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用河南方言喊出的一声“北方大馍,揉面馒头”唤起了我的乡思。
故乡枣阳隶属襄阳市,与河南南阳接壤,方言和生活习惯也与河南相似。河南喜吃面食,枣阳人亦如此。馒头,在枣阳叫做“馍馍”。当年,枣阳政府大院食堂做馍馍的大师傅就是河南人。大师傅站在机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做好的馍馍,面皮要光滑,形状要好看,还要时不时拿称称一称,须得五个馍胚重足一斤才算合格。政府食堂的馍馍在枣阳市区赢得了极好的口碑,人们争相购买。彼时,我的父亲尚在政府食堂做炊事员,每天下午三点准时上班,负责把检验合格的馍胚摆上蒸笼,然后蒸熟。调皮的我经常穿上爸爸备用的工作服,带上口罩,溜进工作间,对这幅情景再熟悉不过了。
在老家的灶台边,主妇们每两三天就要蒸一次馍馍。前一天就要开始准备,取适量面粉,倒进发酵粉(早年都是用老面剂),加上水,搅拌均匀,盖在锅里,让它慢慢发酵,这个过程叫做“搅扎头”。第二天中午或者晚上,面发酵好了,就开始揣面,尽量揣得久一点,这样蒸出的馍馍才会劲道。揣好面后,揉成长条,再切成一个个馒头,盖上纱布,让馒头再次发酵。等到馒头慢慢“长大”,就可以上放到箅子上蒸了。一般都会事先在箅子上铺一层笼布,夏天就在屋前的水塘里扯一片荷叶,蒸好的馒头就会散发出荷叶的清香。
讲究的主妇还会做花卷、包子等。每到腊月,花样就更多了,豆包、菜包要蒸,炸馍、糯米面饼子要炸,还有麻叶子等等,够主妇们马不停蹄地忙上好几天。
那时,每到过年,姑姑总会蒸了各种馅儿的包子送到我家,父亲和我通常到正月十五还吃不完。姑姑疼惜我自小失去母亲,事事考虑周全。而我,总嫌姑姑做的包子不好吃,无数次跟爸爸说明年叫姑姑别做了。姑姑总是满口答应,第二年又如期送到。有一次,无意间听二嫂说起,姑姑给我们做包子总是特别用心,选最好的食材做馅儿,有一回,为了找几根葱,姑姑跑遍了整个村子。年少的我不理解姑姑的一片心,如今细细想来,那包子里包的尽是浓浓的关心和爱护啊!
如今在孝感安家落户,渐渐习惯了不吃馒头的生活。但故乡的面食,一直让我牵肠挂肚魂牵梦萦。枣阳人是一天也离不得馒头的,不只馒头,还有其他面食:烙馍、油酥饼、酸浆面、豆腐面、牛杂面、卤面、齐炒……数不胜数。枣阳的面,很实在,碗很大,里面装得满满的,牛肉或豆腐在碗里铺了厚厚的两层,价格却只有孝感的一半。
老公初到枣阳,牛肉面卤面吃得满嘴留香欲罢不能,回到孝感逢人就夸枣阳的面价廉物美,自此念念不忘。
2009年春节前夕,老公跟我回枣阳。彼时的我,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离开枣阳的那天早上,我端坐于面馆之内,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一碗牛杂面,感觉意犹未尽。于是豪爽地叫了一声:老板,再来一碗豆腐面!然后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三两下又消灭了一碗。这一壮举令众人对我刮目相看,须知大块头的老公一般也只能吃一碗。
去年,学校附近开了一家“襄阳牛杂面馆”,只卖早点。我听说后第二天一早便和老公来到店里。老公大声说:“老板,来一碗酸浆面!”老板是位中年女性,她用孝感方言说,冇得酸浆面。原以为是襄阳老乡在这儿开的面馆,没想到是孝感人打襄阳的招牌。老公拉着我准备离开,我还是不死心,叫了一碗牛杂面。面上来之后,仔细一看,浅浅一碗,漂着几块牛杂,浮着两片青菜叶;尝一口,面条尚未熟透,还贵得惊人。这面如何跟襄阳牛杂面相比!我忍耐着吃了几口,付钱时终于忍不住说道:
“老板把面做成这样,还敢打襄阳牛杂面的招牌,小心襄阳人都来找您算账呢!”
过了好久我还为这事气愤不已,老公说我气性大。他哪里能够理解一个异乡的人,看到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美食被人糟蹋是什么滋味呢!果然,不足一月,那家面馆就关门大吉了。
我最惦记的面条还是小时候父亲在家给我做的热干面。热干面本是武汉特产,枣阳原无此面。1984年,枣阳政府食堂组织职工去武汉学习,学习内容就包括热干面。学成归来后,热干面从政府食堂出发,很快遍布枣阳城的大街小巷。做热干面的枣阳人不约而同地把武汉热干面里的咸萝卜换成了襄阳特产——大头菜,一步到位完成了热干面的本土化。
人们吃热干面大多在外面买,尤其是食堂炊事员,下班时端一碗回家就行了。可是爸爸总是坚持自己在家做给我吃。事先轧好加了食用碱的面条,晒干。吃热干面的前一晚将面条下锅煮好,晾凉后拌少许香油。第二天早上过水后加入芝麻酱大头菜丁等调料,拌匀后方可食用。
常有人说我爸爸真不怕麻烦,上班这么忙,还要自己做热干面。我知道,父亲是想用他能做的一切来温暖女儿没有母爱的童年啊!
时至今日,政府食堂早已风流云散,食堂的馍馍也成了难以忘怀的记忆。傍晚时分的枣阳街头,馍馍的叫卖声处处皆可听到,像故乡母亲在呼唤远行的游子。新年将至,老家的大灶前,依然有农家女忙碌的身影。掀开蒸好的馒头锅,雾腾腾的水汽中映出农家女红彤彤的笑脸,那温润的热气氤氲的是红火火热腾腾的日子和暖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