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篇】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窥浴是文学及影视的经典情色场景,作者和编剧们乐此不疲。要妥善安排一场窥浴,画面的中心固然该给掬水洗身的被窥者,然而着力的重心还该在窥视者这头,毕竟内心戏由他担着。“情色”乃“情”字当头,难度系数之高于岛国动作片之类的“色情”,正在于必须向深去挖掘心理,向细去描摹感觉。想当年,郁达夫以《沉沦》一篇名动天下,正人君子们虽恨得牙痒,可又无法骂他“诲淫”,不就是因为他把内心戏做足了,使人无可辩驳?
且看《沉沦》里的“窥浴”:
拿出了一本G. Gissing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传了几声沙沙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 一霎时的急了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脚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里的动静了了可看。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琉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
“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便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耳朵明明告诉他说:
“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喀嗽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一罩,咬紧了牙齿说:
“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
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 跑到外面来。
我相信没有人读这一段会觉得像看岛国动作片一样爽,相反,它令人难受、紧张,少年人为性的冲动及随之产生的耻辱自卑所裹挟的情状,简直被郁达夫写绝了。而他写被窥者,不过只用了三个感叹句:“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
以前读过一篇评论文章,将郁达夫的这三个感叹句判作“十分扫兴”,因为“幼稚的白话在这里毁掉了老谋深算的文言所造成的最后一点间离效果”。不过,对诗词功底绝佳的郁达夫来说,整点文言的间离效果想必并非难事吧;他的《沉沦》之所以石破天惊,就在于将白话文运用到了不仅无间离,反而如紧箍咒一般遇肉生根的疼痛效果。记得小学时我曾不慎撩开窗帘看到一年轻男子正洗澡,惊惶瞬间里视觉捕捉到的正是白、长腿和臀部的线条,而瞬间后久久不散的耻辱负罪感亦与《沉沦》主人公相仿。
而且所谓文言的间离效果,大概也就是用几个“蓓蕾”“金茎”的习语喻称,貌似比“雪白的大腿”隐讳,可是因为被用得滥俗了,愈显猥琐喔啮。文言里也有著名的窥浴场面,《长生殿》有专门的一出“窥浴”,瞧瞧是个什么画风:
【水红花】(合)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浣溪纱】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望吾乡】(老旦)明霞骨,沁雪肌。【大胜乐】(贴)一痕酥透双蓓蕾,(老旦)半点春藏小麝脐。【傍妆台】(贴)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永新姐,你看万岁爷呵,【解三酲】凝睛睇,【八声甘州】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一封书】(合)休说俺偷眼宫娥魂欲化,则他个见惯的君王也不自持。【皂罗袍】(老旦)恨不把春泉翻竭,(贴)恨不把玉山洗颓,(老旦)不住的香肩呜嘬,(贴)不住的纤腰抱围,【黄莺儿】(老旦)俺娘娘无言匿笑含情对。(贴)意怡怡,【月儿高】灵液春风,淡荡恍如醉。【排歌】(老旦)波光暖,日影晖,一双龙戏出平池。【桂枝香】(合)险把个襄王渴倒阳台下,恰便似神女携将暮雨归。
效果也并不特别好吧?倘不合并昆曲极致讲究的唱念做舞,单看文本,很难点出赞来。
专栏【云雨篇】里提到过,文言(包括旧小说、戏曲的语言体系)的确有充足的辞藻与形式的美感,但对婉转曲折的心理和精微复杂感觉的观照还太过欠缺,因此写及性爱,不想沾染上猥琐腌臜感,唯一能采取的策略就是:如同燕子在水面上一掠而过。比如《牡丹亭·寻梦》里的:
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
已然是古代文学金字塔尖的水平了。不过汤显祖在这里还是露了个破绽——“香肩”。男作者们请记住,写情色文字,女性角色自思或自述时,千万别用什么酥胸、香肩、皓腕、玉臂等等。这一类香艳的词语,不觉得只有被撩拨起情欲的男人才会用吗?一具天天见隔天还要搓洗的自家的身体,哪来那么多肉麻的词汇?说得学术点,情色文学里的女性总免不了“自我色情化”,十分讨厌。
旧的语言资源不够用,幸而有五四的新小说家们为汉字的文学拓开了局面,此后作者们写起情色来,果然有了点清新的风味。当代作家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也写到窥浴:
她整个身躯丰满圆润,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有韧性、有力度的柔软。阳光从两堵绿色的高墙中间直射下来,她的肌肤象绷紧的绸缎似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动着的两肩和不停地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而温暖的光泽。而在高耸的乳房下面,是两弯迷人的阴影。
