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文/燕十三
一.
前些年,我与一个年长几岁的兄弟,合伙包地、耕种南瓜。
时值初夏,南瓜花开、争芳斗艳。一朵朵金黄色的花儿,像点点繁星,闪烁在碧绿的叶海之间。浓郁的花香,惹来一群群蜜蜂从远方飞来,嗡嗡作响、追花夺蜜。
那天,我们正忙着施肥,累了一上午。来到地头吃过午饭,喝完啤酒,斜躺在草坡上,一边享受午后的阳光,一边聊着年轻时的往事。
突然,他眯着微醉的双眼,说起他几年前,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得并且非常像他。
我说:“你女儿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能说,前几年才看到呢”?他回答说;“不是说她,是新洲的那一个”。他说:“这个事说起来话长,我说你听”。
二
他叫赵勇,身材修长、英俊潇洒。
在他年轻的时候,生产队有位姑娘叫巧玉,天生一幅好嗓子,最爱唱山歌。虽然人长的不高,但模样很秀气。
他们从小就一起长大,虽说不上青梅竹马,但也算两小无猜。
玉比勇小一岁,两人念完小学,就出来帮着家里养猪做饭、看护弟妹。一来好让父母安心上工,二来也给家添个帮手。
两年后的春天,他们弟妹都上学了,两人就出来挣工份。
队长说:“你们两个十二、三岁的娃,能做什么事呢?放牛吧,记三分工”。三分工,当时来说,不能解决温饱,也确实减轻了家庭的负担。
一个晴天的上午,他们牵着牛,跟着放牛的老倌来到后场柳林。几个老倌吸过旱烟,悠闲地唱起了山歌。他俩高兴在草场上翻跟头打滚,累了,斗斗草,编偏花环。
日子长了,玉也能跟着唱几句。几个老倌都说这个丫头记心好,喉咙也好听。就这样,他们在放牛的时侯,学会很多山歌。
过了两年,他俩像大人一样出工。开春一起锄麦草,立夏并排点棉花。
有一次,一群年轻人在棉花地里打农药。两人一组,一个压水,一个喷药。不用说,他和玉又是搭档。
药快要喷完的时侯,勇又唱起山歌。虽说他声噪不是那么响亮,每次,只要他起个歌头,生产队的小媳妇和大姑娘都跟着和唱。
那天他刚唱:“正(呐)月探(呐)妹是啊元宵”。
噪音刚落,地里的年轻人齐声和道: “我看我的小么妹长的实漂,打你门前过哟,我的妹子呀,我把膀子摇啊,你看到没看到”。
玉一接过来,大家都静了噪声,好像恭听百灵鸟鸣。玉唱道:“小么妹呀 我一听及忙开言道,叫一声呐情郎哥哥细听奴根苗。不是没看到啊,我的哥哥呀,爹妈管紧了,心中如刀绞”。
甜美歌声随风飘到队里的晒场上,一群正在刮苎麻的中年妇女也欢喜地接着哼唱。唯有一人,低着头长吁短叹,那就是玉的母亲。
勇的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托人到玉家说媒,她的父母就是不松口,总说女儿还小,过几年再说。
玉的父母虽然知道勇是一个能干的好后生,但家里也实在是穷。勇的弟兄四个,他排行老二,还一个大姐,虽说大姐出了嫁,大哥转业安排了工作,但三个单身汉还和父母共住一间半屋里。
这也不怪得玉的母亲,是牛也要一个放场,嫁女也要一间草房,就这样把女儿许给勇,她真的不放心。
后来他们两人在单独的时侯,总是汪汪泪眼对汪汪。一个说除你不嫁,一个说除你不娶。
三
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玉在母亲的威逼下,那年秋天,与邻乡的,一个新洲垦殖场的小伙子定了亲。
这下,勇像老了十岁,蔫得抬不起头来,再也看不到往日的笑脸。一个人总是在收工的傍晚,坐在后场的柳林,唱着古老的单身情歌,诉说着内心的愁苦。
玉每次傍晚听到勇的嘶哑的声音,心像刀剜一样在滴血。
有一次,玉又听到勇在唱:"四月里来四月八,单身哥哥把田插,走到田里秧又老,走到地里麦佝头,只有单身(呐)一个人……”。她立刻三步并做二步,急忙奔到柳林,边哭边喊:“哥,你别唱了,强如我死了”。
勇木然地转过身来对玉说:“玉,我心里难受,以后不唱了。你现在是别家的人,回吧,呆在这里怕坏了你的名声。”勇转过头去,呆呆望着塘里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
玉站在勇的身后,心疼地望着他消瘦的身体,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她只有抹了抹眼泪,良久,还是走了。
勇浸在池塘里泡了凉水澡。起来时,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眷属?
