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是晌午,金柱还懒洋洋地躺在铁架床上,一脚撩开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蚊帐,眯着小眼晴,见窗外太阳正毒。把蚊帐合上,继续神游。
仰面伸个长懒腰,见十几只蚊子停留在帐顶四角,打蚊子是金柱每天起床前的必练功课,他有个原则,只打吸血的,这叫报仇,对于那些干瘪的蚊子他一律掌下留情。一打一个准,他觉得那些半饱的蚊子死得有点冤,临上路了也不努力做个饱死鬼。
啪啪啪之后的掌心全是蚊血,说是蚊血其实就是他自己的鲜血。他朝地下唾了一口痰,双手在床沿边蹭了两下,一边哼哼唧唧地唱着,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蚊帐中还有一只苍蝇,像架小型飞机一样嗡嗡嗡叫唤不停,昨晚在他耳边脸周围得瑟地转,半夜就想消灭它来着,只是懒得爬起。金柱想起了那句话:跟着蝴蝶能寻见鲜花,跟着苍蝇找得到公厕。好像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金柱是住在工地的活动板房内,一个十平米的小间摆了六个上下铺,住着十二个单身汉。过道仅容两人侧面通过,屋内横七竖八拉着铁丝,挂着裤衩背心袜子毛巾。常年潮湿,脚臭汗臭熏天,角落的蚊虫黑压压一片。半吊起的天花板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那是老鼠的杰作,金柱有时候会想,笨老鼠真是不长眼,这钢筋水泥的工地上有啥偷吃的,找不到吃的就啃天花板,真损!哪天得找两个笼子来,多活捉几只老鼠,把皮剥了,内脏一掏,用油一炸,比兔子肉还香。金柱在老家就是这样干的。
金柱踢了下苍蝇停留的那面帐,苍蝇便箭一般上下飞动,待帐不晃了,苍蝇又悄然停在这面帐上,金柱继续晃动蚊帐,苍蝇乱窜,来来回回,逗得金柱哈哈大笑。
金柱脑海里冒出个念头,想捉住这只苍蝇数下有几条腿,立马来了精神,下床把蚊帐四角压在凉席下,以防苍蝇钻了空子。捡起地上的透明塑料袋,袋子上有一股辛辣发馊卤水味,那是上铺的兄弟昨晚吃夜宵兜烤串用的。金柱甩了两下,袋里灌满了空气顿时鼓起来,两手抄住袋子两边的提手,对准苍蝇罩了下去。
苍蝇也不是吃素的,左右乱飞,一秒也不敢停歇,几个回合下来,金柱有点儿晕菜了。
隔壁宿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喘气声,金柱侧耳想听个究竟,便是一声火车鸣笛轰隆隆撞击铁轨声,金柱一踢蚊帐,妈的尽坏老子好事!那只苍蝇忽上忽下,嗡嗡声音更响惶恐不安地飞舞着。
工棚五十米上方就是铁路,隔壁是工地上唯一的夫妻房,三对夫妻,床檐边围个简易布帘,就是一个神秘的小世界。半夜三更光棍们讲到某件兴趣高昂的趣事时,有人示意隔壁,探出个小脑袋瓜一看,已熄灯,然后嘘声过后,一个个竖起耳朵偷听,只是隔壁除了三两声有节奏的呼噜声和偶尔放屁声外,一切寂静。光棍们都觉得无比扫兴,然后洗洗涮涮蒙头大睡。
今天是月底最后一天,照惯例放假,昨天才发了工资,别的工友都出门存钱购物寻欢作乐,金柱嫌太阳晒得慌,自告奋勇蹲点守家。
其实又有什么可守呢,屋里没点值钱的东西,就是防止捡破烂的进来把他们的盆盆罐罐装走了,再买还是要花钱的。
金柱有点兴奋,这是他打工史上拿过的最高工资。上月天气好,工勤是满的,两百块一天,还加了三个通宵,刚好六千六。
这似乎是个好兆头,金柱掐指算算,如果工地一直有活计,老天再开眼少下点雨,一年可以赚七万多,工地上包吃住,不抽烟不喝酒,盖房子娶媳妇生儿子都不算个事了。
工友们平时笑话金柱不是男子汉,烟、酒、牌、女人他一样不碰。金柱也不解释,只是傻傻地呵呵笑。
人哪能没有欲望呢?金柱想起了美丽,不知道美丽是不是也在想他,美丽长得浓眉大眼,嘴角微微向上翘,便是一轮弯弯月牙,细腰圆臀,真好看。金柱想起三个月前,美丽送他到村口时那不舍的眼神,他蜻蜓点水似的在美丽的额上亲了下就头也不回大歩走了。要不是美丽妈从中阻挠,定下十万彩礼,黄金五件套一样不能少,金柱早就抱得美人归了。当务之急就是挣钱存钱,存钱挣钱。
