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春日龟仙梦

立春之后万物复苏,花草和冬眠的动物都在明晃晃的气氛里缓缓伸展开肢体,不像北面严寒尚未褪去,西南密林里已经桃红一片,明黄一片,嫩绿的枝芽底下盛着满当当的陈年落叶,站在山峰看下去,就像一碗厚重的烩面之上,洒满新鲜的调料,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尽管有的事物再不会在春天苏醒过来。
“这个季节,西南密林多美呀。那些刀客什么的忘界艺术家,是都骚动起来了吗?外出踏青采风了?”路过独珠子的树屋,陈予玲轻轻吸了口气,天上飘过来的气味里,除了树叶和花朵,就是猴粪鼠屎,以及新翻出来的老霉味儿:“独珠子好一阵子不在家呀,屋子都被猴子们掀个底朝天。”
“哈?踏青采风?刀客们可没这么矫情的习惯。”
陈予玲转个身,皱起鼻子使劲吸了一圈儿:“那他们去哪儿了?方圆五里都没闻到半点儿忘界人的汗臭。”
“春日绵绵正好眠,那些懒猪子都去龟息做梦了。”雨童把她长长的头发拧起来,地上捡了根烂树枝,插到头发里,慢慢往上裹,做成一个冲天的发髻,又在自己衣服上扯下块儿布,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你照我这样把头发包起来就算吧,除虫的发蜡估计独珠子屋里有,懒得去找了,油腻腻的也麻烦。”
“为什么要把头发包起来?”
“忘界成人礼的规矩,参加成人礼,要把头发包起来,抹上防虫的发蜡。”
“什么奇怪的规矩?”陈予玲一边嘀咕一边瞟自己,乱发披肩一丝不挂,又看看雨童,高耸的发髻跟她的大长腿一样长:“第三条腿长头上了。”陈予玲在雨童衣服上又扯下些布料,一部分包裹身体,一部分包裹头发,忍不住嘎嘎嘎的大笑起来:“嗨哟,哈哈哈,你这造型比我还难看,听过蛇和大象的笑话吗?脑袋上长了第三条腿的笑话……”
“喔?没听过,低俗的笑话。”雨童扭扭脖子,觉得头上确实有点沉重。
“是谁的成人礼?”陈予玲用自己的发髻顶了顶雨童的发髻。
“那个小公主,丁悦婷。”雨童摆正脑袋:“成人礼是件严肃的事情!我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西南密林里的刀客们更是没见过世面。听说有龟仙参与的正宗古望族成人礼,他们都激动的几个月不睡觉,做好准备。到丁悦婷的成人礼开始那天,他们一个个顶着黑眼圈冲了过去,把人家蘑菇丁家堵得水泄不通。听说在人院子里吃了几百框蘑菇了还懒着不走。现在又都聚到阳光浴场里,像一群吃饱喝足的海象躺在沙滩上,东倒西歪的做着龟仙梦呢,睡了一周了。”
“成人礼是睡觉来着吗?”陈予玲的揉揉眼睛:“还要睡多久?”
“一梦入秋!”雨童抬起下巴,手从耳根开始顺着发髻摸上去,缓缓伸了个懒腰:“啊咳......唔嗯,如果可以我也想好好睡上几个月呀,所以要包上头发,抹上发蜡,免得睡过了暖春躺过了炎夏,满头虱子。”
“这么耗时的成人礼,难怪忘界里没人再去实行了。”陈予玲说这话时也想就地躺下去好好睡个觉,这让她琢磨起在神谕里的感受,甜甜的舔了下嘴角。只有那如真实的梦境才能让三年的时间过成三天,让方寸的冻水冰块儿跨越万里空间:“啊,梦的作用,”她忽然老谋深算的点点头:“能打破我们对时空的感知常识。不过那个小公主。”陈予玲掰起指头:“那时候小姑娘看起来小得很,过了三年而已,离十八还早吧?”
“谁说以十八整算呀?忘界的女贵族们是以第一次来月经算成年,男孩子是以长出第一根胡须算成年,差不多就得了。主要还是看人家龟仙的时间,他们是带人入梦的关键呢。”
“龟仙又是什么人?蛊臭龟成仙啦?”
“胡说八道!”雨童侧过脸,不自觉招招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一股龟臭:“你知道万里鸟的传说,万里鸟飞过血红的荒海去到过许多没人抵达过的世界。你一定听过?”