……
她全神贯注地在享受洗澡的快乐,她在一心一意地洗涤着自己,好象要把五脏六腑、把灵魂都翻出来洗似的。
她忘记了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开始,我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她那个最隐秘的部位看。但一会儿,那整幅画面上仿佛升华出了一种什么东西打动了我。这里有一种超脱了令人厌恶的生活,甚至超脱了整个尘世的神话般的气氛,世界因为她而光彩起来;我的劳改生活因为见着了这幅生动的画面而有了一种戏剧性的幸运,一种辛酸的幽默感。我非常想去和她作友好的谈话,想笑谚她一番,但我又怕打扰了她,使她吓得逃跑,从而使梦境般的奇遇、幻觉般的画面全部被破坏掉。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
可能受奥威尔《1984》影响,作者有一种将性奉为极权政治突破口的明显意图。画风倒是不猥琐了,却有点牵强,分析性语言突兀地杵在那里,阻断了读者的审美。小说的空间里最忌讳有几根观念的提线,叫本该鲜活动脱的人物都成了僵硬的傀儡。情色文学呼唤内心戏,但得贴着人物写,不能扯着人物写。
“贴着人物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汪曾祺对他老师沈从文的崇高评价。沈从文写情色才是真的好呢!有一篇《采蕨》,讲的是少男少女的亲昵暧昧,通篇都是妙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摘录。勉强地舍弃了许多,留下这几段:
他要撒野,她是知道的。一到近乎撒野的举动将做出时,阿黑就说她“要告”,告五明的爹,因此一来,这小鬼就“茅苞”了。到他茅苞不知所措时,阿黑自然会笑,用笑把小鬼的心安顿下来。
……可是五明这小子,人小胆小,说是“要告”,就缩手不前。女子习惯是口同手在心上投降以后也还是不缴械的。须要的是男子的顽强固执。若五明懂得这学理,稍稍强项,说是“要告就告去吧。准备挨一顿打好了。”……用了虽回头转家准备挨打在所不辞的牺牲精神,一味强到阿黑,阿黑是除了用双手蒙脸一个凡事不理,就是用手来反搂五明两件事可作。这只能怪五明了,糟蹋了这么一个好春天。
……
天气的确太好了。这天气,以及花香鸟鸣,都证明天也许可人在这草坪上玩一点新鲜玩意儿。五明的心因天气更活泼了一点。
他箍了她的腰,手板贴在阿黑的胸前,轻轻的抚摩着。这种放肆使阿黑感到受用,使五明感到舒服。
阿黑故意把脸扭过去,不作声,装成十分生气。其实一切全见到了,心在跳,跳得不寻常。
……
过了不久,阿黑哧的笑了,睁开眼回过头来,一只手就拧了五明的脸。
“小鬼,你真是作孽害人,你人还那么小小的,就学会了使坏到这样子?谁教你这一手?”
这小鬼,得了胜利,占了上风,他慌张得象赶夜鱼,深怕鱼溜脱手。
……
五明这小子,说是蠢,才真不蠢!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铺排,作的事,竟有条有理,仿佛是养过孩子的汉子,这样那样,湾里坳上,于是乎请了客,自己坐主席,毫不谦逊的执行了阿黑的夫的职务。
读完《采蕨》,有种“倚天一出,谁与争锋”的兴叹感。
沈从文贴着人物写,笔力强悍,把初涉性事山路十八弯的少女心都写尽了。比如小女生对性总是少去主动了解,因而初恋男友往往可算作性启蒙老师,学生不正是常常惊讶于老师的博学和笃行?一句“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铺排,作的事,竟有条有理”,可不就是说得既到点子上,又十分有趣,叫人忍俊不禁?因为贴着人物写,阿黑也就半点没有前文论及的“自我色情化”。
沈从文一不被“欲望书写的一整套固定角度、场景和语汇”扯着走,陷作品于污泥;二也不会被某些政治或哲学观念扯着走,悬作品于半空。
郁达夫固然也是贴着人物写,但贴的是男人,差不多算自传,这就差了一点;而且抒情主体太怯弱了,在封闭的社会里被自身的欲望和他人的目光推来搡去。比不上沈从文的顽勇,管你什么雨打来风吹去,他自有定力。他像超能洗衣粉一般,涤尽了禁忌与压抑的污渍,交给读者一段崭新洁净散发香味的情色文本。弥足珍贵。
沈从文写情色的自然大方,还体现在不特别费心思去做隐语。特别费心思做隐语的例子出在老舍同志的《骆驼祥子》:
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象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写的是天上星,然而与男女旖旎的节奏流程完美吻合。你无法不惊叹于他的巧思,可是又觉得如此耗费艺术家的匠心似无必要。就像在核桃上雕出一条小舟,舟上还立着姿态甚至神色都各异的人,巧夺天工是没错,可是,为着什么呢?
情色既然是人生的重大面相,就一定是小说的永恒主题之一。
我提倡的态度是,写作者既无须逢迎,也不该闪躲,人物关系的发展到了情色这一步,那就像对待任何重要场景一样,殚精竭虑地写好它就是了。关注是否贴合人物,关注是否推动情节,要是抱负更大些,就再关心美感的造成,想想如何令读者心灵沉醉一回。老舍那样的文字游戏,新手常会耽溺进去,自以为写得绝妙,其实读者遇到类似段落很多是跳过不看的(除非你真能写到老舍那种地步)。乳房么就是乳房,大大方方用这个词就好了,郁达夫的“乳峰”也还能接受,就别变着花样地想什么桃李梨杏的比喻了。张爱玲那么善比喻的人,也没见她把心思费在这上头,《色戒》里的那段,不就好极了?
一(在汽车里)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小说里还有很妙的一句,可以佐证前头提到的“自我色情化”:
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游进玻璃门。
请注意“知道他在看”五个字。一定要有男人看,要带着很强的功利目的,女人才会凹出种种的风流情态来。无利不起早,无利不凹腰。情色文本的一大看点不就是情色关系如何塑造人的行为?如果对现实没有敏锐的洞察力,在这些细微的地方区分不出,呈现不了;女人没事就凹腰,动辄以“酥胸”、“玉颈”自怜,那种情色文本一定高明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