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闫晓雨
我是很喜欢过年的。
到今天,仍如此。
只是和小时候的喜欢不太一样,小时候的喜欢是一种迷恋、渴望,和对热闹本身的执着。在春节到来之前,就会提前个把月拉着同学钻进小镇步行街的服装店里淘新衣服,从头到脚,由里及外,必须一身都得是新衣服,然后在年三十的头天晚上,搁到枕头边,心里满怀期待的等着新年到来。
标签是要提前剪掉的,因为大年三十开始到正月初六,家里就不准用剪子了。觉得不吉利。
早些年,姥姥家还住平房的时候,我们从进入腊月就开始为过年而筹备了。
北方的冬季漫长而不饶人,像个硬邦邦的汉子,茶米不进,总得靠着日日倾心贯注的温柔去打动对方。煲腊八粥,包饺子,炸糕,炸肉丸子,炖骨头,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饭,因为做出来的食物不仅供自己享用,还会送给舅舅家、二姨家,孩子们心疼长辈,总让姥姥“少干活”。
姥姥口头答应,转身就跪在地上往灶里煽风,那口有点裂纹的大铁锅就没停止过劳作。
不过,比起做食,更愁人的是“打炭“。
在如今处处都是地暖的时代里,再年轻一些的小朋友可能都没有见过旧时的烧火方式。
从我有印象起,姥姥家院子里东侧的墙下,就堆着高高的木炭,颜色浊灰,块头不一,从炭厂拉回来之后只是半成品,在烧火之前还要人拿着棒槌把簸箕里的炭再用力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许多年后,姥姥家的房子被拆了,院子东边的地面上有经年浸染留下的不规则大灰块,很惹眼,就是那日积月累的木炭存活过、陪伴过我们的印证。
内蒙的冬天最冷要零下几十度,打炭,是所有妇孺最恐惧的事情。
姥爷去的早,我妈又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只剩我和姥姥两个人,她脾气不好,每天早上我都是被院子里一边打炭一边发脾气的她给吵醒的……
当然,彼时的我意识不到,小孩子喜欢过年,是因为“得到”。
得到寒假,得到新衣服,得到亲戚的夸奖,得到压岁钱,得到理所当然看电视的夜晚,得到打雪仗的新鲜与肆意,得到懒觉,得到零食,得到大街小巷都是值得恶作剧放鞭炮的机会。得到成长的信号。新的一年,总是茁壮有力。
相反大人们却总在“失去”。
无声无息。
没抢到的火车票,要不回的账,一年比一年更弱的劳动力。
男人们为钱发愁,女人们为老哀求,还有许多身患疾病的老年人们站在晌午的日头下,猜测着能否挨到明年的爆竹声。新的一年,总有看不见的痛哭流涕。
但这些对于小孩子来说还太遥远。
遥远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腊月时节,屋檐上的冰串倒着垂下来,晴天的时候会一点点融化,晶莹剔透的水珠在冰凌的最底端苏醒、摇摇欲坠啊,凝聚,发力,然后轻盈滑落,趴在炕上的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画面。
贴对子(春联),一般是在腊月二十八,姥爷在世的时候,会手写,家里两本对联书还算是我的饭后读物。
姥爷不在以后,就全部都是街上采买的对联了。
通常大人是不喜欢我去帮忙的,当然,我也懒得帮。
帮了,也总是帮倒忙。
每年过年前我都喜欢窝在家里看童话书,少时对于冬天的迷恋,一半都是对童话的憧憬。
我最喜欢安徒生童话里的一篇是《拇指姑娘》,身型瘦小只有拇指大小的女孩,一路惊险奇遇。在田鼠和鼹鼠阴暗的地洞里它们向她抛出生活的橄榄枝,“留下来,管饱你衣食无忧”,可内心充满对光明与自由充满向往的拇指姑娘却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拒绝庸俗、潮湿、在没有阳光的泥巴底下过日子,大概是我最早在童话里感受到的清晰的坚定的女性价值观。
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拇指姑娘终于等来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燕子,一起飞往更温暖的国度。在纷纷扰扰的世间,难得拥有一片纯洁的憧憬。
