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初三，雨，煞南，忌出行。

我从不相信没有根据的事，可今天的确不是个好日子。

我叫苏阳，二十五岁，职业作家。

一直这样介绍自己很酷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三年前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可自那以后，我再没写过任何像样儿的作品。单纯地堆砌文字并不能让我生存下去啊，为了活着，我还得躲进钢筋混凝土的丛林深处，做着最风尘透骨的营生。

今天绝不是个好日子，傍晚的时候，我脱下水洗色工装，也是最后一次拿到了薪水——没有怅然若失的感觉，我依然失业了。

这就是生活啊……

回去的路上总会有个报亭，今天特价书单的末尾一行是我最引以为傲的憧憬。

有点失落。

书的名字叫做憧憬，写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自那以后我再没能力憧憬，单是活着便卸尽了全部的力气。

浑浑噩噩寻不到出口，会走到这步，是怎么都不曾料到的事。

【二】

九月三日，晴。

读到了您的心事呢。

我叫杜若，十九岁，在觅渡书社做义工。

觅渡附近有棵云杉，听老人们说它已经孤零零地守在那里很多年了。每一个疏影横斜的清晨与暗香浮动的黄昏，我都会在那儿读书。似乎是奇怪的癖好呢，可那已经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了。

憧憬这本书是半个月前在新书专柜看到的，很喜欢，没在签售时见到作者，终究是有点遗憾。

期待感想么？颓废却优雅。总觉得字里行间带着一点忧伤的明媚，(苏)阳先生应该是个清高到骨子里的人吧，怎么会在琐碎的时光里失去棱角呢？

说到这儿，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呢。

【三】

公历二〇一八年九月初四，晴。

请问您那里是公历几年呢？

我最后一次参加憧憬的签售会，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出版过任何作品。

尝试着在写新的故事，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下去，大概是神所不顾的境遇吧……眼下还出不了新书，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谋事亦然，今天依旧没什么好的事情发生。

夜里回家时路过一摊纸灰，有点不舒服。明明中元节已经过去很久了，余烬依然隐藏在泥土里不肯离开，大概是为了守住人们细若游丝的想念吧。

火萎了，我也该走了。(It sinks，and I am ready read to depart.Walter Savage Landor/杨绛 译)

这终归不是句吉利的话，一念到这里，内心不安得想死。

【四】

公历二零一五年九月五日，晴

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我这里的确是二零一五年，公历二零一五年九月初三日。

和三年后的作家先生通信，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苏阳先生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但是想死什么的话，还是不要随意挂在嘴边。

并不是有意隐瞒您呐，其实我住在医院有些日子了。

Aplastic anemia.

您听说过这段名词么？

在病房的时候我常常幻想着窗外20英尺以外的地方，那里有一堵砖砌的墙。长春藤长在上面，我每天躺在床上数它的叶子，等最后一片叶子凋落，我也该离开了。

——生病的时候就该讲这个笑话，不是么？

可我住在病院的高层，除了灰蒙蒙的天空，我什么都看不到。

(病)发作的时候会伴随着眩晕，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色彩，所以我找不到常春藤的叶子，却开始清点纱窗缝隙里的灰尘。

——这会给我战胜病魔的力气。

——我还是深爱这个世界的，您也可以找到开心起来的理由不是么？只要灰尘在角落里流动，一切还有希望。

【五】

九月初六，晴

对你说了那么多沮丧的话，真的抱歉。

每天打针吃药，很恼火吧。

我觉得小若(以后便这样称呼你吧)才是坚强的人。和你相比，我遇到的事情就像灰尘一样渺小脆弱。

再生障碍性贫血的话，是很严重的疾病呢，可医学发展到今天，它并不是不可治愈的。这过程会很痛苦，我相信小若一定会挺过难关并最终康复起来的，所以千万不要忧心忡忡地度日子啊。

请务必相信来自三年之后的我，还有哦，下次回信不要再称我先生啦。

【六】

九月初八，晴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啦[笑脸]。

我并没有那么坚强呐，只是习惯了贫血的日子而已。

使阿阳(可以这样称呼您吗)不能继续下去的苦恼也许不是我能想象的吧，可我始终觉得你能写出比憧憬更美的文字。

今晚月色真美，尤其是在疑云消散之后。

写在这里的时候是二十一点零五，不同时空下的月色也有所不同吧。

祝你做个好梦，希望醒来的时候，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只是虚惊一场。

【七】

九月十日，晴

找到了新工作，很开心，从这以后的一段时间不再需要为生计发愁，也可以安心做该做的事。

我下定决心，即便写不出像样儿的作品也不会放弃，就像小若同疾病斗争一样。

也希望小若早点恢复健康。

【八】

九月十三，多云

新工作，新起点，祝贺阿阳。

可我却没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你呢。

阿阳你知道骨髓穿刺检查么？很痛，最开始我告诉自己要坚强，一定不能哭出来，可我依旧控制不住泪水。

同样的痛苦，现在我已经不再流泪了，但有时候却开始想哭。

我想早点好起来，离开这座监狱，和朋友们一起。我好想谈一场恋爱，想经历一切天经地义的事。

想到这里，就难受地想哭。

对不起，今天有点软弱。

我的生命据说还有一年，阿阳你说过疾病可以治愈的事情是真的么？我终于感到怀疑，对不起，我真的害怕死亡。

每次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我都会恐惧，我害怕那是死神将至的先兆。

可矛盾的事情就这样存在着，如果我知晓天堂的生活轻松自在，便会毫不犹豫地投身进去。可另一方面，我更舍不得有磨难的人间，我该怎么办。

对不起，也许今后的一段时间我不会再写回信了。

【九】

九月十五，大雨

请一定要相信我，小若。

我不骗你，再生障碍性贫血并不是绝症，你一定要坚强地熬过这段日子。

我明白小若的担心，但生命只剩一年什么的话，我不相信，小若也不要相信，那都是骗人的话。

信念会改变一个人对么？

最开始写笔记的时候，我沮丧，颓废，一度到了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地步。

可因为有异时空的小若，我不再屈服于命运，我开始直面人生。人有改变人的能力，哪怕不说出自己痛苦的缘由，只要相信，就能恢复生命和活力。所以我相信小若能恢复健康，请小若也务必相信自己。

拜托了。

【十】

九月十六，雨

谢谢你鼓励我的话，阿阳。

不用多久会死，我自己都不相信。

不过，会不会有奇迹发生，都还是未知的事情，我不确定阿阳所在的世界会不会存在一个杜若。

对不起，死亡面前，我开始相信命运。

我是被命运煮软了的人啊。

请阿阳不要放弃自己的努力，工作也好，写作也好。我的梦想，等待你去实现。

最后能留下美好的回忆，感谢。

能遇到阿阳你，真好。

【十一】

九月十六，大雨

我明天去见你。

对我来说是明天，对小若来说，是三年后的明天。就这样和我约定吧，明天，即使到了三年之后，小若也会活着，我一定能见到你，不是奇迹，是我们自己。

2018年的9月17号，我在觅渡旁的云杉树下等你。

【十二】

九月十七，晴。

今天见了你，满了20岁，你看起来神采奕奕，再没有生病的样子。

我们谈了很多话，直到傍晚，非常开心。

【十三】

九月十九，晴

说谎。

你那里其实下雨了对么。不然信纸上怎么会有洇湿的痕迹呢。

真好，我还活着。

【十四】

九月廿一，晴

是啊，还活着，以后也一直活下去。

所以小若你一定要相信我，三年后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一定……

【终】

——叶息

——本文改编自《世界の奇妙な物語·過去からの日記》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