几次。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有个带着墨镜、打扮时髦的女人站在窗户边叫我：“小文，小文……”，我看过去，认出是我妈妈。我继续听课，装作没有看见她。

一下课她径直进了教室，走到了我的课桌前。她提了一个很大的包，她从里面拿出布娃娃、好几条五颜六色漂亮的裙子，那条粉红纱裙也在里面，还有好几包零食，她把它们全部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小文，这都是妈妈给你买的。”她对我说。

我听到经常嘲笑我的那几个小女孩发出艳羡的声音。全班同学都羡慕地看着我。

妈妈又拿出一大包糖果分给大家。所有的同学都开始吃起了糖果。

“谢谢阿姨！”他们甜甜地跟我的妈妈说。

“不客气，你们跟小文好好相处啊。”

妈妈剥了一颗糖果放到我的嘴边，我那不争气的口水立刻涌了出来。

“小文，吃吧！”

我咽了一下口水，闭着嘴不说话。

“小文，快上课了。我在外面等你，放学我开车带你回去哈！”妈妈又把东西收好，出了教室。

放学后，我没有上妈妈的汽车，一群小孩子跟在她的汽车后面看。我走得飞快，甚至开始跑了起来。我担心我的奶奶。

十五

我回到了家，妈妈的汽车并没有跟过来。

奶奶正在给我烙我最喜欢吃的烙饼。已经烙了足有几十张的饼，烙得满院子都是香气。

“奶奶，我回来啦！”我喊她。

“小文，快洗手，趁热吃饭。”奶奶说。

我洗完了手，拿起一张饼开始吃：“哇，好好吃。奶奶你吃了没？”

“你没回来前，我就已经吃饱了。小文，奶奶教你烙饼吧！”

“好啊。”

那个晚上，我跟奶奶学做烙饼，我烙坏了3张饼之后，就开始把饼烙得很好了。

“小文，你这孩子聪明，跟我一样，学啥会啥。”奶奶夸我。

“奶奶，以后我烙饼给你吃啊。”

“好啊，没想到我没享到儿子的福，享到孙女的福啦！”

十六

可惜的是，我没能给奶奶烙成饼。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妈妈，她焦急地跟我说奶奶突然病倒被送进医院了，为了能够早点见到奶奶，我上了妈妈的汽车。等她在一栋别墅前停下时，我才意识到不对。

“我们不是去医院看奶奶吗？”

“对啊，你跟我先回趟家多拿些钱给奶奶治病，看病贵着呢！”

我下了车，跟着妈妈进了那栋别墅，别墅铁门关上了。

妈妈把我带进了一个装修成粉红色，衣柜里挂着很多漂亮裙子，床上摆满布娃娃的很梦幻的房间。

“这是给你的，漂亮吧？”妈妈笑着对我说。

我知道自己受骗了，立刻往外面跑。

“小文，你听妈妈说......”妈妈在后面紧追着我。

我拼命地想打开那扇铁门，但是没用。

我气坏了，对着妈妈喊：“你个骗子，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奶奶！”

妈妈不顾我的撕扯咬打，紧紧地抱住了我：“小文，别恨妈妈，妈妈实在没办法！”

她把我抱进了那间粉红色的房间，紧紧地锁上了门，任凭我怎么哭喊拍打，外面都是鸦雀无声。我闹累了哭累了败下阵来，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十七

第二天，为了报复妈妈，我用削铅笔的小刀把那些漂亮裙子一件一件割烂，割着割着，小刀却总是掉落下来。忽然门被打开了，妈妈气喘吁吁地跟我说：“小文，快跟我回去。你奶奶不行啦！”

我感觉天空忽然一下黑了下来。我拼命地向家的方向跑去。妈妈开着车追上了我，等我再次看到奶奶时，她躺在一张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她的腿裸露着，我才发现奶奶的腿细得像一根麻杆一样，只有一层皮裹着一根骨头。

我嚎啕大哭起来：“奶奶，你醒醒，你醒醒，我还没能见你最后一面，我还没考上大学呢，我还没带你坐飞机去旅行呢…….”

