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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迷惑不解的是,她主动介绍了她家,可从不问我,连一点儿暗示也没有。不问我什么,不等于我不担心,万一有一天她突发奇想问你大,你娘什么的,我该怎么说呢?编个瞎话,说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双很好看被人看得起的大和娘?对这么一位清纯如玉干净如露的女孩,你可以当那个浑蛋么?不骗她又怎样,实话实说?我有个疯娘,还有个奶奶,疯娘成天着疯跑乱跑,还衣衫不整,有时连……多丢人?叫人不能不担心是,如果碰巧那天雨荷遇上了衣衫不整的我娘,正在垃圾箱边翻检食物,或者撕碎了身上的衣服,把肮脏的皮肉暴露在邪恶的天空下……并且知道那就是那个送还她小纸船的男孩的娘……
我不敢想下去,原因还用说么?我喜欢跟她在一起。不能说她是最漂亮的女孩,但可以说她是最好的女孩。可是这世界上的有些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比那复杂的四则运算还难上一千倍一万倍,怕啥偏偏就来啥。
这天,我去找娘。奶奶说娘一大早就出去了,晌午没回来,现在还没影信。往常大都是在大东南晌时分回家,最晚也过不了十二点。下湾人在地里干活,常把娘当作时钟,只要瞧见娘往家赶,就知道天快晌午了,就会加快做工的速度:看哪,疯女人都回头了,还不快干?准时的很。不过,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法弄懂娘的世界,她是靠什么掌控时间的呢?
整个凹字河湾都找遍了,也没能见到娘的影子。这时已到傍晚。我眼前突然一亮,撒腿朝凹字河湾那最短的一横跑去。那个唤醒我丑陋记忆的庵棚还在,只是没有我娘。摆船的老头提溜着裤子朝我走来,见了我嘟哝着什么。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根本不听他放什么臭屁,我朝他的来处风去。此刻我觉得那老头十二万分的邪恶,我在心里把砍人的铡刀磨得嚯嚯响,等核实了看我不弄死你,然后把你那玩意揪掉喂狗!
我失望了。除了有一棵作背景的刺蓬别无他物,真想劈脸给自己几巴掌。不过我还是起了疑心:这老头八成是打入凡尘的画仙,就是撒尿,一不留神竟尿出了花样——一只惟妙惟肖的蝴蝶。我敢说要不是翅膀被浇湿了,当我走近时,那蝴蝶肯定要翩翩起舞飞走的。
老头告诉我,听河那边过来的人说,陈庄的老皂荚树下,一个疯女人……没等他说完,我就虼骚般弹上船,熟练地操浆,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一河碎金,数点浆泪汩汩流淌……
河坝下坡不远一座废弃的破砖窑,通往砖窑青草萋萋的鸡肠子路上,围了一圈人,在看什么热闹。我走过去拨开人缝一看,我娘仰躺小路中间,像只谁随意丢弃的面袋子,被人随便看,恣意瞅。娘俩眼尽是眵目糊,衣服浸满灰土和油迹。一条里裤的带子像一截鸡肠子样露在外面,上衣翻卷到脖颈,露出肮脏的白煞煞灰蓬蓬的肚皮。光着两只脚,一条腿蜷缩着。一只手里攥着两刀皂角。
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我地地道道的娘!
有四个小屁孩围着她,像看一场把戏。有一个混小子竟用一节小树枝去挠她的肚眼子。如果到这为止,他们住手了罢休了各奔东西走人了,我也就算了,屈辱就屈辱吧,谁叫我摊上这样的娘呢?可是,为什么非有可是呢?他们变本加厉,越来越邪恶,把我本来就绷绷紧的神经又往紧处抻了抻。混小子又唱起了不知哪个浑蛋龟孙创作的儿歌:
公瘸子,母瘸子,
对面走来个傻瘸子;
傻瘸子,瘸子傻,
胸前吊两个大瓠瓜;
瓠瓜长,瓠瓜圆,
瘸子的屁股像磨盘;
像磨盘来像磨盘,
肚脐眼翻着翻上天……
我坦诚,此时的我非常非常的邪恶,想把领唱的小孩子头拧下来当尿壶!我两臂往两边一张,大吼:
浑蛋,都给我滚蛋!