“嗯嗯,你讲。”
“万里鸟从最美好的世界里驼回了一个女人,她整天都在睡觉几乎不动弹,动起来也行动缓慢像走在慢镜头的时空里。她性格温顺面容慈爱,贪嗔痴欲都只在眉头上淡淡划过。她就像只大老龟活了好几百年,最后说自己该回去了,就到阳光底下睡了一觉,一觉入秋睡死过去,身体不腐不臭像被风拂过的砂岩,被渐渐吹成灰烬。”
“哈,最美好的世界......”陈予玲听着故事,不由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差点一脚跨越宇宙,就像老头子一样摇头晃脑起来:“会不会就在一步之遥。”
“她是第一个从荒海之外来的人,”雨童没理她,继续叨叨:“最擅长像乌龟一样睡觉,也擅长领着他人入梦,所以忘界人叫她龟仙。后来没了万里鸟,但总会有零零星星的龟仙到忘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来的,但凡你心里有一些些想法,龟仙就会响应,出现在你的命缘里。”
雨童说完,指了指密林边上。
密林边上正是陈予玲三年前遇见丁悦婷的地方,那个在小公主眼里充满梦幻的阳光浴场。那里燃着巨大的丸香,每一颗都跟恐龙蛋一样大,摆在场地周围用铁架支着,再给它们打上一把把小伞防止下雨打湿。
丸香摇摆着火焰,但是却散发冰块儿的寒气,给刺辣辣的阳光浴场降温解暑,丸香明明涌动出浓烟,但是却透明不被视觉所见,只能闻觉到它沁人肺腑的气味在密林里四散,驱赶饥肠辘辘的野兽。
陈予玲捕捉到一丝气味,立刻就被吸引了:“这气味,真神奇,从来没有闻到过,没有一点杂质的纯净之味。”
“是呀,真神奇,龟仙带来的丸香。”雨童张大嘴在空气里捕捉,哇呜哇呜大口换气说:“这气味里,纯净的什么也没有,它挤走了空气里原有的杂物,落叶、鲜花、人体的味道,全被挤走了,所以野兽不会靠近,只有闻不到气味的虫子还会从地下钻出来。”雨童不自觉的挺起胸膛,又整了整自己的发髻:“还好我们不是去睡觉的,不怕头上长虱子,礼节做足了就行。”她找了块儿水洼照照镜子,继续说:“我觉着自己这发髻,还是很符合老规矩的,你说呢?”
雨童没听到回答,扭头看见陈予玲已经鼓起腮帮子,包了一嘴的丸香气,寻着气味飞奔而去。
陈予玲就像口衔香气丝带的仙女在林子里飞舞:“哎呀呀快去看看吧!”她顿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气,对雨童喊道:“符不符合老规矩,你恐怕只有去问问那些旧望族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雨童赶紧托着发髻追赶过去,光脚丫子在水洼里踩得啪叽啪叽响。陈予玲法力飞升,跑得比她快很多,但她胜在腿长,追赶起来也不显得特别吃力。快到阳光浴场了,她就飞快的转动起自己的食指来。
雨童食指里缠绕的夜喜火发,在风的摩擦下迅速燃烧膨胀,穿破她的皮肉扬起一圈毛茸茸的火焰。她摇起胳膊喊:“越好起床啦!快起床啦!快起来迎接你的陈姐姐。”
没多一会儿,阳光浴场那边就传来越好的应答:“快别喊了姑奶奶,我这就起来不睡了,疼死了呀!你要不要试试我也飞转手指头?”
他俩人的应答简单粗暴,从陈予玲的耳朵眼里穿过去,绕出来,勾得她耳朵上的火焰纹也辣丝丝的跳动了一阵,凡是身体里有夜喜火发的人,包括所有的隐诺者,都是这么相互挑衅的么?陈予玲也赶紧喊了两句:“雨童别喊了,看见越好了,我看见越好了!”
她越跑越快,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越好,几乎停不下来。最后她只能一只腿半蹲控制重心,一只腿前伸勾起脚尖刹车,脚后跟在稀泥巴里不停往下擦,绕着弯躲过直前方的树木。当她努力停在越好面前时,脚下已经擦出一条半人深的斜沟,在身后画了条歪歪扭扭的蛇形。她站在自己擦出的深坑里,溅得满身稀泥,仿佛是刚刚掉到湿漉漉的茅坑里。
越好高高的站在深坑边上,吃惊的看了陈予玲半天,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下巴上已经长出了一把稀薄的山羊胡子,被泥浆溅得微颤着。他甩甩胡子上的泥,慢慢蹲下身体,右手掏出一张五彩鸟纹的粉色花布,擦了擦陈予玲的脸。陈予玲隐约记得这是谁的花布,是仙贝的。越好又伸出左手给陈予玲:“上来吧陈姐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猛烈急速?嗝儿!”他像小时候一样打嗝儿,但不再腼腆。
陈予玲耸耸肩:“我还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快,有点失控了。”
越好点点头,他的脸皮下面像塞了块儿冰板,皮不笑,肉也笑不起来,尴尬的接了三声:“哈…哈…哈…”以表达自己无法深入内心的肤浅欢愉。
陈予玲却发自内心愉悦。她接过越好的手,一踢腿翻上去,忽然“哎呀”叫了一声,因为她握着的那左手只剩一根指头了,就是那根缠绕了火发的食指。
“你的手指们哪里去了?”陈予玲抓起那只手翻来覆去找了一遍。
“唷,都被二奶奶砍了。”
“为什么呀?”陈予玲心疼的皱起眉头。
“因为,”越好一个个数那断桩子,仿佛他的手指还长在上面:“我用它们给大法师画地图了,半死树下的地宫地图。就画在他木屋前的石头块儿上。画一次300张,总共画了1200张,四次,二奶奶就砍了我四根指头。”
“乔叶翕现在住回棉絮村的木屋了?”