巧的是,还有人愿意同你前行。
过年最热闹的那几年,大概是从高中到大学毕业期间,身边花团锦簇的朋友,聚在一起,甜得似蜜。
每年春节,我们都会提前许久定好年三十的酒店,12点之前,都在家里陪父母吃饭、看春晚,12点之后齐刷刷赶往约定好的地点,我从姥姥家的巷子走出去时经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空气里弥漫的爆竹味道,有点呛人,仿佛挤压许久的牢骚全部都选择在过年这天与世人坦白胀露。
抵达酒店之后,我们开始通宵聊天,喝酒,打麻将,或者在游戏中窥视彼此近来的感情状况。
当时真的是很年轻啊,我爱的姑娘们还没有学会化桃花妆,但桃花运都好得不得了,爱一个人,忘一个人,都是喝几顿大酒就没事了。
不像现在,通宵熬夜,感觉整个人都要死掉了。
眼霜面膜保健品,这些可比爱情要重要许多。
彼时的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离进入完整意义上的社会尚远,什么职业规划、人生方向都不是该操心的事情。
过年最重要的就是图个开心。男男女女。吃饭喝酒。暗生情愫的时候大家伙会起哄。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也敢说了。
大家把过年当作一个临界点,有人借着群发短信和暗恋的人找话题,有人打着同学聚会的幌子去见初恋情人,有人在喝过酒之后,佯装醉意,去拨打一个可能不会接通的电话——林林总总,脸红对白,都是没有被生活挤压过的青涩模样。
是无畏的、鲜活的。一生当中只会经历的一个阶段。
几年过年,这些就都只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青春期里的朋友们,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有些生了孩子,有些都打算开始要二胎,聚会的地点也从饭店、酒吧、KTV,逐渐挪到了某个人新买的房子里。
有时候她们会问我,什么时候恋爱呀,什么时候结婚呀。
大家聊的话题已经和小时候我们“眼中的大人”所聊的话题一样了,恍惚之间,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隔壁阿姨来串门的样子。
哦,原来我们是大人了。
长大以后的我们一直在告别。
不是身体在告别,就是心理在告别。
和喜欢的人告别,和过去告别,和熟悉的朋友告别也和不熟悉的朋友告别,繁华过后,一觉醒来,世界空空荡荡,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两年大家过年最容易说的就是,好像年味儿越来越淡了。
但年味真的消失了吗?
其实并没有。大街上的人潮依然拥堵,火车票依然一票难求,新年礼盒,五花八门,各种拜年段子绞尽脑汁的想要博得大家喜爱,超市的收银台仍是长长的队伍,烫了卷发的阿姨,个个和你妈都很像。
除了大众物质水平上升削弱了对于年货的需求,根本上,年味没有消失。
过年的快乐没有变,只是快乐的方式变了。小时候的串门拜年变成了线上抢红包,群发短信变成了一个个活色生香的短视频,12点钟,打电话不会占线了,但4g网络可能有点卡。
科技是人性的延伸,中国人对于年味儿早已植入骨髓,从来都未减分毫,只是我们所感受到的介质所传达出来的温度,每个人捕捉的比例不一样。
小孩子们该热闹的依然热闹,只是长大了的我们再也参与不到。
你的心变得坚硬难撬。
其实,当我们不再热衷于过年,不再能感受到年味儿的时候,其实就是长大了,长大到,终于对过年的顾虑大过于喜爱的年纪了。
南宋词人里面有位词人叫“刘过”,在浩瀚历史中平凡如斯,但他却在酒席上写出了我最喜欢的一句诗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那种世事无常的反射弧,是我们总要走很久很久的路,才能读懂的信号。
过年好不好,其实不重要。
健康、平安、快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