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里维想起一切的开端时总是觉得,事情似乎是那么莫名其妙,又是那么顺理成章。好像一片溃朽不堪却挡住了太多洪水的堤坝,只要一处支撑的木材被轻轻移动,汹涌的洪水就会喷涌而出,摧枯拉朽。

当时他在冲澡,血污和尘土顺着水被从皮肤上剥下,被裹挟着冲进下水口。每一次出墙回来都是如此,可这一次除了看着别的士兵殒命,还有一分死而复生的恍惚。说白了每次回来都是一样,像在地狱门口徘徊一次,虽然没被拖入深渊,但依旧会想着自己何时会变成黑暗里飘荡的亡魂。这一次不一样——他下意识地救下了自己旁边那个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新兵,下意识到他自己出手以前都没有反应过来。巨人的牙齿在他身下狠狠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钝响,回到地面时他才发现制服胸前的扣子都被咬掉了。

自己班里的人吓得个个面色苍白,欧鲁嗓子都喊破了。他自己也不无诧异,但依旧还是摆摆手,面无表情地下令继续前进。

好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他冲洗着头发,皂沫流进眼睛,一阵刺痛。刺痛过后,他才发觉有人在敲浴室的门。

这其实很不正常。他的浴室是私用的,这也是他向兵团要求的除红茶外的唯一优待。下属们个个都明白打扰他洗澡是多么愚蠢的行为,所以也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想到也许是出了什么急事,他没关水便扯过毛巾围在腰间,打开了门。

门口的雾气散开之后,他才慢慢接受了“站在门口的人是佩特拉”这个事实。佩特拉手里抱着他的换洗衣物,紧紧咬着下唇,金棕色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卡在睫毛上跟着眼睑一起颤动,水滴落在白色的衬衫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圆形,出卖着她皮肤的颜色。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佩特拉皱皱眉,也没有去接自己的衣物。大概是之前太恍惚了,他甚至此时才想起自己忘记将干净的衣物带进浴室。可他也断然不记得,自己有告诉过任何人来替他送到浴室。

当然更不可能告诉佩特拉。

佩特拉的眼睫停止了颤抖,她抬起头来看着里维的眼睛。她眼睛有些红肿,大概是刚哭过。

里维从来没见过佩特拉哭泣,但这次他也能猜个大概——出墙时前方左翼的一个女孩子死了,欧鲁说她跟他们两个是同期,和佩特拉关系很好。而另一个原因——他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这样猜测——是因为他自己差点死掉。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职责。”佩特拉看着里维,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

这场景诡异而尴尬,走廊里空无一人,两个人就在哗哗的水声和弥漫的雾气里在门口对视着。最后佩特拉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右手轻轻地将指尖按在里维胸前的伤口上。她的手很凉,里维闭上眼颤抖了一下。

“真的……太好了。真的。”佩特拉的手也颤抖起来,冰凉的指尖一下一下点着里维的皮肤,“不,不好,我是说——”

她几乎将头埋进了抱着的衣物里,声音带着哭腔,整个冰冷的手掌都贴在了里维胸口。

“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起。可是兵长,你还活着,那就太好了。”

水声还在哗哗地响着,可里维听到堤坝溃塌的声音。

他抓过佩特拉的手腕,把她一把拉进门里,衣服掉落在地上,可佩特拉也没去管,双手抱着里维的脖子,将脸埋了进去,胸口紧贴着里维,砰砰直跳。

里维已经不记得是谁开始吻的谁了,只记得亲吻太久太狠,浴室里又满是蒸汽,他几乎有缺氧的错觉。佩特拉的肌肤一点一点暴露在他面前,和他自己的一样遍布伤痕,她冰凉的手挑开里维缠在腰间的毛巾,接着被里维握到胸前,一点一点底变热。

浴室贴了瓷砖的墙面很凉,可佩特拉的身体很温暖。水流从他们头上浇下来,交缠的身体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清水还是汗滴。佩特拉的声音被她自己的手掌封在嘴里,可很快她便松开了嘴唇,手指开始在光滑的墙面上乱抓,接着被里维的手按住,十指相交。

她的声音失去了阻碍,在浴室的墙壁间撞来撞去,让她有些惊恐地咬住了嘴唇。里维停下来,把她更紧地按在墙壁和自己滚烫的身体之间,拨开她沾在脸上的头发。

“这层没有人。叫出来。”

佩特拉不知道是释然还是索性豁出去了,喘息和呻吟都不再压抑,指甲在里维背上抓出了痕迹,最后索性咬住了里维的耳垂。

“请别出去。”里维想从她身体里退出来的时候佩特拉把他紧紧抱住,“就这样……待一会儿。”