“嗯,三年前大战之后,大法师就带着他的朋友们,住回棉絮村了,就在隐诺者的地宫之上。他住回那里,应该是,”越好歪起脑袋想了想:“应该是琢磨着,要抓住二奶奶,给棉絮村的村民报仇,给我的父母……也报仇。”
“但是半死树下的系统千变万化,那是夜喜造的地宫!凭乔叶翕也难在里面行得通吧。”陈予玲收起下巴仔细观察越好的表情:“你以为自己能帮他?”
“就算不能,也得帮!”越好猛然抬起眼睛,像冰板子脸上的两颗耀星:“我想报仇!”那两颗星闪了一下又慢慢暗淡下来:“对于死人,报仇也许是多余的。但对于活人,总不能有一丝放弃吧?我希望至少能救出仙贝。”
“希望就行啦?傻不傻?”雨童从后面赶上来,接了话:“越好在石头上给乔叶翕画的那些地宫地图,统统没有用。半死树下的庞大根系就像个活着的人脑呀,那些通道就像它的神经,碰触有反射,反射会让它挪换姿势。”雨童拉起越好仅剩的食指:“你以为背得了成百上千的地图,总能帮乔叶翕找到规律哇?可那规律都是他们给你的,那棵半死树比你想象的聪明多了,二奶奶也比你想象的聪明多了。”
“你这么说,”陈予玲反应过来:“二奶奶是不是故意放越好去画的?”
“用脚趾头想想也猜到,那是肯定了,故意放他去画,引了四次乔叶翕带人下去,损了他和华姆辛苦聚集起来的大半人马。”雨童赞叹的砸吧砸吧嘴:“啧啧,厉害呀。接着就砍了越好的手指。没人再留地图了,乔叶翕也不敢再冒进。这样保存下他一小半的人马,不是刚好可以和你再惨烈的打一仗吗?”雨童欣喜的绕着陈予玲跳了一圈:“你怎么看,我们都可能是最终的受益者,也都可能是途中的饵?好玩儿吧。”
“单挑得了吧,也就为了小颜。我哪里还有旧望族的人马跟他再打一仗?三年前不都被打光了么?”陈予玲垂下眼睛。
“挺胸!”雨童抡起胳膊就在她肩上狠拍一掌:“有,有,有。旧望族的人马当然还有!先让越好带你看看他睡觉的一家子。”
越好的脑袋刷一下红成个柿子,比他那根中了火发的食指还要辣眼。他赶紧往后挪了挪,贴着一坨丸香想让自己降温。他身后的阳光浴场里,横七竖八躺了上百个人,浴场太小,他们就四肢相叠的躺着,无意识拥抱着,个个儿嘴挂口水面带甜笑,顶着布包的头发,驱虫头油流的满场都是。
越好踮起脚尖,踩着他们的间隙走进去。
“你来讲讲,”雨童一边对越好说一边用脚趾头把玩那颗丸香,她脚上那些奇怪的味道很快就被挤走了:“你的老婆是谁?”
越好刚刚降温的脑袋刷一下又成了柿子:“我……将来是想娶仙贝的。”
“娶了仙贝,那么那个行成人礼的该是你谁?”雨童又问。
按照仪式,躺倒的人群虽然横七竖八,但总体方向遵循着扇形的原则,在扇柄的终端,就是整个龟息大队的中心了,那里竖着好几根高耸的木桩,长长短短排成一排,木桩上挂满了海之底晶石,在微风中晃得叮铃作响,仿佛一架宝石做的编钟在演奏着清脆的隐音乐。那么多的海之底,把远处迎泽峰上的神谕之光反复折射,集中在一起,撒到脚下一块巨石上。巨石中央又被神谕之光沙化,变成一个盛满金黄细沙,环绕炫目虹光的大碗。
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儿丁悦婷,裹满白纱,蜷缩着身体,高高撅着屁股,趴在那大碗里。她呼吸均匀甜美,睡姿就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她身上的白纱有些很长很长,长到飘起来,覆盖整个浴场,它们就像触角一样,时不时的拂过高空中的海之底,海之底演奏的更加热闹,并把一丝丝神谕之光送给周围跟她一同龟息的人,使他们也睡得无比安详。
“那个行成人礼的该是你谁?”雨童再次问。
“她......她是我老婆的妹妹,丁悦婷。”越好答道。
“为什么她是仙贝的妹妹?她的父亲是谁?”雨童指指旁边熟睡的大叔。
“蘑菇丁,他说自己叫丁格,其实他就是当年失踪的宁洛,宁字去个宝盖头不就是丁么?洛字改个偏旁不就是格么?”