可是奶奶一动不动。她安详地躺在那里，像很多次，我给她念着语文书，她听睡着了一样。

奶奶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邻居奶奶说，我奶奶去世那天，特地去找了她，跟她说：“能不能拜托你个事儿，带小文去找她妈……”话没说完，我奶奶就开始瘫倒在椅子上，小便失禁了。正好我妈妈来了，他们便一起把奶奶送往镇医院。可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十八

葬礼上，我给奶奶守灵。我在奶奶的棺材旁边铺了一个地铺，睡在她旁边，就像她活着时我睡在她旁边一样。

夜里我睡着了。我梦见自己站在一条马路边，奶奶正从远处走向我，她的头发是花白的，她的背也不驼了，她矫健快速地从我面前走过，看都不看我。我急了，大声喊她：奶奶,奶奶……

奶奶仍旧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着，我很着急，想追她却无论如何迈不动脚。我大声喊着：奶奶，奶奶……

在一个上坡处，奶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来，微笑着向我挥挥手，然后我醒了，墙上的闹钟显示是凌晨1点，我的脸上、枕头上全是泪水。

葬礼过后，我跟着妈妈回到了城里读书。妈妈似乎想弥补她的过错，拼了命地对我好。她带我去各种高端大饭店吃饭，给我买很多很多漂亮裙子，可是她越对我好，我越讨厌她。

有一天，我的零花钱还没用完，妈妈又往我兜里塞钱，我一生气，把所有的钱拿出来砸了她一脸。妈妈愣住了。我转身进了房间。

十九

趁着妈妈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偷偷地跑回了乡下奶奶家。

我才在城里读了几个月书而已，乡下奶奶家已经面目全非。

院子里的梨树枝桠断掉了，花坛里的喇叭花、凤仙花全都枯萎了，只有爬山虎，郁郁葱葱地爬到了屋顶上，似乎想要侵占了整个院子。以往干净整洁的院子里，长满茂密的杂草。我小心地从杂草中踩过，一两只觅食的鸡从里面匆忙跳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到处乱钻着。我推开了客厅的门。以往每天被奶奶擦得锃亮的桌子和茶几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好几个蜘蛛网吊在半空中，蜘蛛在上面惊惶地爬动着。

看到奶奶挂在墙上的遗像我的眼泪一下落了下来。照片里，她正在对我笑。

我仿佛听到她在跟我说：“小文，回来啦！”

我把照片上的灰尘擦干净，锁好了门，又去了邻居奶奶家。

邻居奶奶看到我，拉着我的手问我在城里怎么样？我告诉她不怎么样。

邻居奶奶说：“小文啊，别怪你妈。有件事，以前你奶奶活着时跟我说过，这件事，除非她死了，否则谁也不能说。现在，也是时候跟你说了。”

“什么事？”我一听跟奶奶有关，立刻握紧了邻居奶奶的手。

“小文，我跟你说了，你得答应我，你得跟你妈妈好好过。这样你奶奶在天上也安心了。”

“好，我答应你。”

“小文，其实，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孩子。有一天晚上，你爸爸开车去外地谈生意，在一个荒郊，听到小孩哭，他起初很害怕，后来听到哭声越来越大，就下了车，这才发现路边躺着一个“哇哇”直哭的小婴儿。你爸爸生意都不谈了，连夜开车把这个小婴儿带了回来。我当时正好在你家跟你妈妈和你奶奶唠嗑。你爸爸一脚把门踹开了。他提了一个这么大的行李包，”邻居奶奶用手跟我比划着，“他把那个行李包的拉链一拉开，我们就看到了一个鞋子一样大的小婴儿。那个小婴儿就是你。”

我已经完全呆住了。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丹丹的爸爸妈妈那么年轻，我的爸爸妈妈却那么老？原来是这样的。

“小文，你可得听奶奶的话，好好的跟你妈妈过下去啊。她也不容易。”

“奶奶，我知道了，我先走了。”

二十

我离开了邻居奶奶家，我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笑。我才12岁，还没有做好面对这样的事情的准备。

我沿着小路，上了公路，又沿着公路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一直走到走不动时，我看到一辆开往城里的车，就上了车。

到了妈妈家门口，我刚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妈妈一把抱住我哭了：“小文，你去哪了，你可千万别乱跑，不然我咋跟你奶奶交代？”

“对不起，妈妈。”我对妈妈说。

妈妈一下松开了我，吃惊地看着我。

“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看着妈妈那张涂了厚厚的粉也遮盖不了皱纹的脸说。

“好孩子。”妈妈抱住了我。

妈妈给了我一张一块钱的纸币，那纸币皱皱巴巴的。我不解地看着她。

“这纸币你奶奶临走前一直死死攥在手里，攥了一路，直到她快不行时，她才递给我，嘴里好像还喊着你的名字，小文……”

我想起奶奶去世那天早上，我去上学时，跟奶奶要一块钱买墨水。

奶奶说：“小文，我现在没钱了，你放学回来我再给你啊。”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那天早上我不会去上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