这一下,还真的镇住了这几个小屁孩,有两个大概是麻秸瓤子做的,竟哇啦一下哭了,剩下的成了受惊的刺猬缩成一团。他们可能把我当成了在荒山野岭刚吃过人,嘴角还扑着血末子的野兽!
滚蛋!我晃动拳头向他们下达了驱逐令。
这群人赶紧滚了,这里边不单单是小孩子。
这时,我娘慢慢醒了过来。之前好像喝了能迷倒人的饮料。我弯下身,攀住她的胳膊,想将她拖到河边,然后坐船回家。这时,一个什么人言声要过来帮忙,我又是一声巨吼:
滚蛋,都给我滚一边去!滚一边去!
你也要叫我滚蛋么?
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好像几千年前就熟悉的那种。我一扭头,是雨荷。
此时此刻,我的心立马成了一团乱麻,刚才的愤怒、狂躁和戾狠转眼间像被抽了筋扒了皮的狗,软踏踏堆在那里。
雨荷帮我把娘扶起来,然后把娘敞开的只有一颗扣子的上衣扣好,又四下里抻里抻,然后就静静地看。这里我必须说明的是绝不是那种不怀好意充满邪恶地看。
然后,她把目光从我娘身上移到我脸上,忽闪着灵动的睫毛说:我们应该鄙视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更应该讨厌侮辱她人的人。这个人应该得到帮助,是个很不幸的人呢。
我猜想,雨荷可能知道,被她扶起的就是我娘,但她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保户了我的自尊。在我面前,她不愿显露出高贵和矜持。只让你感觉她就是一个及其普通的女孩,普通得就像天上的云彩,就像地上的青草,就像河里的流水……
说罢,她丢下我和娘朝河坝走去。我多想和她一起把我娘弄上船,然后就着满河的流水胡乱扯些什么闲篇,然后再上岸各奔西东。等我和娘上了船,实际上根本望不见它的身影了,可我还能强烈地感觉到南岸有一抹红,旗帜般的在招展,招展……
我当然知道这是错觉这是虚拟,可有时候,错觉又是那么的真实,虚拟又是那么的确切。不过,找个机会,一定要问问,你咋知道我娘在这里的,是巧遇,是邂逅,还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一河碎金,闪闪烁烁,汩汩有声。
6
三天后,齐强娘离开了人世。
出殡哪天出了件怪事,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硬往棺材头前扑,并且还往棺材上放东西。结果你知道的,疯女人被人像扔一件破衣烂衫样撂在一边,继而被送葬的人日日咕咕地骂个不停。乡村一贯的风俗,死人出殡时,生人是万不能从棺材前通过的,要是犯了,这家还要连续死人。被扔在一边的疯女人挣扎着爬起来还要往前扑,被一个彪悍的妇女按住,朝脸先扇几巴掌,然后往肚子上猛踹。疯女人爬起来扑几回就被人打倒几回,还有不少小孩子往脸上呸呸呸吐唾沫擤鼻子扔坷垃……哭哭啼啼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按时出发了,疯女人心尤不甘,再次爬起来,紧接着重重摔倒了,额头磕在烂砖上,顿时一脸血光!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什么,有人近前才发现是两刀才泛黑皮的皂角……
这是听我表叔说的。表叔是我奶的亲侄子。
表叔三哥的岳父是奇强娘的干老子,那天去烧纸他全程参加了。都说可怜呀,那疯女人,咋能把两刀刚泛黑皮的皂角往人家棺材头上扔呢?忌讳呀。