如果当时胆子大点,亲在美丽的嘴上,一定是甜滋滋的,一股暖流从心底掠过。正想得入神,脚丫有点痒,他一眼就望到了那只苍蝇,不偏不倚落在半弯着的左脚上,身子和手同时千钧一发,就算没罩住,也不打算放过它,用身体压死得了,半分钟后他缓慢挪开身体,苍蝇这回真逮住了,塑料袋是功臣。
来不及细数苍蝇有几条腿,胃已经向他发出咕噜咕噜的信号,分明听到肠子蠕动声音,他把口袋扎紧,蚊子就在里面挣扎跳动,他想起有一回路过水上公园,看到很多人玩耍的透明球,人在里面一直踩动,球就向前浮动。他觉得袋中的苍蝇就好比球中的人们,只是无趣的苍蝇不会为他的智慧点赞。
金柱起身拿出一包方便面,用电磁炉坐了一壶水,面饼和调料包倒入碗里,面袋里还有一把稀碎的面渣,金柱把面渣倒在手里,一仰头牙齿就发出咯吱脆的声响,开水一入碗,那冒着油花的面饼开始舒展,干的红萝卜、包菜,小绿豆大小的肉粒蛋黄粒开始膨胀,香辣扑面而来,三五分钟连汤喝得干净见底,他用手指剔出牙缝塞住的丁点肉星,和着唾液吞下,这酸爽才真宗,里面真有肉。
金柱斜靠在床上,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口袋里的那只苍蝇正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扑腾着,想找出口。他把口袋丢在半空像拍球一样忽上忽下无聊地拍着。枕头里一叠硬梆梆的东西哽了下脑袋,他突然想起还有个重要的事情没干,把苍蝇口袋往床尾一扔就下了床。
他找来扫把,半趴着身子,扫把往床底里掏出几截大小一致的竹筒。竹峝发黃上面长着霉星,布满蛛丝和厚厚的灰尘。
毎个月趁宿舍没人时,他像做贼一样把竹筒找出来,钱用橡皮卷好,再塞进竹筒里,面上压张废报纸,然后丢在床底下,免去银行存钱的麻烦,放床下心不惊神不烦该干啥干啥。有时他梦见自己睡在一片钱海里,周围没人,不着边际。
他挨个把竹筒打开,开到最后一个时他彻底傻眼了,竹筒内空空如也,毛都没有一根。
他再次俯下身,像只哈巴狗样趴在地上,蹶着屁股,床底下横七竖八摆着几双烂鞋,再也找不出多余的竹筒。
他点了下竹筒,五根,回忆当初削竹筒时,好像是六根,又好像是五根。他后悔没给藏钱的竹筒作记号。
他火急火燎把床挪开,没有竹筒,他要疯了,他那两个月用血汗赚来的工资不见了。
他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狠狠给自己甩了个耳光,生痛无比,他把塞竹筒的报纸一张张摊开,没有,真的没有。
他一拳打在那个套苍蝇的口袋上,口袋"嘭"一声闷响之后像个泄气的皮球,裂开了一条裂,苍蝇跳到夹缝边不得动弹,活动空间受限,出不来也动不了。
金柱瘫坐在地上,他想起那两个月,扎了多少钢筋,手上起的泡,脚上受的伤,淌过多少汗,舍不得吃穿,攒下的八千块钱。
八千块钱可以给美丽买一条金灿灿的链子,换两身城里女人的衣服,让她在村里摇曳生姿走上两圈,让别人都知道金柱赚钱了,可以给自己的女人买礼物了。要不可以先买个戒指,余下的买两个新款手机,以解相思之苦,再或者给家中的老爹换个新烟斗,给老娘买台冰箱,她总是嚷嚷天热想吃冰棒。
金柱像只发怒的狮子,把床板掀了,苍蝇袋掉在地上,床板压住了袋子一角,已看不到苍蝇的影子。竹筒和破鞋全甩到门口,钱丢了,留这些破烂玩意有啥用。金柱抬起腿踢了一脚板房墙壁,墙上立即凹陷,看上去像只没牙的大嘴。
无力捡起脚边的扫帚时,金柱眼前亮了,扫帚下裹着一坨钱,用皮筋捆成一圈,捡起钱迫不及待挣断皮筋,顾不得皮筋弹在手指上的疼痛,数数刚好八千。
金柱双手捏紧钱,生怕钱从手里飞走,全身热汗淋漓。估计是扫帚把藏钱的竹筒打翻了,报纸没塞紧,钱就掉了出来。
他想起被罩住的那只无辜苍蝇,扶开床板,袋子已卷成一团,铺展开来,那只可怜的苍蝇已成两截,断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