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里,正值隆冬时分。
鹅毛似得雪片分洒而落,将阿采的世界,变成了单调的白色。
可惜阿采不是一个喜欢白色,喜欢大雪的孤清女子,这难得的精致落在她的眼中,变成了孤独和绝望。
“阿采!还没有准备好柴火吗?!晚上难道打算冻死我们!”
屋里传来了继母恶毒的声音,扎在阿采的心头。
拾到柴火有什么用,暖和的又不是我。阿采在心里暗想,轻轻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就看到那扇破败的门轻微的晃动,怕是继母出来,飞速的逃离了院子。
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去山林里拾柴,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挨一顿毒打,和冻一天,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她要去找村落东头那个穷酸的秀才,听他讲一讲,长安的故事。
那里有鲜衣怒马的俊朗少年,有仪态万方的闺阁女子。
那里有惊才绝艳的才子,有秋水为神的佳人。
那里有潇洒不羁的侠客,有一顾倾城的红颜。
无论是城中车水马龙的闹市,还是城外高山流水的庄园,都带着梦一样的神采,带着诗人笔走龙蛇的余墨香,带着酒客们畅饮留恋的欢笑。
秀才说,最好的生活就是在小酒肆中要上一壶醇香好酒,吃上一盘酱牛肉,聆听着周围酒客们是生活百态,不远处一个丰腴的少女半倚在妓院门口,冲着酒馆里粗鲁的酒客们巧笑倩兮。
微醺之后就提着半坛没有喝完的酒,在街道旁的古树下打个盹,醉眼迷蒙的看天边云卷云舒,卷起这城里城外的烟尘喧哗。
阿采不止一次在梦里走在长安的熙攘长街上,脚下一片轻盈,阳光和煦的洒在宽窄巷子中,耳边充斥着叫卖声。
泱泱盛世,梦中长安。
阿采知道,秀才原先并不穷酸,至于他为何离开那个阿采梦里都想去的长安,却是只字未提。
只是每次看到阿采熠熠生光的秋水眼眸,秀才的嘴角总是会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对阿采说,“阿采,你是属于长安的。”
这话阿采听不懂,她不明白秀才为何会这般肯定,只是心中却是欢喜的。
她相信秀才。
也信自己终有一日会去长安。
秀才并不在家,这让阿采很懊恼,有一种得不偿失的沮丧,还有一些畏惧。
行至大雪坪,一席粉衣远远的站立在枯树下,长裙及地,在皑皑白雪间,分外娇艳。
听到由远及近的喘息声,粉衣缓缓的转过身躯,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阿采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不由得看呆了。
女人缓缓的朝阿采走过来,嘴角勾着笑。
看着这个身材和体态如自己如出一辙,只是样貌天差地别的女孩,眼眸中流转着别样的光华。
“你,你是谁?”
阿采从小就是一个倔强的姑娘,即使面对着这个惊为天人的女子,也很快回过神来,不愿意在气势上输上半分,率先发问。
女子也不恼,笑着回答说,“我叫羽檀,你呢?”
羽檀,阿采虽然听不出名中的含义,却也是觉得极美。想到自己一个乡下丫头的粗鄙名字,便不愿提起。
“我没有名字,是孤儿!”
女子一愣,随即莞尔一笑。
阿采以为女子是在嘲笑自己,看着女子身上锦衣华服,想必家境也不俗,便问道:“你来自哪里?”
