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感冒输液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有点意外,是大姐。

大姐今年74岁,住在穷乡僻壤之中,真正的乡下人,独立而倔强。

大姐家对面正好是村小学校,十几年前,学校办得热热闹闹,一两百的学生进进出出、寻寻觅觅,姐姐从中发现商机,于是置办一些学生用品,在校对面,自己家门口支起了摊位,一手抓“农业”,一手忙“生意”生活推进的有条不紊,一段时间内,小生意“像模像样”,大姐的手头有了些许结余,隔三差五往父亲那跑,捎带些衣物、生活用品,不定时塞点钱怂恿父亲打打小牌等,但自己依然是那副不修边幅的“破烂”形象。近些年,村里的青壮年多外出打工,孩子们带走不少,没带走的,绝大多数也被父母送到镇里条件好的学校就读,如今的小学日益萧条,仅剩下十来个学生,要不是特困家庭、要不就是镇学校拒收的智商欠费生。我前年回去,见到大姐冷清的摊位,不知道她还在坚持什么?但她那期待的眼神分明是想在这条干涸的河床里再寻找出一点水源。这样未尝不好,年事已高的大姐有个生活寄托,由她去吧!至于还能赚到钱,任谁也不会相信,且看她四季破旧的衣物还有她居住的小屋。

小屋是姐姐的“商店”,十平方不到,位居马路一边,也是她和姐夫的家,房屋前后有门,各由一扇吱吱呀呀的木板封堵着,透风透光,夏天凉爽,蚊虫却成群,到了冬季,风挤过门缝在小屋里四窜,更是寒气袭人。靠墙是一个仄逼的“双人床”,床和商铺间仅留有一人侧身勉强可以通行的过道,所谓的商铺,在支起的破门板上摆放一些代售的小商品,几块橡皮、几支铅笔、几板贴画、几盒气球....,房屋的后拐角处是厨房所在,一个方凳子上摆放一台电磁炉,一口炒锅、一口饭锅,一碗饭、一盘菜便是老两口的一顿饭,随便站着或坐在床沿就能解决。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感觉到大姐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其实不然,外甥是影响力极强的农民企业家,为人处事落落大方,生活富足,对父母孝顺有加。大姐却和儿子“井水不犯河水”,拒绝儿子“施舍与关照”,独立自主地生活着,坚持自己赚钱,自己支配。

孩子们少了,大姐除了兜售学生用品外还扩大了营业范围,比如出售纽扣、针头线脑、酱醋盐等,生意零零星星地维系着,好在乡村偏僻,无需纳税、房租,吃的饭菜由田地供给,生活用度少,一天下来,大姐也能赚上块儿八角,这些钱,都被大姐一文不动地积攒下来,在需要时,回馈生命里重要的人。

小屋的比邻是儿子气派的楼房,前后两栋,偌大的院子。外甥经营种子、农药生意,生意兴隆,门庭若市,忙起来经常人手短缺,大姐有时也想着帮他们忙忙,但一想到容易让人误解她想分一杯粥的感觉,便打消这个念头,母子俩像一对相安无事的邻居,各行其道,这倒也罢!自己的母亲住在如此破败的房舍里,总是让外甥的脸挂不住,但任凭儿子、媳妇说破嘴皮,让大姐搬进楼房,大姐却说自己习惯了,漠然拒绝入住儿子家,决绝的像原本他们就不属于同一星球,外甥只好作罢!只有姐夫一副好脾气,默默地守候在姐姐身后,好在姐姐、姐夫身体硬朗,熟悉的村民们早已了解大姐的脾气,习惯于他们家贫富分化的特殊形式,早见奇不怪。

