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于和谐,和谐起于对立因素的统一,这是一个洋溢生命活力的古老的美学命题。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后者固然使人赏心悦目,而前者——对立因素的统一,不协调,尤能令人动魄惊心。”似离而合,离远合奇。运用审美对比的原则,表现矛盾、冲突、对衬、对立、变化,突现对象之间本质或程度的差异和距离,正在于“把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使艺术臻于更高层次的和谐、整一的美。离正是为着合,而增大审美对比的程度,使对立因素之间的距离越远、差异越显,也就愈能引发生动的美感,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诚如雨果所说,美与丑、滑稽与崇高的对照,使“我们带着一种更新鲜更敏锐的感觉朝着美而上升。”
人物是小说描写的中心。人物性格的对比,是做到“卓越的个性刻划”的重要方法之一。对比,对于短篇小说来说,还有利于达到凝炼、集中,笔墨经济,而又富于情趣。《世说新语》的作者,很懂得运用审美对比的手法,离中显其异,合处见其奇。如《管宁割席》一篇: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互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
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全文仅此六十多个字,写了两件事,人物不同的个性、气质,历历如绘。作者的褒贬臧否、审美旨趣,也借对比传达出来。对比,可以是在空间范围里展开,也可以在先后承续的时间序列中演示。作者在这里采取前一种形式,让不同的人物处于同一境遇,性格向相反的方向拉开距离,因而个性获得了异常强烈、集中、鲜明的表现,优劣妍媲,相反相成,警颖夺目。
性格对比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也可以将人物置于风云变幻的人生舞台上,通过各自的喜怒哀乐、命运际遇,进行性格、命运的对比,从而赋予人物一种深沉的历史感和现实感。同样的矛盾纠葛,成了不同性格对比联结的媒介。此时性格与性格的对比、撞击,会放射出璀璨夺目的艺术火花,照亮读者联想和想象的原野,促使你去口味、去思索。
毛宗岗语云:“文有正衬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反衬也,写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乖巧,是正衬也。比如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以懦夫形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正衬和反衬,也就是正比和反比。毛宗岗显然更欣赏前者,成一家之言。审美对比的内容、方式、途径,因题材而异。有建立在不同的、甚至是截然对立的人物性格之间的对比,也有建立在相同或相近的人物性格之间的对衬,显示程度的差异;红花绿叶、水落石出,可以让人激赏流连,人面桃花、水涨船高,也足以令人心旌摇荡,而且同一人物其性格在先后承续的时间序列中也可以形成对比。
离远合奇、审美对比的“奇妙”处,在于达到鲜明的个性刻划,引发读者清晰、集中、强烈的美感。心理学上认为,人类知觉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对象和背景的差别越大,对象就越容易从背景中区分出来,越容易为人们所感知。比如,丽日晴空,白色物体就比周围较暗的背景亮得多,对比鲜明,因而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清楚,而对比美感的生理、心理机制,即在于此。性格的审美对比,就是利用对象(人物)和背景(人物)的差别,即距离,并且加以适度地强调和强化,从而凸现人物的个性特征。能够跻身于辉煌的文学人物画廊的人物,无不具有做为一个“这一个”的性格的具体性和独特性。他有着自己思想、感情、旨趣、意志、心理,个性、气质上的全部特定,有着能让我们一眼就识别出来的音容笑貌、情态举止。对象和背景又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在小说世界里,对比中的人物更是互为对象和背景,同时既是对象又是背景。因为,人物一旦进入作品,就有着自己的生活和性格逻辑,他是生气贯注、血肉丰满的个体,而不可心由作家随意左右。为对比而对比,或是把矛盾外贴到人物性格上去,或是把一方作为纯粹的陪衬,而忽视了它作为作品有机存在的内在的生活和性格的逻辑,都只会导致人物性格描写的脸谱化和概念化,因失真而丧失其艺术的美感。
人物性格的对比,不仅有利于突出人物的个性,而且往往成为发展故事的因素,使平常的故事显得跌宕生姿、妙趣横生。人物性格在对比中得到鲜明的呈现,题旨由此得到揭示和深化。
自然,离远合奇、审美对比原则的运用,不只限于人物的塑造,场景、情节,乃至小说的节奏、气氛,都可以展开百态千姿、异彩纷呈的对比,它反映着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多样性,闪耀着艺术辩证法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