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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业君的情况总是有些特殊的。
我们就读的高中是一所寄宿制学校,但真业君经常不在学校宿舍过夜(听说他的母亲身患不治之症,而她的感情同身体一般脆弱)。不过就如上天体谅我们替他多次打扫卫生似的,那天真业恰巧留在学校里。
那天早上我们醒来的时候,发现真业君的背上长出了翅膀。
他用手把翅端扳到眼前。翅膀的形状若有若无,透明的光层上错杂闪烁着跳帧似的各种颜色——这是一对凌乱的、未成形的翅膀。
“秩序,”真业头疼地松开那只翅膀,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翅羽从他所坐的二层床铺披落到第三格阶梯杆上,“秩序、规律。不……”
他在尝试着与翅膀谈要求,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致认为没睡醒的真业是有些可爱的。
真业拖着那样的翅膀过了两天。
女孩们纷纷去抚摸那对翅膀,更多的还是为了有理由摸一摸真业;男孩也去摸,动机则更单纯,觉得新奇有趣。
对这双翅膀,真业君比所有人都要稍微地淡漠一些,尽管不知他的父母对此作何反响;他仍与朋友谈笑风生,上课时偶尔在阳光下睡过去,午休时靠在窗边支着脑袋,和人说话时会用非常温柔的声线,讨每个女孩喜欢。风吹拂而过,一层连接未紧的透明的羽毛时时翻起,在翅膀和肩胛的交汇处,有绒毛轻轻颤动的视感。
我们差不多习惯了这对翅膀的存在。拥有它的真业也不过是比之前的真业更收欢迎了些、更显眼了些。真业君如何作想?他将翅膀在走在队列中时收束起来,跑步时则微微有些吃力的样子。
偶有抱怨,并不快乐,也不难过,亦不骄傲、亦不自卑。
然后又一天,我们起来的时候(真业君总是最晚起床),看到真业的翅膀有了颜色。
这在学校里将会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那时候我们大约都这么想。因为它太美了。
那对洁白的羽翼在狭窄的床铺上显得过分的修长、巨大。真业是面朝里睡的,一侧翅膀从床沿垂落下来。在尚未变得明亮的灰色的房间中,那些羽毛泛起柔和的金辉。
那一刻我们才稍迟一步地被震撼,意识到女孩们那些细腻多情的赞叹是正确的。真业君像天使那样美好,天使的美好是人人都会承认的。
真业醒了。
他慢慢爬起来,手指穿过凌乱的头发,什么都未察觉到地收了收翅膀。羽毛划过被褥发出柔韧细碎的摩擦声响,他转过身,随后终于被齐齐呆立不动的我们惊醒。他疑惑地面对着呆呆盯住他的视线,弯了弯翅羽(那弧度优美得惊人),用手指抓住翅端,像刚长出翅膀时那样皱起眉看着它,半晌后点了点头。
“不错。”他说。
翅膀长成后,真业君从篮球社退部(打球时那对翅膀想必不便),开始重学钢琴。他说他小时候曾经会弹。音乐社根本是不缺人的,但指导老师和社长都很愿意指导真业。
真业君瘦高个、皮肤白而薄,长相是一种疏朗温和的英俊。
那年学院晚会表演时真业君一人独奏,弹的曲子谁都没有听过。他身着暗蓝色礼服、羽翼轻舒,弹奏前手指在琴键上方随意地抚了一轮,连带那台平日里放在音乐教室皆被众人熟视的黑色钢琴都闪烁起迷人优雅的光芒。
音符流泻而出,曲调涌向高潮,洁白的双翼随之翩然展开。
表演的瑕疵毫无地位,人们看不到那些。真业君的美丽如皮革封页上的烫金漆字般无可置疑。
随后不久,听说真业音乐社副社长谈恋爱了。再迟一些,我们终于知道那曲子正是副社长所谱。那女孩不难看,动作有些大胆,笑声灿烂。真业后来不知为何与她分手了,相处不到半年,两人仍是朋友。真业几乎和所有人都是朋友,哪怕他并不很热情。
真业君在高中毕业前还有过两个女孩,她们三个人都没有太多共同点(至少我们没有看出共同点),我想真业要么不拘于单一口味或是来者不拒,要么对女孩们都未付出真心,他喜欢朋友,但也只喜欢朋友。对于真业这样的男孩,诸多猜测都不奇怪。
有翅膀与没翅膀的真业君,仍如往常——偶有抱怨,并不快乐,也不难过,亦不骄傲、亦不自卑。
唯一改变的一点使我们相信他对自己也不是毫无自觉。他增加了主动请缨的次数,提出代表男生们邀请女生帮忙或是出去约会,无往不利。
女孩们说那对翅膀是天神赐予真业的礼物。真业接受这句赞美,如他接受任何其他的赞美。很多时候我以为他接受那些,是因为赞美他的人会因此而快乐很久。天使带给人快乐,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
真业微笑着同意那句话——赐礼,好像那双羽翼真是一份免费礼品。谈起那对最美的赐礼,他总是不甚认真。
高中毕业后我有六七年不再见过真业。