令人不放心的是,70多岁的大姐骑着三轮车到十几里路的镇上寻找货源,进货是头等大事,大姐务必亲力亲为才放心。大姐略肥胖的身躯蜷缩在单薄的车身上,摇摇摆摆行进在马路上,有几回,车子侧翻,大姐摔倒在马路上,身边的车子呼啸而过,大姐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又骑了上去,竟奇迹般地的没发生身体伤害,外甥实在不放心,劝她停止这项活动,大姐却不答应,有几次,外甥发火,意欲强制拆除她的摊位,但知母莫如儿,大姐的犟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无奈之下,电话向我求助,我略思忖一下,也不赞成外甥的做法,我问他:“你是怕你妈赔本经营?”“阿姨说笑,我妈那也能叫生意?”“我知道,以你的经济和孝心,足以让你妈晚年舒适,但你得尊重老人自己的生活,允许她有自己的生活寄托,你认为的苦恰是她的乐,她觉得用自己的手撑起了她做人的尊严,不是吗?”外甥听我一番话,从此,再也不提让大姐歇菜的事。


大姐的冷漠与倔强,是有历史渊源的,“换亲”对她造成的伤害,让她遗恨终身,不能自拔。

过去,我们家庭成份不好又穷,眼见一天天长大的大哥面临光棍危机,为了大哥,为了这个家,大姐舍弃了自己的幸福,含着眼泪,在别人撮合下走上为大哥换亲的路,当时,哥哥年幼,大姐只得早嫁,待外甥出生后,大姐的公婆却因我家成分不好,家底贫寒,生活没奔头为由,悔了这门亲事,把女儿另嫁他人。大姐的牺牲换来的只是一场屈辱的欺骗,一场笑话,自尊被无情地践踏,无奈木已成舟,大姐无力回天,存续的婚姻变成了挣脱不了枷锁,大姐只得在眼泪中屈辱地苟且,思想一天天地变得扭曲,内心积满戾气。不仅如此,公婆还刻薄相待,最终把姐姐对那个家庭的一点依恋彻底变成怨恨和诅咒。公婆去世后,外甥逐渐长大,也理解着母亲的痛,和姐夫处处呵护大姐,即便如此,也无法温暖她受过伤害的心。姐姐把自己包裹起来,不靠近婆家的人,也不让婆家的人靠近自己,独立独行,一直用愤懑、怀疑的眼神注视着她每天生活的地方,生活中的人,把心里珍藏的那点柔软都倾注到娘家的老老小小身上,即便自己亲生儿子,也不能让她对往事释怀,她像一株老迈的荆棘生长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抗拒、抵御、扭曲。

我和外甥同龄,打小就结下深厚的感情,无话不谈,姐夫言语不多,态度温和,巨大的年龄差,让我在他身上体会出父爱般的厚重。在重大的事情上姐夫总不忘向我们伸出援手,在我第一次中考失败后,他走访老师,得知我的学习不错,复习一年考取的希望很大,那时,我的家依然很穷,几位哥哥虽然成家,但都是举债度日,父母年迈体衰,基本无力负担我继续学习,大姐家同样不富裕,但姐夫果断承担下我上学的费用,把我再次送进学校,第二年,我有幸考取,从此脱离那穷苦的乡村改写了人生。几十年来,姐夫、外甥对我们家付出不断,无怨无悔,但姐姐却不以为然,言谈中我们若念及到姐夫、外甥好,被姐姐听到,姐姐准会勃然大怒,接着声嘶力竭地控诉起这个家庭曾经的背叛,她所经历的过去像一座山峰压在她心坎上,欲罢不能,尽管哥哥后来也有了幸福的家庭,也熄灭不了姐姐眼睛里“仇恨”的火苗。仿佛,姐夫、外甥理应替自己祖辈还债,还远远不够,姐姐年轻时经历的创伤似乎一直在滴血,她永远走不出那段梦魇,看不到生活的光明和希望,体会不到爱人的温暖,只有消化不完的怨恨,怀揣一颗时刻提防、反击的心,冷漠地生活在那里。