里维没有动,任凭佩特拉死死地抱着自己,每一寸能贴在一起的皮肤都贴在了一起,好像她一撒手里维就会不见一样。她的身体颜色就像秋海棠的花瓣,里维把嘴唇贴在了她脖颈的伤口处,嘴里蔓延开血腥的气味,甚至能感觉到有滑腻的液体顺着身体的缝隙流下来。

“你还在这……那就太好了。”佩特拉梦呓一般说。

两个人以这样的姿势抱在一起,直到花洒里落下的水开始变冷。凉水落下来的瞬间里维挡住了佩特拉,冰冷的感觉顺着脊背一路向下。

背后是冰冷的水流,身前是滚烫的佩特拉。

“你也,不要死。”里维说。

在那之后亲密的机会其实也不多,可溃坝之后的水流总不会轻易地停歇。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在里维的卧室,偶尔深夜熬得晚了,也会在里维的办公室。办公室离其他人的房间没有多远,佩特拉总是咬得嘴唇出血也不肯叫出声来。

里维其实对佩特拉的声音再喜欢不过。她不是那种床笫间胆怯而冷感的女孩子,当她知道附近没有别人时很少会克制自己的声音。那种声音伴着呼吸的热流划过里维耳边,像是在他枕边点火。有时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实在太大时会揽过里维的头几近发狠一般地索吻,要么就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

因为知道里维的性子,佩特拉似乎也总是主动多一些的那一方。她会专注到近乎虔诚地亲吻里维,带着小小的狡黠或轻或重地抚摸,半长的头发在脖颈间扫来扫去,有时会拂过里维的面颊和胸腹,让他的身体和心脏一起痒起来。

里维总觉得她像一只温暖柔软,又带着野气和执拗的小动物。身体温柔而敏捷,似乎无比温驯地给予,而若隐若现的小尖牙和爪子又无意间明目张胆地索求。而他也慢慢熟悉了她身上每个疤痕和敏感点,时而觉得自己像是猎人,又时而觉得自己被一只狐狸或野马驹追赶。

里维其实没有经历过多少女人。地下街那样的地方,虽然很容易发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边躺着陌生人的事情,他的洁癖为为他挡掉了不少枕席。而即使有了让他觉得足够干净的床铺,他和他的床伴对对方的在意也大概比不过对床单的在意。

佩特拉不一样,可这样的不一样似乎不足够为两人打破所谓的表象与规则。

性和爱毕竟是两回事。里维告诉自己,这样的靠对方的身体确认自己还活着,大概对两人来说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佩特拉也许比他还要清楚。她从不在她的房间过夜,在他人面前也从不表现出上级和下属以外的一点点牵连,就连避孕的事情都替里维省去了麻烦。

这之中也包括,她依旧始终喊他“兵长”。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维持了多久,有时里维会看着佩特拉的脸生出一种冰冷的恍惚,似乎是恐惧又像是不满,可他终归会被军团的事务压下心里的波澜。

佩特拉对他足够体贴,知道他喝茶的嗜好,知道他每个命令的意义,知道他最喜欢被碰触的地方,可依旧,他只是“兵长”,她也只是佩特拉。

他经常在佩特拉离去的时候在黑暗里凝视房门许久,也偶尔会发觉佩特拉在房门口逗留很久才离去。

他也不知道佩特拉有过多少经验,但依旧习惯性地尽量保持温柔。有时佩特拉会有些急切地叫他更用力,也会自己让动作变得更激烈。有时当里维被佩特拉翻身按在下面时会觉得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月光不够明亮,他无法看到佩特拉有些凌乱的头发下到底掩藏着什么样的表情。

第五十六次出墙后回来,两个人依旧像以前那样锁上房门,佩特拉浑身滚烫地缩在里维胸口,接着两个人埋没在床单之间。

里维感觉到佩特拉的声音比以往小得多,可指甲抓挠他的力气却大了太多。

“再用力些,”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一般抱着里维的肩颈,“我想你更用力些。”

里维对此毫无异议。佩特拉在他肩膀上印下齿痕,他索性让动作更快了些,不知道谁的伤口又裂开,粘得床单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床架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里维。”佩特拉的呼吸在他耳边绽开,他惊诧地发觉与佩特拉相贴的面颊有热流划过,停下动作看着佩特拉的脸,发现她泪流满面,震惊中开始亲吻她的双唇。

“再叫一次。叫我的名字。”他说。

里维。

他听见她似绝望的决绝和似哀伤一般的爱意,割伤他的耳朵。

佩特拉一次次地叫着他的名字,手指攥紧了床单。

“今晚别回去。”里维平息着自己的呼吸,理着佩特拉汗湿的头发。

佩特拉止住了哭泣,可接着又泪如泉涌。

最终两个人缠在一起,谁都没有离开床铺去洗澡,昏昏沉沉地睡到天明。

清醒时身边有人在沉睡,如此地不习惯,却又让他心安。那种冰冷的恍惚在心口划出的沟壑与裂痕似乎都被慢慢地填满。

“叫我的名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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