偶有一天我与他在街上遇见。我提着公文包、穿着沾满灰尘的正装,刚从隔壁城市出差回公司报告完毕,皱巴巴的领带揣在外套口袋里。那时下起了小雨,真业君走在十几米远的前面,提着一只便利店的塑胶袋,听到我的叫声便回过头来。被细雨濡湿的羽毛在灰色的水汽中散发出一层美丽的金辉,转身时羽翼折动,划过的曲弧优美一如往昔、甚至更甚。
我与真业在一家提供饭食的咖啡馆里靠窗落座,点了咖啡和通心粉。店内十分狭窄,服务员几次举着托盘经过后,真业把翅膀稍稍收束拢在桌下(虽然我相信没有人会粗心到一脚踩上这如此美丽的东西,也绝不可能会有人认为它们碍事,人们看着它和真业君时目光全部充满了友善与喜爱),那末端翅羽垂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几乎轻轻扫过脚踝。
羽毛散发出的光辉与温热的水汽仿佛就那样柔和地靠了过来,透过我腿上被雨水打湿的西装裤,让我感到不可名状的青涩悸动般的幸福。
羽翼丰满、淡然而耀眼的真业君还是那个天使般美好的真业君。疏朗、英俊,淡漠的温柔之余又增添了些更为迷人的慵懒的成熟。但有一部分内在,从他眼睛里折射出来的东西变得清晰了,那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原本难以辨认的一种表情。
我们谈起工作、谈起大学、谈起女友(真业说他现在有喜欢的人),但没有谈起他的翅膀。
真业君和以前一样,话不多,但是永远恰到好处。他不太炫耀什么,只是说起自己养的暹罗猫有多么听话时看上去有些得意。他在一个广告公司担任文案策划团队中的一员,每天午休时间的娱乐就是翻看杂志上的各种广告。
终于我忍不住提起,“它呢,怎么样?”
真业君顿住了一会儿,竟然没有很快理解。
“嗯?啊……”
随着真业叹词的转折,那对翅膀轻轻抬起又向后束拢。然后他用翅膀扑了扑我的腿,“就是这样子。观看费一两银子五个铜板加糖果一粒。”
我不由得笑了,“天呐,这对于急着和女友结婚的我来说实在太贵了。先生,你可能违反了价格法第十四条,我需要就你的不合理价格提出诉讼。”
他微微侧头微笑,标志性的、轻松的微笑,这段话让我回忆起了毕业时人人争着要摸真业的吵闹场面。那时他喊着抚摸翅膀该付的价码,臂弯里的巧克力和彩色信纸却根本抱都抱不下。
——“以后就见不着了呀,那么好看的……真业君……”
纷纷的,快乐的。
我看向现在的真业。
于是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真业脸上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疲惫的表情,被生活泼过一次又一次冷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伤害后,人们都会有的表情。我不曾想到真业君也会有那样的表情。
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我想起他在空旷的舞台上弹钢琴,接着又想起没有翅膀的他在球场上跳起来抢球。
我想起毕业后男生们聚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喝啤酒。
傍晚日落时分,晚霞铺遍天空。真业坐在天台边缘,翅膀上笼罩着天际送来的最后一丝余晖。
有人问他,“真业君的翅膀能不能飞?”这么美的翅膀,可以的吧。
“是吗?”真业君笑了笑。晚风忽然加疾,吹鼓了他的羽翼,那一刻我们都以为他振翅欲飞,但实际上他的翅膀一动未动。我们屏息凝视他,迷惑而失望。过了一会儿,他解释般地说,“我试过的。”
啊,真业君。拥有天赐之礼的,美好的真业君。
真业一直在经历着什么我们以为天使不会经历的东西,他承受着情感上的挫伤哪怕没有人想要伤害他,可他还是受伤了、受伤着。
他看着我微笑。
他是如此美丽,如此忧伤。
“怎么了,真业君?”完全不需犹豫,困惑与担忧脱口而出。
这是个模糊多义的问题,但不知为何,真业似乎听懂了。
他摇了摇头。
“你要知道,”他的确明白了我。他望向窗外,声音很轻很轻,“拥有一对翅膀是没什么用的。”
街道上的人群往来如川流,我想象着真业融入其中。
雨停了,天空仍然充满灰色的水雾,寒冷、阴郁,看上去却厚重地近乎柔软。分别时我忍不住拉住了真业,伸手抚摸他的翅膀。泛着金辉的羽毛细腻光洁,翅骨纤韧而优美。
“我想这是一种……祝福。”这几个字句仿佛某种璀璨锐利的宝石划过咽喉。
“是吗?”真业笑了笑。他不忘记轻飘飘地落下一声“谢谢”,挥挥手离开了。
我看着他们渐渐隐没,如斯世界般怅然而美丽依旧。
此后我有做梦,梦到没有翅膀的真业在弹琴。那个人并不太像真业。谢幕时,他的笑容有几分出自真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