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吃了,蚂蚁会在你肚子里打洞的”
——母亲
我爷爷姥姥他们把大半辈子都花在了农村,那会儿计划生育还没有全面实施,更别说农村了。所以他们那辈谁家孩子没有五六个,就是不给祖上长面儿。人多了,接着吃饭的嘴巴也变多了,粮食就反而稀缺了。不过我父母出生的世道相比较爷爷姥姥来说还是好上许多的,他们那个饥荒年代人饿急了连树皮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吃。
而我母亲,她只是苦在了没文化上。
家里四五个兄弟姐妹,吃喝都成问题,更别说是送孩子去学堂读书了。我父亲倒还好,教书先生就住农村临近的茅屋里,多多少少还是读了几年书。不过父亲顶多也就写写自己的名字,而且这三个字还是七歪八扭的。母亲更甚,她就没跟我说过自己以前是否去过学堂。到现在也就只会照着现成的文字胡画一通。
也是托了不去学堂的福,我母亲从小就跟她父亲下地种田,全年四季,一日三餐,爬摸滚打基本上都是在田埂上。所以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学堂路里跟教书先生含英咀华的时候,我母亲就已经是把插秧能手了。插秧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农村可比认识几个大字吃香的紧,用农村老一辈的话说,读书是没有前途的,辛勤劳作才能发家致富。我母亲现在的性格很大一部分是在这种无产阶级观念下形成的。他听了我姥爷的话,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劳作着。以至于后来脸上由于暴烈的日晒长出了大大小小的雀斑。
母亲眼看到了出嫁的年龄,我姥爷就立即传承了农村人嫁娶的风俗习惯——包办婚姻。不久便草草嫁给了几十里外张氏村姓的男人——我的父亲。于是又稀里糊涂的有了我。
后来据母亲告诉我,她是在农村家里的被褥上把我生出来的。在这之前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跟城里的孩子一样,在镇里的某个妇幼医院温暖的床褥上出生的。所以直到现在关于我儿时的回忆,都是在永不休止的知了声和闷热的夏天中度过的。这些记忆虽然还存于我的脑袋之中,但都是模糊的,零散的,像似散落在农村石子路上的枫叶,风一吹就各自飘散,渺无音讯了。关于我母亲和我在农村的生活我仅仅记得一件事——谎言。
我父亲在我刚出生的头几年游手好闲,成天跟着几个弟兄上山打野兔山猫或者下河捕鱼逮虾,就是不顾家。于是只剩我妈妈一人和我,白天我随她下田,看她背顶烈日,面朝黄土,一个人耕作地满头大汗。而我则在一旁的树荫地下坐着,无聊时趴在满是灰尘的土路上,盯着蚂蚁看他们跟我母亲一样忙碌。就这样,她做着她的事,我玩我的,直到正午时分。
有次还没到正午时分,我就饿的不行了,抓起地上的蚂蚁就要往嘴里送,结果被我母亲看到了,她连忙大声呵斥
“你要是吃了,蚂蚁会在你肚子里打洞的”
我吓得赶紧把手中的蚂蚁扔到了地上,我看着他们有的被我不小心捏死了,有的缺胳膊少腿地在地上匍匐挣扎着。
“我饿”
母亲直起身子看了看天,然后穿过稻田来到我身边。
“饿了也不能吃地上的蚂蚁啊,他会在你肚子里打洞的,回家吧”
母亲牵起我的手就往家赶,那是我记忆以来摸过最粗糙的手,磨得我生疼。我一边挣脱着跟着母亲,一边时不时回头看向在地上来来回回的蚂蚁。现在想来,蚂蚁在肚子里打洞的感觉也不过疼痛如被母亲紧攥的手。
傍晚时分父亲才会背着他那杆自制的猎枪回家。运气好的时候,会拎着一只野兔或山猫回来,运气不好的时候只会听到一句“我回来了”。于是那个夏天除去知了的叫声,我听到的最多的就是父亲的“我回来了”。
母亲在给父亲热好饭菜后便哄我睡觉,我半睡半醒着的眼睛看到母亲走进客堂,弯下身子开始着手那一捆又一捆的炮仗。
时间在农村很是漫长。母亲在闲暇时总会搂着我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讲着那些我已经记不得的故事。但我的确记得母亲和我会被那些故事逗得咯咯直笑。
我越笑她搂我越紧,我越能感觉到她日渐消瘦的身板,我的母亲也曾薄如蝉翼。
直到有些天她抱着我时,不再讲那些故事,而是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前路过的男人。有时男人中有一两个卖冰糖葫芦的,母亲看我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也就偶尔会给我买一支解解馋。我吃着这甜甜的冰糖葫芦,母亲则继续数着。从母亲每天的数数中,我发现村里的男人一天比一天少。
“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挣钱啦”
那天她对我说,也对自己说。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突然停止咀嚼这甜甜的糖葫芦,开始慌张起来。
果不其然,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母亲和父亲的争吵。母亲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埋怨变成了自责再变成了不舍最后居然低声啜泣起来。我一动不动地躲在被窝里,不敢出声。
没过几天,奶奶一大早就赶了过来。我看到她开心极了,奶奶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她院子里结的冬枣。我跑向她,眨巴着眼睛问道
“奶奶,我的枣呢”
奶奶只是笑笑还没来得及开口,我母亲便搭上话了
“小宝乖啊,奶奶今天来是带你去赶集看大戏的”
我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用她那颤抖的粗糙的手揉着我的脸。
我疼的嗷嗷直叫。
“疼”
母亲听到我的哭腔便把手从我的脸上移开了,摸着我的脑袋说道
“你要乖”
现在想来只怪自己年幼不懂深情,我想当时疼的不应该只是我那张被她揉着的脸,不应只我一人吧。
“去吧”
说罢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个一毛的硬币放入我的手中。
我突然回想起前几日的那个晚上,又转头看着我父亲,他只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眼睛里充满了我读不懂的信息。
“好,我会听话的”
我转身跟着奶奶走了出去。到现在我也无法想象当时母亲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我走出家门的,又是什么样的表情目送着我离开的。
一路上奶奶牵着我的手,嘴巴里振振有词,可我实在听不进去。我抬头看了看奶奶伛偻的身躯,又低下头小心地问道
“奶奶,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奶奶用沉默代表了她的回答,不经意间我看到有几只在地上四处乱窜的蚂蚁。
母亲,我感觉蚂蚁正在我肚子里打洞。
其实我知道母亲骗了我:即便我吃了它们,蚂蚁也不会在我的肚子里打洞的,正如奶奶此次来不是为了带我出去看大戏一样。
那天下午我和奶奶回到了村子,我们路过那个前几天母亲还抱着我,给我讲故事的地方。我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因为我知道母亲此刻在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奶奶,你先回家吧,我想再玩会儿”
我笑着看着奶奶说道。
“嗯,好”
我看着奶奶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向家,一个箭步跳到了那个石墩上。奶奶听到了声响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我。我看着她,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走,不会有事的。她伫立了片刻摇了摇头便继续走下去了。
夕阳西下,清风徐徐,只见一个小男孩端坐在一块二尺有余的石墩上,身后是紧闭的大门。他眼睛瞪的浑圆,小心翼翼地数着过往的男人
“一,二,三,四……”
此文瑾献给天下所有勤劳的母亲,
感谢你们在劳作之余还关爱着稚嫩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