表叔是太阳沉地时分来的,奶奶要弄只狗秧子养,表叔家有条母狼狗正好下了一窝,刚满月,本庄人抢着要,表叔就提前送一只过来。表叔是菜贩子,没顾上在我家吃晚饭,天刚合黑,就开着三轮突突突直奔县城批菜去了。
吃过饭,娘就安静地睡了。以前也是这样,好像那夜幕就是一面奇奇幻幻的魔布,谁要是披上它谁就会安安静静样,白天的一切不快和烦恼都会在那面幕布下化为乌有。娘睡姿不好看,这时候的娘想啥呢?娘肯定会说话的,可是她比哑巴还哑巴,平时,没谁听见从她嘴里说出半个字,好像那字就是吞到肚里的铁块子咋咋也吐不出来样。娘有个不好的毛病,只要睡着了,嘴角就会流下蚯蚓般的嘴水,而且老是从右嘴角流。我拿来毛巾给娘擦嘴水,可怎么也擦不干。嘴水越流越多,流到枕头上,流到床上,流到地板上,哗哗啦啦地流,越流越汹涌,越流越气势,先是小壕沟,渐成大河流——河就是西淝河,就是凹字河湾最下边那一横,发现小纸船并和小纸船的主人多次会面的地方,还有茅草庵棚,庵棚里的一幕,前不久打这里渡过河的那个孩子,孩子在破砖窑前看见的疯女人,以及疯女人攥着的黑皮皂角,同学们在黑板上画画,画画后的掌声,还有被骂为屎橛子的那个男孩子的画……
我不知道,怎么会将这些零零碎碎的思绪搓成一条绳,然后死死拴住念头牵引着我自己往后看,往后看。娘是怎么知道齐强娘有病的?在黑板上画画为一个母亲祈祷祝福,娘又是怎么知道的?那天回家我没有吐露半个字芽,跟奶奶也没说,娘是怎么知道皂角的功效对这样一个病人……她又是怎么知道河北的陈庄有棵皂角树,又是如何过河,怎样坐船,那个摆船的老头……送葬那天……棺材前头,那斥责,那咒骂,那愤怒,扬起的巴掌,五彩的唾沫,飞舞的坷垃,一脸的血光,才泛黑皮的皂角……
孩子,甭想了,娘告诉你。娘突然说话了,那天——
班上,你画画,画皂角,孩羔子们说画的不好,瞧不起你,拿眼瞅你笑话你,咱画的谁也比不了,天下最好看的,我的孩子不是笨蛋。我想弄皂角给送去,证明咱孩子是天下最好的,证明咱孩子的画是天下最漂亮的。上湾,下湾九九八十一滩找遍了才找到一棵。打两刀吧,没有棍子,上树呢手扎烂了……那天我知道的,我倒在地上人围着我,想起来可起不来,身子死沉死沉。后来你来了,还有个女孩帮我扣扣子,再后来,上船回家,我都知道,心跟明镜似的,就是说不出口,不知咋的就是说了也没有音声,我嗓子坏了。平常不见我说话,只是听不见我声音,嗓子毁了……那天送葬,在棺材前,叫他们知道,我孩子不是坏孩子,我孩子有孝心知老知少,天底下最好的孩子,给一座金山也不换。跟他们说,孩子的画变成了真的,他们的花呀草的都变成真的么?没有。做娘的有这孩子就是被人误解,值了。末了,你知道的,不说了孩子……
太阳在南天摊一个焦黄白亮的煎饼时,我跟奶奶说,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我把梦说给奶奶听。
奶奶哭了说,孩子这不是做梦,是真的,你娘是心疼你才……奶奶竟哭出了声,呜呜的,撕心裂肺震天动地。哭声里,两条小河打着呼哨,奔腾跳跃,欢快如一头小马驹,然后一头栽进西淝河……河水托起一小船,船上一老一少父子俩,像要完成一项使命,像去一个神圣的地方忏悔,神情凝成冬月的霜野,眉头皱成雨天的山峰,脸色像用一块湿布搭了半年样,湿漉漉疾疾朝南岸驶来。
见了正哭的奶奶,见了紧咬嘴唇的我,父子俩二话没说,咚咚咚就是一阵响头。然后嗫嚅出五个字:
俺懂了,那天……
然后,丢下一个包湿着脸走了,包里两只活鸡,两瓶古井,两斤月饼。
过一天,就是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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