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新华书店，回想起来，只和少年的拮据有关。曾在书架前恋恋摩挲过《哈利波特与火焰杯》，色如蛋黄般的纸张，厚厚一本，39.5元。新奇又激动，像面对不敢高攀的姑娘，当时我一顿午饭0.5元。一个字没读，我把那本用橱窗里最美味的食物做成的书，放回架子。
几年后在同一个书架，发现T·S·艾略特的诗集《荒原》，月季花瓣的粉色封面，薄薄一册，12元。你能想象我的喜悦。至今还记得那首长诗开头，有关四月，有关风信子。这也许是我最成功的一笔支出。后来是川端康成的作品集《雪国》，这个清瘦老头写下的每个字，仿佛走在冬夜月下，用枯枝写在雪地上。再没有比伤感更美的东西了，它从不会让人厌倦。
我在快打烊的黄昏时分走进这家书店。这次正赶上它要搬迁。临床医学跟儿童文艺挤在一处，家长和店员因为找不到《平凡的世界》普及本，隔着架子大声询问。而我只想找一本适合在夏天读的书。
一个人的阅读趣味很难改变。曾经有过一本《瓦尔登湖》，徐迟译本，如今也不知所踪，也许丢了，也许在我封存的一垛书里。书被封进纸箱里，胶带一圈一圈，韶光一年一年，书如寄，人生亦如寄。我对新房最多的想象，就是解放这些囚徒，让它们在坚固的书架上找回自尊。
少年读《瓦尔登湖》觉得字字佶屈，通篇写景的散文集，有什么趣味？终于敬而远之，束之高阁，踪迹难觅了。如今从头读来，句句如诗，“清澄见底”。其境、其情、其理、其趣，如若身受，纤毫不爽，心神往之。
读《瓦尔登湖》，你发现自己很容易感到喜悦。比如，因为偶然在书页上画下一个完美的对勾，我就反复看着它，用手指描摹它，多漂亮啊，舍不得翻页。读到美丽的句子，你总想停一停。有时候回头反复把那一段读上好几遍；有时候只是简单推开书，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这些文字太强大，整个身体都盛不下，需要分分心缓一缓。这让我想起《浮士德》里那句名言，“你真美啊，请停一停”。也许，打个比方——请原谅我的粗俗，因为实在找不到更为简洁的说法——你只是想让高潮长一点。
人要是有一颗发现美的谦虚的心，多不易，又多喜悦。关于此，我发现植物有一种魔力：单单念一念这些花卉美丽的名字，就能让人安静下来。“菖蒲、鸢尾花、芭蕉、石竹、虞美人、海棠、芍药、狗尾草、凤仙花、椴树、榉木、冬青”……这是别的科目的生物所不具有的功效，也许能用于心理学的疗法呢。念念《诗经》的篇目，可能也有类似的效果，感兴趣的人可以一试。而我希望，你终将发现这世界姿态万千的美，不过是你内心斑斓光影的投射而已。
《节俭》一篇，梭罗讲了一个英国商人的故事：“他先到印度去，想发一笔财，为的是可以回到英国过上诗人的生活”。我吃了一惊，他说的不是我吗？为什么要急于成功？也许你就是那个现在正晒着太阳的渔夫，仅此而已。每天醒来还躺在床上，就逐条阅读各个角落发生的新闻，第一时间了解刚刚休市的欧美市场的数据。像收集了许多果核，却一直想象不出果实的滋味；像一瓢一瓢舀起海水，却始终看不见里面的风暴。这些讯息并不能帮我更有信心地生活。
“他应该立刻爬上阁楼去才对”，梭罗说。他“应该”“立刻”开始诗人般的生活才对。我“应该”“立刻”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生活方式才对。我“应该”“立刻”不顾一切辞掉工作找到心念的姑娘表白才对。很多时候我写文章，编出一些话，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安慰自己罢了。所以请你千万不要同情这个人，他只不过是软弱。
每个回国的夏天，我始终知道有个启程的日子，所以避免在许多事情上浪费时间，跟此地的生活始终有种疏离感。这种疏离是有益的。假使我时刻能意识到人生是过客，我的生活会更快乐，豁达得多，烦恼也少得多。
但我也开始意识到阅读的危险，我正变成一个哑巴。阅读这一行为伴随的独处，与现实抽离，不能不说也是一种潜在的危险。我开始失去一种语言的能力，勉强张口说话，却语枯词穷。我一出门，走进人群，发现自己异常迟钝、笨拙和粗鲁；不能独处的第二天，就发现自己已经卷入他人的烦恼和争执中。我正变成自我监守的狱卒，对此我感到安全。仿佛我一个人跑到山顶架起木塔，为了躲开烦恼，不肯下来。而在别人眼里，我是在等待一场无计可施的大火。厌弃自己的生活，却不去改变，反而更努力地压抑自己去承受，为自己的懒惰和小气开脱。所以请你千万不要同情这个人，他只不过是软弱。
2016年7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