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处女
取自故事《老人化猿》
原文:
越王问范蠡手剑之术,蠡曰:“臣闻赵有处女,国人称之,愿王问之。”于是王乃请女。
女将见王,道逢老人,自称袁公。袁公问女曰:“闻女善为剑,愿得一观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隐也,惟公所试。”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未。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应节入之,三入。女因举枝击之,袁公即飞上树,化为白猿。
——出处不详,可能为唐 欧阳询《艺文类聚》。
图:
图赞:处女如,公之狙。
金庸注文:
江苏与浙江到宋朝时已渐渐成为中国的经济与文化中心,苏州、杭州成为出产文化和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战国时期,吴人和越人却是勇决剽悍的象征。那样的轻视生死,追求生命中最后一刹那的光彩,和现代一般中国人的性格相去是这么遥远,和现代苏浙人士的机智柔和更是两个极端。在那时候,吴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动的,是原始的、犷野的热血。吴越的文化是外来的。伍子胥、文种、范蠡都来自西方的楚国。勾践的另一个重要谋士计然来自北方的晋国。只有西施本色的美丽,才原来就属于浣纱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教导越人剑法的那个处女,虽然住在绍兴以南的南林,《剑侠传》中却说她来自赵国,称她为“赵处女”。
但一般书籍中都称她为“越女”。
《吴越春秋》中有这样的记载:
“其时越王又问相国范蠡曰:‘孤有报复之谋,水战则乘舟,陆行则乘舆。舆舟之利,顿于兵弩。今子为寡人谋事,莫不谬者乎?’范蠡对曰:‘臣闻古之圣人,莫不习战用兵。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曰: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名)竹,竹枝上颉桥(向上劲挑),未堕地(‘未’应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应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遂别去。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剑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看上去好像温柔的女子,一受攻击,立刻便如受到威胁的猛虎那样,作出迅速强烈的反应)。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见。’越王即加女号,号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堕(‘堕’应作‘队’)高(‘高’是人名,高队长)习之教军士,当世莫胜越女之剑。”
《吴越春秋》的作者是东汉时的赵晔,他是绍兴人,因此书中记载多抑吴而扬越。元朝的徐天祜为此书作了考证和注解,他说赵晔“去古未甚远,晔又山阴人,故综述视他书纪二国事为详。”
书中所记叙越女综论剑术的言语,的确是最上乘的武学,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击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剑术和拳击,也未见得能超越她所说的根本原则:“内动外静,后发先至;全神贯注,反应迅捷;变化多端,出敌不意。”
《艺文类聚》引述这段文字时略有变化:“(袁)公即挽林内之竹似枯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即入之。三入,因举杖击袁公。袁公则飞上树,化为白猿。”
叙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断枯木。处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公的竹杆相斗,守了三招之后还击一招。袁公不敌,飞身上树而遁。其中有了击刺的过程。
《剑侠传》则说:“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举杖击之,公即上树,化为白猿。”
“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车,当是从《吴越春秋》中“颉桥”两字化出来的,形容袁公使动竹枝时的灵动。
《东周列国志演义》第八十一回写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了些:
“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末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还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
“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座,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妇,夺之似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
这故事明明说白猿与处女比剑,但后人的诗文却常说白猿学剑,或学剑于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志》中有两句说:“授图黄石,不无师表之心,学剑白猿,遂得风云之志。”杜牧之有两句诗说:“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所以我在《越女剑》的小说中,也写越女阿青的剑法最初从白猿处学来。我在《越女剑》小说中,提到了薛烛和风胡子,这两人在《越绝书》第十三卷《外传·记宝剑》一篇中有载。
篇末记载:楚王问风胡子,宝剑的威力为甚么这样强大:“楚王于是大悦,曰:‘此剑威耶?寡人力耶?’风胡子对曰:‘剑之威也,因大王之神。’楚王曰:‘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风胡子对曰:‘时各有使然。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夫神圣主使然。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圣主使然,死而龙臧。禹穴之时,以铜为兵,以凿伊阙,通龙门,决江导河,东注于东海,天下通乎,治为宫室,岂非圣主之力哉?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天下闻之,莫敢不服,此亦铁兵之神,大王有圣德。’楚王曰:‘寡人闻命矣!’”
