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

1

爷爷活着的时候,我经常梦见他死了,而他死了,我又经常梦见他还活着。

那天夜里,他抽着烟袋对我说,我要去本溪了,你要不要跟我去。我说你去干嘛,他说,去找我哥。

新中国初期,他哥逃荒去了东北,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巧合,成了本溪钢厂的书记,风光得很,以至于整个村子都知道他在东北当了大官。然而他母亲去世时,正赶上全中国大炼钢铁,本溪作为钢城,首当其冲,所以没有回来奔丧,便成了全村人口中的不孝之子。

我说,你哥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你去本溪找不到他的,他两个儿子,一个移民德国,一个移民日本,都已经不在本溪了。他耳背,我声音很大。他说,没事,我也死了,我才突然意识到他也已经死了。

我总是在这样的梦里惊醒,生怕我和他在同一个世界,怕我也死了。在无数个奇奇怪怪的梦里,他和我对话,说着他生前还没来得及说的话。他死的太仓促,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也没人愿意听他说话。

他死前没有任何征兆,以至于我们家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段时间父亲已经搬到新建的楼房,爷爷还在老村子里的旧屋舍,周围都是拆掉的断壁残垣,上面爬满了南瓜藤,还有几个和他一样没有资格住上楼房的老人,和几只没法搬到楼上的鸡。

父亲说,那天他去爷爷家,打开堂屋的门就觉得不妙,因为爷爷喜欢起早,总是先生上炉子,烧些白水,沏杯茶,但那天屋子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父亲走进里屋,发现爷爷正坐在床边,胳膊撑在床边的青灰色老式写字台上,以为他在坐着写东西,爷爷喜欢写字,也写得一手好字。父亲咳了一声,他没有应,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应。父亲走过去,碰了他的手臂,发现人已经凉了,应该是走了一段时间了,至于是什么时候,不得知晓,可能是前半夜没有睡,一直坐着,也可能是后半夜起夜,又坐在床边,直到死去。

2

爷爷是村子里“劝死人”,他的死在村子里是大事。以前的白事都是他张罗,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他总是劝他们死去,自己受罪罢了,不要累赘家人,那些已经死了的人,他会劝他们安心的离去,不要再活过来,吓着家人。

至于爷爷是怎么成为管白事的人,我不得而知,在我看来,应该是他在村子里有一定的影响力,掌握一村人生死大事的人,必须有一定的本事。爷爷是新中国第一批高中生,那时候的高中比现在博士都要金贵的多,但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没有读成大学,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

我爸总是说他没有出息,一个堂堂新中国同龄的高中生,只在村子里当了管白事的,这成了父亲看不起他的借口。以至于,我从没有从父亲口里听见过父亲这个词汇,对于他,父亲是个陌生的词汇,直到有了我。

爷爷有很多同学,都做了县里的大官,县长,县委副书记,办事处主任之类的,不是因为他们比我爷爷优秀,而是他们成分好,贫下中农,就有了先天的优势。而爷爷祖上是地主出身,不仅失去读大学的资格,更是影响了仕途。

爷爷曾经救济过那些家庭比较差得同学,所以那些当了大官的同学经常来看他。我喜欢那些他同学来访的日子,一般都是初夏,知了还没有叫得那么嚣张,天气也没有那么热,院子里还没有成群的苍蝇。他们坐着汽车来看望爷爷,起初是桑塔纳和老红旗,后来帕萨特和奥迪。

我们家门外围满了人,都想瞧一瞧,我们家来了什么金贵的客人。我当然洋洋得意,每次都会趾高气昂,因为我吃到他们吃不到的大白兔奶糖,甚至还拍了拍立得,相机一按,照片就直接钻了出来,我那时候觉得很神奇,拿着照片到处显摆。

每次过后,父亲都说,同样是高中毕业,你瞧瞧人家,都混得有模有样,再看看你爷爷,管白事了,最大的职务——党小组长。但是对于他来说,作为地主家的孩子,能入党已经是付出了几十斤猪肉的代价,这些猪肉也不是小数目,因为虽然家里被定性为地主,但早已被抄家,生活也拮据得很。爷爷给我说,当官有当官的命,为民有为民的运,命运这个问题,谁也左右不了。

大约到爷爷六十岁的时候,他的那些同学就再也没有来过,每个夏天的期待就少了一半。开始传来的消息是县长得了富贵病,还没退休就病故了,后来县委副书记因为安全事故,突然自杀了,办事处主任倒是高升了,去了隔壁县当了副县长,但没过多久就因为车祸,死在了调研的路上。到头来,他们都没有活过我爷爷。

爷爷说人有三个槛,六十一,七十三,八十四,活过八十四就能活到百岁,挡不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概率统计做支持,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听到这些数字,也许,他见的生死多了,也就总结出一些规律。