那个美艳的女子也不回答她,只是问了阿采心尖上的八个字。
“你可愿,随我去长安。”
阿采不再叫阿采,由于她始终不愿意告诉羽檀她的名字,便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唤作羽莺,也煞是好听。
羽莺终于如愿以偿的到了长安,入了羽檀的卿玉阁,做了她的婢女。
卿玉阁并非是一个下贱的地方,不过是一方茶肆,供人喝茶听曲。
羽檀,是卿玉阁的主人。
卿玉阁三不五时就会开几场戏,一场场的嬉笑怒骂,逗得台下的爷们也跟着笑、跟着骂。涂上了大白脸、大黑脸、大红脸的戏子们咿咿呀呀,看的多了,羽莺就厌烦了。
她不明白这些翻来覆去的曲调为何值得这么多爷们整日的造访。
可羽檀却说,他们不是来听戏的。
羽檀唱戏并没有什么扎实的功底,只是兴致起了,就搬一把高脚椅子,往戏台中央一坐,也不画唱戏的浓妆,二话不说就开始唱。
羽檀是江南人,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听的人不知所谓。
偏偏,只要她往台上一坐,男人们便不骂了也不笑了,像是着了魔,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羽檀唱戏。
羽莺终于懂了,那些男人不是来听戏的,而是来看羽檀。
看羽檀唱戏要花费大把银子,看一次的费用就足够羽莺所在的小村落生活好几个月。
可是说来也奇怪,看戏的人并非只是富家子弟,经常能在座位最后的角落里,瞥见一些衣衫粗旧的男人,塞给管事的一大袋子散碎铜钱,看样子是积攒了多日,却只为一睹羽檀的容貌。
初识羽檀时,羽莺只觉得她美,却不知道她美的那般惊人。
整座长安城里,羽莺再没见过一个可在容貌上与羽檀媲美的女子。
羽檀就像是羽莺的姐姐,教她识字,传她道理,可羽莺却从未在这个美貌的女子感受到一丝温暖,她就像是清冷的广寒仙子,不可捉摸。
彼时羽莺识得了一些字,能看一些古籍故事。
才了解到女人的美貌有多么重要,像貂蝉、西施,一个一个都是能让帝王倾心、天下男人奢求的美人,凭着一张绝美的容颜,要什么有什么,甚至微微一笑就可以让帝王放弃江山。美貌的杀伤力,更甚于金戈铁马。
对此,羽莺还了解的不够透彻,但羽檀却已经胜券在握。
不过她没有告诉羽莺的是,自古红颜多薄命。
羽檀从来不对着台下的男人们笑,总是冷着一张脸,看空气,看屋梁,就是吝啬于多看那些男人们一眼。
一日里,羽莺为她梳理着青丝,看着镜中那张美的有些妖艳的脸,缓缓问出口:“小姐,你为什么总是那样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回眸一笑百媚生:“羽莺,你还不懂,这就是女人的美丽,只要你的美达到一定的标准,你就能倾国倾城,你就能为所欲为,同样,你可以拒人与千里之外。因为即使这样,那些人依旧放不下你的美,你越是忽视他们,他们就越是倾心于你,到最后完完全全掌握在你手心里,一个也逃不掉!”说罢,羽檀做了一个手掌紧握的动作,随后狂笑不止。
羽莺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也不懂。
从那之后,羽莺时常觉得羽檀是个战无不胜的神,所有的男人在她冷冽的眼神下摇尾乞怜,而女人只能成为她脚下的石头,毫无声色可言。
只是世间哪有无敌的人,有男女,便有输赢。
羽檀嫣然一笑那天,羽莺其实并无惊讶。
只是台下的男人们都惊呆了,几年来这位绝代佳人从来都只是一副冷面孔,今日冰山竟然融化了,这则消息想必很快就会在长安的巷子中传开。
循着羽檀的目光,轻易间就可以看到一位翩翩公子立在角落,一把水漾桃花扇,轻轻扇动。
那天回到后台,羽檀只说了一句话。
“莺,我寻到了我的劫。”
只是她不知道,身畔那个姑娘手中紧握的绢帕,早已湿透。
透过别人的口,羽莺知道了那把桃花扇的主人,名唤楚轩奕。
这位楚家公子如今双十年华,祖籍便在这长安城,不过一直在外求学,几年下来,求得了满腹文采、一身功名,这次安分守己的回了长安城。
只是他至今未婚,家中虽然富裕,偏偏生的独子,楚老爷子早就盼着他能找个合心意的人共结连理。
自从楚轩奕去过卿玉阁,羽檀便不安分起来,她说过,她寻到了她的劫。
每当听闻楚家公子出府的消息,羽檀便慌了,一向高高在上的她,急切的唤人拿来新衣服,一丝不苟的化着妆,拉着羽莺去那条窄窄的小巷。
蠢蠢欲动的心,在两个胸腔里跳动。
楚轩奕是个聪明的男子,彼此在小巷里偶然相见无数次后,也深知这偶然,并非偶然。
那一天,楚轩奕终于走进了羽檀,莺被她握紧的手吃痛了一下,便恢复了镇定。
羽檀云淡风轻的看着这个男子,绝美的脸上生不起一丝波澜。
楚轩奕把弄着一把桃花扇,嘴角轻笑:“羽檀姑娘的曲儿唱的真好,没想到能在这遇到姑娘。”
羽檀不冷不热地回答:“楚少爷过誉了,改日里楚少爷来,我便清了卿玉阁,在戏台子上独自唱给您听。”
楚轩奕何等聪明,怎会听不出羽檀言下之意,这是一步棋,对方不理会也不会损兵折将,对方理会了,就能迈前一步。
终于,楚轩奕合起了扇子。
“好啊!”