年轻时姐姐就落下腰腿疼痛的毛病,据说是“月子病”,年岁增长,症状越发明显,外甥带她到省里医院看,医生建议手术治疗,说什么高科技“微创手术”,价格不菲,外甥和我说时,我并不认可这类效果不确切的治疗,但外甥说,治不好总不会治坏,兴许能好,损失点钱事小,不能让大姐怀疑他的初衷,手术后,疼痛短时间内确实减轻不少,大姐也是高兴,但拒绝儿子经济帮扶,一副“路归路桥归桥”的样子,自己执意付清所有医疗费用,外甥拗不过,只好收下,代为保管。

简陋的居住环境,外甥终于看不下去,在附近买了块地皮,为父母盖起了两层小楼,装修通风后把父母搬进新家。我高兴地打电话问姐姐,现在居住的是不是很舒服,电话里,姐姐像伤了自尊的孩子低声说道:“房子好是好,但,不是用自己钱盖起的房子,住起来总是不舒服,寄人篱下.....”

姐姐凌乱的形象,迅速在我的脑海拼凑。

不是大姐以为重大的事件,她是不会拨打我们兄妹任何人电话的。千里之外的大姐拥有电话的时间已经20多年,是外甥替她装的,也是少有拒绝儿子帮助的一次,二十多年,我接到她的电话次数不多于十次,清楚记下的不过三五次。第一次,我儿子结婚那天,我刚起床,她打来电话,“竹子,听天气预报,你们那里今天有雨,怎么办?”语气很焦急的样子,她似乎把我这想成她农村的样子,扯个大棚办喜事,四下都是泥巴路,我笑了,“关系不大,招待都在酒店进行,到处都是宽敞的大马路…..”“哦,那我就放心了。”说完姐姐挂断电话。姐姐的电话向来简单扼要,直奔主题,三言两语,她怕浪费电话费,也不希望我们没事给她打电话,让弟妹们破费,最是她不能允许的。

第二次电话,是南京疫情突发后第三天,大姐不知如何得到消息,不安地拨通我的电话:“竹子,听说你们那出现疫情了,你可不能去,你不小了,要注意身体…”大姐比我大近20岁,如今母亲不在了,她俨然成了母亲,一种母爱的温暖从电话那端传输到我的身体,作为医务人员,分内之事,我义不容辞,早在第一时间就参加到抗疫前线,但我不能对大姐据实相告,只淡淡地说:“放心吧!这种立功的机会还轮不到你妹妹呢!”大姐呵呵笑了说:“那我就放心了!”说完便挂断电话。

......

这是第五次电话,我按下接听键:大嗓门的大姐电话里焦急万分,简直是语无伦次:“竹,前几天,我梦见老三出事了,今天一早,我上卫生间,灯突然灭了,我赶忙拨打老三电话,一连几个,电话明明是通的,却没人接听,你说老三是不是真的有事了?”

老三,我的三哥,自小淘气,经历过几段不幸福的婚姻,和女儿关系淡漠,生活一地鸡毛,如今劳务派遣援非建设中。

“不会呀!大姐,年前、年后,我们一直没少联系,他挺好的,他和我们有很大的时差,你一早拨打电话,他还在半夜,估计没听到,即便听到,他也不会接的,国际长途,话费很贵的...”

“好好的,电灯为什么会灭?你们肯定有事瞒我,我不管,老三有事,我给他十万,你让金卫、金培各出一万,你自己看能出多少?兄妹一场,不能没有情分....”我还没说完,大姐打断我的话,直接发号起施令,激动的言辞里,我甚至听到了哭腔。“我们不帮他,谁帮他?”

“大姐,你别急,待我问问他再说好不好?”