四
一年后,改革的春风也吹到故里。
勇出门跟着师傅做起泥工,家里承包的土地也增加了不少的收入。
当年底,举全家之力和大哥大姐资助下,勇做了两间红砖瓦房。房子虽小,整洁透亮。又因勇一人独住,下雨天或歇工时,他的房子常是队里年轻人聚积的地方,但玉从不登门。
五
第二年春天,勇在大姐和父母的劝说下,与本乡的一名女子定了亲。
这名女子身材生的矮小,每天都是满面笑容。她的娘家虽然家道殷实,但从来不嫌夫家贫寒。
每次来看望勇时,帮他浆衣洗裳、烧茶做饭。来了朋友,她奉上热茶。遇到打牌未散,她多做几个小菜留客吃饭。
她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也温暖了勇的冰冷的胸怀。邻里都夸勇找一个好老婆,让这门单身充满了起色。
勇爱抓鱼虾,有时接她过来吃点或送到她的娘家。出远门时,总不忘给她买件衣裳或头油发卡。但在他独处的时侯,常常思念玉的模样。
六
一年后的中秋就要来临,玉和勇的婚期都定在冬月,一个冬月十八,一个冬月二十。
中秋节前的两天夜里,勇点好了聘礼,把大红的婚书用红袱子包好,放在丝箩的中间。想到这一担糕点聘礼,明天挑到丈母家去,也有不短的路程,立即洗洗睡了。
在睡意朦胧中,勇好像听到秋风在晃动窗户的玻璃,又似乎有人在敲窗户。
他问:“那一个?”。一个女子轻声地回答说:“我”。勇好像听到的是从遥远传来,他一直思念的声音,又恍惚这是在梦中。他愣了愣,回过神来问道:“是玉吗?” 玉答:“我快走了,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勇连忙起身趿着鞋打开大门。
月光下,这对久别的恋人,再见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两人的苦泪,像断线的珍珠在脸上一直流过不停。
勇噎咽着说道“:“玉,莫哭,进来吧"。俩人来到房里,勇看到玉哭红的双眼,捂着自己的嘴,又泣不成声。
男人的哭,说不上惊天动地,但像牛闷一样的哭喊,足以让人为之动容。
玉看到勇伤心欲绝的样子,把他扶到床上。勇紧拉着玉的手说道:“玉,你知道吗?三年来,你从不踏我的门槛,看到我就转身就走,你知道我心有多痛,你知道我有多想你”。玉说:“哥,我也天天想你。我不见你,是要你把我忘记。希望你早日成家,不再孤寂。现在,你有个贤德的妻子,我真为你高兴”。
此刻,玉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哽在喉里说不出来。转身时,帮勇盖好了被子,捋了捋他的乱发,吻干了他的眼泪。她对勇说:“哥,你多保重。我回了,呆在这里,怕给你惹些是非”。说完含着泪走了。
勇追到门口时,两人又抱头痛哭。过了一会儿,勇忽然听不到玉的呼吸,整个人就像没有骨头似的往下坠。他惊惶地抱起玉,放到床上,掐她的人中,再慢慢地,捂热她的冰凉的身体。
当她缓缓地回过神来,搂着勇的头深情地说:“哥,我真的舍不的你啊,你带我走吧"。
勇叹了口气说:“玉啊,不是我不想走,是我们怎么走脱身啊!你的爱人对你那么好,我……”。
勇没说完,玉接道:“哥,我不爱他,我爱的只有你一人,你难道不晓得吗”?