羽檀和楚轩奕的相恋,落入了长安城每个人的眼中。
这对才子佳人的结合,要说不嫉妒,可真是难。
这日,羽莺循例守在羽檀的门前,脑中都是一把轻摇桃花扇。
羽檀说得对,这世上的人,都是以貌取人的,谁也不例外。
只是自己这张容颜,能否在那个俊逸公子哥的心海里,掀起一丝丝波澜。
“莺,你进来。”
简单四个字,却像是平地起惊雷,将羽莺吓了一跳,炸走了脑中的胡思乱想。
要知道,这位佳人美则美矣,却有个怪癖,每日里只出房门四个时辰,四个时辰后任你王孙公子,都是谁也不见。平时,羽莺都只能守在她的房门前。
今日里这是怎么了,怎的在这个时辰叫自己进去。
羽檀坐在镜前,惨白的脸上毫无生气,昏暗中像一只鬼。
“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可好?”
羽莺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的惊意,紧闭着口,不出一言。
“莺,你可别怕。”
还在羽莺愣神的时分,羽檀的手就抵住额头,像是扯住了什么似的,缓缓下拉。
那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羽莺眼中充满恐惧的盯着铜镜,那哪里还是一张脸,烧的已经没有了人模样。鼻子和嘴巴粘在一起,耳朵也没了,眉毛秃着,一只眼睛被肉糊住。
羽莺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指着镜前的那个怪物,嘴里只哆哆嗦嗦着一个字 :“你...你...你...”
羽檀轻叹一声,将人皮重新敷回脸上,羽莺才止住了哆嗦。
羽檀走进,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体态身材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女子,眼眸复杂。
羽莺得了羽檀的秘密,成了她的影子。
羽檀不再是每日只外出四个时辰,她终日伴在楚轩奕的身边,只是身边少了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婢女,多了一个整日黑纱遮面的神秘婢女。
这日里,两女辞别楚轩奕,相伴回到卿玉阁。
羽檀依旧是轻轻的摘下人皮面具,露出的却不是那张可怖面容,而是羽莺。
黑纱婢女站在羽莺身后:“莺,你可恨我?”
“怎敢。”
那日见到了羽檀的真面目,她便告诉了羽莺自己长久以来的秘密。
羽檀原名婉儿,与楚轩奕青梅竹马,可惜出身卑微,婚事始终不得楚老爷允诺。
婉儿虽没有羽檀这张面皮来的倾国倾城,却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一日被泼皮想要强得身子为果,被泼皮放了一场大火。
大家连同楚轩奕都以为婉儿葬身在了大火中。
楚轩奕伤痛不已,离开长安城,外出游学。
她没有死,却跟死了没两样。
羽檀得一神秘人相救,苦苦哀求下,神秘人赠与她一张人皮面具,却是每日只能戴四个时辰。
这便生出了现在的事。
羽檀和羽莺每日里为了和楚轩奕幽会,交换着戴那张绝美面皮。
两人的性子,也渐渐发生了交互式的改变。
原本冰冷的羽檀,笑容愈发多了,性子也渐渐开朗起来。
原本喜爱随性穿梭在长安城宽窄巷子中的羽莺,却是越来越寡言。
没有人知道,她被楚轩奕揽在怀中,听着他叫着羽檀时,心中是何种刺痛。
而那个男子,对于那个突然消失的相貌平平的小婢女却是问一句,都没有。
楚轩奕不止一次同羽檀求婚,都被拒绝了。
两个人合在一起也只不过能维持八个时辰的容貌,如何与人长相厮守,终究有见不得光的时候。
这日,羽莺坐在铜镜前,缓缓地戴上那张绝美面具,眼中枯井一般。
这么多日子来的交换,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羽莺还是羽檀,抑或那个小村落里,每日被继母欺辱的小阿采。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羽莺的思绪,一道黑影掠入房门。
“莺,我得了一张永久的面皮,你可以不必在扮我,我可以嫁给他了!”