《越绝书》作于汉代。这一段文字叙述兵器用具的演进,自旧石器、新石器、铜器而铁器,与近代历史家的考证相合,颇饶兴味。风胡子将兵刃之所以具有无比威力,归结到“大王有圣德”五字上,楚王自然要点头称善。拍马屁的手法,古今同例,两千余年来似乎也没有多少新的花样变出来。
处女是最安静斯文的人(当然不是现代着迷女裙、跳新潮舞的处女),而猿猴是最活跃的动物。《吴越春秋》这故事以处女和白猿作对比,而让处女打败了白猿,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设想,也是我国哲学“以静制动”观念的表现。孙子兵法云:“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拿处女和奔跃的兔子相对比。或者说:开始故意示弱,令敌人松懈,不加防备,然后突然发动闪电攻击。
白猿会使剑,在唐人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中也有描写,说大白猿“遍身长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潦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
旧小说《绿野仙踪》中,仙人冷于冰的大弟子是头白猿,舞双剑。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连续写了好几头会武功的白猿,女主角李英琼的大弟子就是一头白猿。
辑者注:
这段故事初看平平无奇,大意是说勾践问范蠡剑术的问题,范蠡回答他说,正好有个叫赵处女的人(赵国人还是越国人,难说了,毕竟那时代出国不需要签证和护照),大家都说她很厉害,您可以请教她。
于是勾践请她来谈谈。赵处女也响应领导号召,动身去见勾践,路上却被一个老头子拦住,要比试一下。于是两人拿竹枝当剑切磋了一下,才过了三招,老头子就挡不住,跳到树上变成只白猿逃走了。
粗看没什么,但咬文嚼字起来,感觉就不同了。
老头子随手折了根竹枝,把梢头折掉后当成剑用,不过还是很粗的(似桔槔)。桔槔是什么东西?是古代用来从井里打水的杠杆。但我们看赵处女,更厉害了,她就捡了老头子扔掉不要的竹梢头当剑了,故此在画中可以看到这个姑娘手里拿着是细细的一根竹枝。
挑武器的时候,高下已辩。到了交手的时候,就差别更大了。
老头子拿着那根粗竹棍首先刺了过来(剑的用法,刺、削、截为主,因为是竹棍,所以很难削和截。由此可见,老头子绝非一个本领低下的剑客),但赵处女呢,沉着应对,抓住对方的破绽进行反击,连续三次反击成功。于是老头子自知不敌,跳上树变成一只白毛猿逃跑了。
读完这段,李慕白和玉娇龙的竹海大战,似乎有了不同的寓意。
金庸在他的作品《倚天屠龙记》中描写张三丰的太极拳时,对其“后发制人,以静制动”的武学原理及其推崇,借张无忌的口盛赞为前人未有。读过这篇之后,我们是不是应该觉得: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
文言小说跟现代小说的最大差别,就是精炼。区区百来字,把一个故事写得形神兼备,画面感极强,又戛然而止,读完回味无穷。金庸虽然是个武侠大师,但写的《越女剑》相较本文,还是差了很多。
另一方面,值得女性同胞注意的是,按时间来算,赵处女当是有载以来,最早的剑术大师了(或有更早的,望知道的人指教)。不同于徐夫人和冯妇,赵处女是个货真价实的女性(自称妾)。而且不同于专诸、聂政、豫让、荆轲。赵处女是货真价实的剑术大师,而不是暗杀高手。她所采用的武学原理也和现代的奥运击剑基本一致,也恰好符合了孙武的用兵六如原则(即:其疾如风,其徐如林,难知如阴,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动如雷霆)。首先严密防守,等待敌人破绽,然后迅速反击。
读完本篇,不仅感慨万剑归宗,殊途同归,世界上很多原理到极致之处是如此相似。弈棋之道,攻战之道,蹴鞠之道,夫妇之道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