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的祝福里,藏了一百万句没什么,用来安慰我自己。
1.
列车缓缓进站,我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熟悉的一切,心里开始暗暗后悔没有选择坐大巴回来。在朋友圈晒着高速遍地是停车场的时节,如果选择大巴回来,我将有机会以合理又不显逃避的理由错过今天晚上的婚礼。可惜,我错过了这个折腾自己的机会。
善于折腾自己,这是水木对我的评价。当然,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我对自己永无休止的折腾大多都以水木的救场而终结。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在黄金旅游周没做任何攻略,就把自己投放到了安徽某个古村落。耗尽心力之后,终于在天黑时到达,却发现所有民宿都客满,根本找不到地方落脚。打电话给水木,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术,居然隔空说服一家民宿的老板,让他免费收留了我一晚。我善于折腾,水木善于救场,我们也算是各有所长。
出站口汹涌的人群将记忆拉回,不远处一位西装革履胸前戴花的男生一个劲地朝我招手。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水木这个新郎官。
“你怎么跑车站来了?”我没有指望过水木会在结婚当天跑来车站接我。
“你哪次回来不是我接你?”
“今天不一样嘛。”
“是啊,今天我最帅。”
水木接过我的行李箱朝停车场走去,像以前一样绅士地替我开车门。
2.
七岁那年,因为水木,我挨了人生第一个耳光。
那年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我们班排在水木他们班后面。候场的时候,我指着前排的一个胖子说:“他们的衣服真好看。”补妆的班主任顺手给了我一巴掌,说我没出息。那个胖子,就是水木。
在和水木相识的这件事上,我始终觉得是自己吃亏在先,因而可劲折腾。大概是那一巴掌的缘故,水木对我一直忍让很多。我要到后来才会明白,我那么执着折腾,不过是为了从折腾里得到一丁点想要的回应。
水木透过后视镜跟我聊天:“你这个臭丫头这次倒是很安分,没怎么折腾,知道坐高铁回来。”
“怕你腾不出手来救场啊。”我推了推座椅旁边一大堆婚礼用的零碎物品。
水木笑道:“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待会儿婚礼上的单身男青年随你挑,我全都把他们排在跟你一桌了。”
“行啊,够义气。自己出售了,也不忘打包带上我。”
“那是,我们谁跟谁,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无话不谈,我也觉得是。但你谈女朋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句话堵在胸口一年多了,终于脱口而出。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水木的眼神迅速从后视镜上逃离。
3.
收到水木的结婚请柬是在我过完二十七岁生日的第二天。从一堆快件里翻出精心包了三层的包裹,我差点以为水木给我寄了个炸弹。确实是“炸弹”,只不过是红色的。我被这个“红色炸弹”震得浑身发热,心却一点一点地凹陷下去。
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水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怎么样,生日礼物惊不惊喜?”
“你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妹子,我怎么不知道?”我几乎带了质问的口气。
“就之前朋友聚会,你没回家那次。觉得妹子不错,就追了呗。”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先说你回不回来?我可是为了你特意挑在假期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水木会谈女朋友,会结婚,虽然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直男。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喜欢的女生,但都只是说给我听的。有一年元旦,他突然买了张机票飞去深圳,说是去追一个大学里的女神,但没出深圳机场就连夜返回了,因为第二天是我的生日。他把这件事当作生日礼物说给我听,我这么冰雪聪明,当然一听就懂。我以为我们根本不需要直白的表达,只依靠从小到大的默契就可以,原来是太自信。
我看了眼书桌上的教师招考资料,我已经想好了要回去,像水木希望的那样,做一名中学老师。我有教师资格证,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难。我本来会在笔试通过之后给水木一个惊喜。但现在,我把考试资料和水木的结婚请柬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4.
水木的婚礼安排在以前小学旁边的度假酒店,看起来有些气派。红地毯一直延伸到马路上,彩色的礼花在四周散开,地毯旁站了不少人,熙熙攘攘。我看得出了神,像在看一场和自己无关紧要的热闹。
“到了。”水木催促我下车。
推开车门,立即被喜气洋洋的氛围吞噬。
酒店玻璃大门里,一袭白色婚纱的新娘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她温婉地望着水木的方向。隔得太远,我的近视眼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我朝她走去。
我曾经想象过新娘的样子,我猜她一定俏皮可爱,幽默有趣。不像我,用水木的话说,一点都不有趣,想起来竟是头疼。走近了才看清,她是这般娇小,羞涩却不失温婉。
“你一定就是水木那个最好的朋友了吧?他一定要去车站接你呢,谢谢你能来。”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神里有光。
我走过去拥抱了她,祝她幸福。这种感觉很奇怪,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主动地祝福一个女孩,并且和她拥抱。
我几乎是被熙攘的人群推着进来的,婚礼的布置很浪漫,一路上都是淡粉色的玫瑰和纯白洁净的百合扎成的花束。我在靠近舞台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果然周围都是男士。
“你是水木的小学同学吧?”
“是啊。”
“这么多年的朋友,真难得。”
我低头扯一扯桌布,尴尬地笑了笑。
5.
我没有想过我会在水木的婚礼上发言。当司仪说“接下来是一位特殊来宾的发言”时,我只觉得一阵晕眩。水木,并没有事先通知我这个环节。我在走向舞台的十几秒里,在心里把水木骂了不下五十遍。脑子里飞快闪过的念头是:早知道就化个妆,再穿条裙子了。
“喂——”话筒发出刺啦的声音。脑子飞快转动,搜肠刮肚该说些什么。
“水木,”我望着站在我面前十几米处,挽着另一个女孩的水木,把大学毕业那年在西塘留言薄上写下的句子背了一遍,只不过把“我们”换成了“你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像是突然堵住了,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声音。舞台边缘打过来的那一束光太刺眼,水木挽着新娘站在光束里,只有黑色的轮廓,看不清他的眼神。
在决定回来参加婚礼前,水木打电话给我,他说:“你一定要回来,你的祝福对我特别重要。”
司仪以为我忘词,打了圆场,匆匆让我下台。
回到座位上,我只觉得双脚不停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我抓起桌子上的酒杯不停灌自己饮料。喝到第六杯的时候,水木在背后轻轻拍了我一下。
“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我随众人举起酒杯,笑得脸上的苹果肌生硬地疼。
6.
酒宴终于散去,玩手机、逗孩子的宾客们带着笑过之后的疲惫,纷纷站起来离场。还没有轮到敬酒的酒桌上,也只剩下三三两两零星的人。
同桌的男生跃跃欲试,邀请我一起走。我没有拂这份好意。
水木穿过人群朝我走来。他走得有些急,好几次撞到椅子,西装看起来小了点,又或者他长胖了些。
他送我到电梯口。人太多,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无非是诸如“谢谢你能来”之类。这话太客套,客套到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只是,只是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我看到水木脸上的笑容迅速褪下去,眼睛里的那一点神采忽然就黯淡了。我知道,自此以后,我们,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