你可以不必扮我,我可以嫁给他了!
短短一句话,却截断了羽莺的人生。
本来她只是一个向往着长安城繁华生活的乡下姑娘,是她带着她来到这里,却也让她失了潇洒自在。
她给了她富贵,却也颠倒了她的生活。
在她终于深爱着那个男子的时候,却被一张人皮面具,生生隔断。
大红的嫁衣,绝美的容颜。
长安城在初六沸腾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一个颤颤巍巍地坐在喜轿里。
羽莺紧紧的随着喜轿,街道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楚轩奕仍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他娶了长安城里最美的羽檀,他也不过和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
上花轿前,羽莺见到了羽檀这生最美的样子,描金绣红的嫁衣披在她身上,那妆也是最浓的,猩红的唇色,胭脂擦得过分厚重,俨然有些不像人了。她却美滋滋的,时刻在笑,一口珠贝白牙露出来,更显得有些诡异。
直到喜娘把盖头盖上,羽莺才长须一口气,想到面皮下的那张脸,不禁有些作呕。
院子里开始灯火通明,男人女人们假模假样地前来道贺,喝得一塌糊涂,满嘴胡话。
楚轩奕那火红的身影在窗外晃了又晃,周旋在众人中间。
屋外宾客终于散去,楚轩奕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羽莺自觉地退了出去。
洞房花烛夜本应是人生一大幸事,可羽莺却在楚轩奕的眼中看出了一丝落寞。他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地说了一个名字:“婉儿……”
羽檀盖头跌落,目瞪口淡地望着醉倒在怀中的楚轩奕,随后,淡定一笑,彼此依偎着。
这世间大抵就是如此,你骗我,我骗你,自己骗自己。
羽檀,我们都输了,输给一个叫婉儿的女子。即便,你有一张绝美容颜。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闭门轻退的黑衣女婢袖中,藏着一张轻薄面皮。
楚轩奕疯了。
楚家大婚后的第二天,又一则惊天消息传遍了长安城。
没有人知道楚轩奕是为什么而疯的,只是在清晨,静默的长安城上空无休无止地盘旋着他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床上不停地打颤,羽檀却早已不知去向。床铺上有血,星星点点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面皮,薄如蝉翼。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扼腕叹息。
听到这则消息,卿玉阁楼顶的那间屋子里,一个女人缓缓放下衣袖,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
三日后,羽檀站在卿玉阁的戏台子上,向众人宣布悔去这桩婚约,奇怪的是楚家并没有人站出来,也就默认了。
羽檀仍旧是那样过生活,只是再未唱戏,甚少出门,终日藏在幔幔帷帐之后。
楚家公子整日呆在院子里,以手掩面,不敢让任何人看到自己。
轰动长安城的这场风月情事,草草落幕。
长安城外三十里的小镇中,多了一个卖唱戏子。
一个女子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间唱曲儿,脚前放了一只碗,里面扔着几枚铜钱。
她唱的不怎么好听,一听就是平日里没有下过苦功。
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人在不远处的茶肆里品着一壶茶,看着那个虽然黑纱遮面,却仍遮不住曼妙身材的女子,最终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转身离去。
你向我求得一张不败的面皮,却没能求得一份不败的安稳幸福。
罢了,这份债便不向你讨了。
男子离开小镇,向着长安城行去。
卿玉阁阁顶,一道绝美身影卧在榻上,一道身影由远及近,穿过重重纱幔。
竟是那个村落里的穷酸秀才。
几年时光过去,清秀的秀才容颜一如阿采在村东头第一次见到他。
“我应该叫你羽檀、羽莺,还是阿采?”
绝美女子自嘲一笑,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呢。
新婚之夜羽莺取走了那张可以永久佩戴的面皮,羽檀自己都不知道,她佩戴的,仍是那张时限只有四个时辰的面皮。
“阿采,这样的长安,你可喜欢?。”
女子凄苦一笑,朱唇轻启,一滴热泪顺着脸颊滑落,缓缓地闭上双眸。
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从未踏足长安。
泪滴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化作一团光华,被书生打扮的男子收入羊脂玉瓶中,转身离去。
长安城中一代佳人离世。
只留下八个字。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