勇左右为难地说:“走了,我也对不起她啊”。
说起她,玉的酸楚涌上心来:“是啊,嫂嫂是个好人!我也不忍心害她啊”。
勇看到玉的哀怨样子无奈地说:“今生我无缘娶你,等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玉摇了摇头,决绝地说:“谁知道有没有来世,今生做不成夫妻就做一夜夫妻吧,也不枉我们相爱一场。
玉知道作为恋人,他们最后一次相会,也许他年之后再见之时已为路人。这样痛苦地分离,不如爱的死去活来,不管对错,终身不悔。
勇听到玉说,做不成夫妻就做一夜夫妻。他摆了摆头,但几年来的朝思暮思,瞬间都化作缕缕深情,禁不住地把玉紧紧搂在怀里。
吻的玉,梨花带雨。吻的玉,女儿香浓。
玉双手紧抱着勇。她微闭着双眼,呵着兰气,心像小鹿一样砰砰在跳。急促的呼吸,顷刻间,把她压在心底的激情,如烟花一样绽放。
一番云雨过后,勇疲惫的像个孩子偎在玉的怀里。
看到勇沉睡的样子,玉抚着他的背,吻着他的脸,轻轻的地抽出自己的手臂。起身后,她帮勇掖好被子,带上门出来。
回转的路上,只有殷勤明月,目送玉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知道,再美丽露珠,在朝阳下也只能雾散。
七
第二天早上,勇醒来,揉揉眼。他觉得,昨夜的一切仿佛是在梦中。
在叠被子的时,他看到床单上一团桃花大小的鲜红血迹。他知道,这是玉为了她真爱的男人献出的宝贵贞操:。此刻,他的心里像五陈杂味在胸中翻滚, 酸、甜、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他想:“两个最爱他的女人,对他那么好,他能对得起谁”?
八
此后,他们各奔东西,鸡犬不再相闻。
第二年春,勇的大女儿出生了。
他在妻子的娘家资助下,搬到集镇上开了一家冷饮小店,批发带零售,收入不但能养活全家,还有节余。 几年后,冷饮生意做到了新洲。
有一次,在他开车送货的路上,被一个要好的哥们拦下。哥们说:“我跟你说个事,信不信由你。这次我看到巧玉带着女儿回娘家,她的女长得好像你,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的,队里的哥们都是这么认为”。勇笑道:“莫乱说,搞不好,拆了别人的家。我走了,天热,冰棒不等人”。
他口里虽然这么说,但暗暗地把每个字都记在心尖。半个月后,他又碰到另俩个较好的哥们,也是这么说,他决意还是去看看。
后来,他打听到巧玉家的住址。几次借着送冰棒的机会,坐在巧玉家对面的小店里,等待孩子们中午放学。
有一天老天真的开了眼,他看到巧玉接女儿放学。
他看到那个带红领巾小女孩,像是自己的影子一边走一边跳。心中一种血浓如水的骨肉亲情在呼唤他,他强忍着激动的泪水,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去抱抱。但他的双腿,却像灌铝了一样迈不出店门,一来怕伤害两个家庭,二来怕给孩子造心理阴影。
看着她娘俩回家的背影,他心里无比惆怅。这正是:“莲儿心中苦,梨儿腹内酸”。
到了那年的暑假,勇每次到新洲送冰棒,都要绕到玉的门口小店问问缺不缺货。其实是想多看女儿一眼,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有一次中午,勇给小店配齐货后,离开时看到玉的家门依旧锁着。他叹了口气,开车向南往回赶。在他前面棉田边大路上,看见一个男人背着喷雾器,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提着一篮子蔬菜,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虽然中午强烈的阳光,让他眯着眼睛向前开,但他一眼还看出是玉牵着她的女儿。
近了,勇放慢车速。玉的爱人看到勇连忙打召乎:“勇,送冰棒啊”。勇回答说:“是啊,小店的货齐了,这是往回赶”。他转过头望着小女孩说:“这是你的女儿吧,长得真漂亮,跟我的女儿一般大”。玉随手把女儿拉到身边,警惕地望着勇。勇用塑料袋装好几根冰棒,下车送到小女孩手上说:“没有什么拿给的,就几根冰棒”。小女孩害羞地躲到母亲的背后,玉说;“拿着,叫叔"。小女孩接过冰棒叫了声叔,勇连忙答应:“啊,啊,啊”,高兴的泪水差一点湿了出来。
两年后,城里雪糕占领了农村市场,冰棒也不好销了,他再没机会去看他的女儿。
九
一次,我和他闲聊时问起这件事。他说:“没有的事,莫乱说”。是啊,没有的事,不能乱说,也许那一天,他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