3

父亲是爷爷的大儿子,他似乎和爷爷有隔阂,从不说长话。父亲憋了一股劲,从一个民办教师,一步一步努力,四十岁成了学区校长,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父亲也没有读大学,文革期间取消了高考,大学实行推荐制,当然因为成分的问题,父亲也错失了读大学的机会。两代人因为同一个原因,一个地主的标签,失去了自己的梦想,这也进一步加大了父亲对爷爷的隔阂。

父亲没有向命运低头,六岁的时候,他母亲上吊自杀了,但他从来没有停留半步,支持他的动力就是不想像爷爷那样活的窝囊。

父亲当了校长,家里赞了一些钱,就决定在城里买学校集资建的楼房。十岁那年,我离开了村子,搬到了城里的楼房,再也没有长久的回来住过。

之后的十几年,只有寒暑假我才回来停留,但也从不过夜,因为我嫌爷爷家里脏乱。而后我考上大学,远走他乡,回家看他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故乡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直到接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才又记起了他,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工作和家庭的压力,让我一个在陌生城市打拼的游子,丝毫不敢懈怠。

电话是父亲打来了,他说,你收拾一下行李,赶快回来,命令一样的语气。父亲从没有这样说过话,我已经听出的蹊跷,我说怎么了?他说,你爷爷死了。我没有听出任何感情,多年来,父亲和爷爷很少说话,一切都是母亲照应着爷爷。

前几年,爷爷得了带状疱疹,带着脓血的疱疹长满了腰,起先母亲去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说过敏,抹点药就好了,没想到越来越严重,母亲坚持给爷爷抹药,但没有效果,父亲很少关心,也不过问。

4

那时候我赶巧回家,看到爷爷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疱疹带着撕破的结痂,爬满的腰背。带着他去了县里的医院,医生也被这种情况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蛇斑疮”。

俗话说“蛇斑疮”缠了腰,便救不回来了。那些日子,他瘦骨嶙峋,颧骨高耸,双眼凹陷,八十多岁的他,佝偻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沉默不语。

以前,他最喜欢给我说话,也只有我喜欢听他说话,他的故事里有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力,深深吸引着我,成为我现在写作的素材,之前的《劝死与催生》,就是以他的故事原型创作的。除此之外,他还带我去参加各种白事,当然不是让我继承他的职业,而是白事上有各种美味佳肴,爷爷把我带到厨房里,他们在外面伤心地哭,我在里面开心地吃。

我说,爷爷,你说句话。他说,谢谢小飞带我来医院。听了这句话,我突然想哭。一句感谢,让我们距离变得遥远,那个疼爱我的爷爷,突然消失了,连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弯曲着身子,躺在那里,身体伸不直,也从来没有伸直过。大跃进时期,他腹部两侧,各有三根肋骨被底盘车撞断了,贴着肝脏、胆囊,脾胃插了进去,与死亡差之毫厘。他没有接受治疗,补了几个公分,休息了一个月,又回去干活了。然而,缺少肋骨的支撑,常年的弯腰,让脊柱变形,从那之后,三十多岁的他,再也没有笔直的站立过,就像他的后半生。

晚上,我在医院里守着,夜晚里似乎看见了死亡的巨大阴影在迫近,笼罩了整个病房。但还有一种顽强的气质也在这衰老的躯体上展现出来,那是苦难命运塑造出的乐观,也是见惯生死的豁达。它告诉我们,眼前的这个人不会轻易屈服,哪怕是对于死亡。

几周之后,爷爷终于熬了过去,他出院时,我已经走了,我打电话给母亲,时不时询问他的情况,母亲总是报喜不报忧,说没事了,你放心吧。但我知道带状疱疹的后遗症有多么可怕,我一个医生同学说,这种病的后遗症,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再咬你的神经,但你却看不见它们,很多人坚持不下去,都选择自杀。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这三年的,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每天有一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身体,他甚至从来不给父亲说,他有多么得难受,有多么疼,需要儿子的一个安慰,只是向母亲讨要一些止疼药。他还种过罂粟,或许在难以煎熬的日子里,派上过用场。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劝说自己勇敢的面对死亡,就像他说服的每一个人一样,留在这世上只有无尽的痛苦,离开这个世界只是一个瞬间,他死的时候就像一个雕像,像佛教里的罗汉,基督教里的圣人。他坐在床沿上,把痛苦永远的定格在那一刻,而他却自由了,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我坐在回家的绿皮车上,穿越了整个山东,从潮湿的太平洋沿海城市,一直走到干燥的泰山山脉,每一次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都让我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它随着一路的过往,变成了沿途的风景,和人生的回忆。

我知道,那个叫家乡的地方,永远回不去了。那个我称呼他爷爷的人,永远却永远住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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