“他肯定出事了,灯好好灭了,他还不接电话....我出十万,我只有十万,我若有一百万,我都给他,你让金卫、金培出一万,你自己看着办....”大姐完全不容置否的语气让我不知所措。

金卫、金培是大哥、二哥,六十多岁的农村老人,几乎是靠伸手过日子,而且身体都不好。

“大姐,你不急,我马上就问,再说大哥二哥哪有钱?你也一样,牙缝里扣出一点钱,自己舍不得用不说,你多少也该顾及一下姐夫的感受,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张颂(姐夫),他管不了我,张翔(外甥)他也管不了了我,我的前半生都葬送在他们家,现在我要做回自己,谁也休想再管控我,庆幸的是张颂不会玩手机,扫码支付的钱都在我这,老大老二没钱,算我借他们的,我有钱时会还给他们,反正,我留钱也没用,不能看老三有难不帮?你马上把钱打给他...”

大姐一个劲的在催,让我把她的钱打给三哥。像稍一犹豫,三哥便会大难临头似的,

“我先问问行不行?”我嘶哑地低吼着,被大姐莫名其妙的理由激怒。大姐听到我身体不适,放缓了语气,让我务必弄清情况赶紧回复她,末了还是那句话:“我只有十万,都给他。”

很快,我联系上三哥,确定他没事后,把聊天记录发给大姐,大姐这才少许安静些。好在大姐糊涂,不知道可以加老三微信,否则她会一股脑把钱打过去,不需要麻烦任何人。

三哥本性仗义,收入可观、因疏于理财,经常性经济短缺,情急之下挪用一些,归返却遥遥无期。

一念间,我想让大姐直接加三哥微信,自己寻找答案,但很快打消这样的想法。30年前,时刻想“逃离”家庭的大姐只身闯荡上海,因无一技之长,打工所赚得钱,勉强度日,大姐索性放下身段,走街串巷捡拾废品,一年居然攒下一万元。姐夫实在不放心姐姐一人飘零在外,多次苦苦央求才把姐姐接回家,姐姐把她一年积攒下的钱悉数交到我手里,不容拒绝,要求我在娘家哥哥们经济短缺时资助,就当她从没有这笔钱,大姐为弟妹们倾注出所有,从没为自己考虑过,从没向任何人索取过分毫。

第二天,大姐又打来电话:“你们是不是都在糊弄我?我听说老三最近过得不好,正在卖省城的房子,你告诉我老三省城房子的位置,我要去看看才放心,老三最可怜了,在他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大家都不帮忙,他现在失望了,不再向我们开口了...”我力辩道:“大姐,一百多公里,你怎么去?去了,又能看到什么?你想想,这些年,他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不需要反思一下?我们既然说服不了他,只好由他去。”

“他怎么不好!!就大家不待见他...”一句话触怒大姐,任谁都不能在她面前说自己弟弟妹妹一句不是,这是她爱的的底线。

“大姐,你就一味护着他,听不得他一句不好的话,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每个人都应对自己的选折负责。”我剧烈的咳嗽着,嘶哑的嗓音拒绝大姐的亲情绑架。

“我不管,老三只要开心就行,我的钱就是他的钱,我们村上XX常年在外piao,儿女们照样孝顺,老三有那么坏?…..”

“大姐你...你...你越说越不像话!”

我大声斥责着大姐,她才停止喋喋不休,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似乎也在为刚才的言词后悔,接着说道:“老三可怜。一个女儿和他不亲,找了几个老婆都没遇到真爱,所以他才变成这样,我是不信迷信的,但听说三月三到XX庙烧香祈福灵验,我还是忍不住替他烧香祈求保佑去,第一次烧香不知道正确方法,回来心里不踏实,下午又赶过去,躲在一边看别人如何焚香,然后重新来一次才放心回来,香要连着烧三年才行,今年据说疫情不让去烧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仿佛看到大姐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母亲记挂着远方的游子,一时间,我眼睛湿润了,我沉默一会,告诉大姐:“我肯定不会不管老三的,大姐你放心吧!我保证。”大姐这才安静下来。

三哥,你还好吗?你收到大姐的关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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