“宁洛的老婆是谁?”
“宁洛的老婆是魏月妮,”越好走到宁洛旁边,指着他周围几个人说:“这不是魏月妮吗?还有这个,不就是魏大胡子吗?魏月妮出来之后疯病就好了,她花了三年时间,找到了宁洛。”
陈予玲走过去仔细瞅了瞅,果然是魏月妮,不过她经过三年的调养已经焕然一新,变成恬静优雅的贵妇,这样一张干净清爽的脸蛋,看起来跟仙止更像了。魏大胡子倒是老了一头,他那一把标志性的大胡子忘记包起来涂上驱虫油了,长满了麦色的大虱子。
“是吧,这些可都是琉璃族的一家子人呀,”雨童拍拍越好的肩膀说:“都是你跟仙贝的一家子人呀,快快把他们叫醒吧。”
“喔,”越好答应了一声,就挨着一个个去推搡他们的身体。
陈予玲在人堆里转了好几圈:“那么龟仙呢?我想看看龟仙是什么样。”
“龟仙?早走了,”雨童回答。
“已经走了?听你的意思,他们应该是这场成年礼的关键人物呀?”
“是关键呀!神谕之光会让时空颠倒混乱,走进神谕之光的人,时而回到幼小,时而蹿至年老。只有龟仙可以,帮助走进神谕之光的人,停留在婴孩儿的时光里安然入睡。当他们入睡之后,龟仙就消失了,直至秋后人们醒来,成人礼自然而然结束,龟仙不会再出现。这就是最圆满的忘界成人礼。但龟仙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缘遇到的,大多数人的成人礼就在混乱颠倒的时空里度过了。除了被摇晃得喷射性呕吐,没有其他过多的体验。”雨童嫌弃的摇摇头。
“那似乎就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成人礼了,但是这场不同。”陈予玲凑近那些熟睡的脸,歪着脑袋观察:“没有被世俗污染过的婴孩儿时光,成人之后就会被遗忘。哎哟......龟仙引导的成人礼,是希望成人前再经历一次婴孩儿时光呀。”
“是的,婴孩儿期的淳朴时间,简直就是修行的绝佳状态,成人之后很难再找得回来了。”雨童指指周围一片:“所以他们都来了,希望能沾点儿光。你看看,一个个睡得多安详,现在的他们都纯洁的很呀。只是醒来后,又将渐渐回到世俗的模样,美梦一场也是浪费时间,啧啧啧。”
“没有悟性的人生,浪费时间!”雨童说完,一脚踢到旁边肥硕的身体上,结果不小心让脚趾头插到他长满虱子的大胡子里。
“雨童姐姐,魏大胡子长虱子了……你的脚上有虱子……”越好淡淡说。
雨童惊得“哎呀呀”叫起来,立刻往后抽腿,却被那浓密的大胡子缠住脚指头。她另一只脚又被横躺的旁人绊住,重心一歪成个直角往后倒。
与此同时,魏大胡子像被人揪住小辫子的人生娃娃,一把拔了起来。
“吼!呀!呀!”魏大胡子粗哑的叫唤声像打雷一样,从鼻孔里喷出来,眼泪花子泉涌成小溪。他当真像刚睡醒的小娃娃,四肢敲打着地面哭嚎起来:“哇呜呜呜……”他的壮汉哭声,却搭配着小孩子撒娇耍泼的语调,他自己哭了会儿还不解气,又一边哭一边用胖拳拳锤击身边的人,把他们一个个都从睡梦里敲醒了。那些被魏大胡子锤醒的人又往自己周围人身上撒气。不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被踢打锤醒,整个阳光浴场就像炸了锅的幼儿园,撒泼嚎哭声一片。
陈予玲和雨童看得目瞪口呆。
“这下好,不用我一个个去叫了。起床气真够大的!”越好把两个指头塞到腮帮子里,吹了一个又尖又长的口哨,刺得人耳朵疼。阳光浴场里的人用手捂住耳朵,意识才慢慢回收,从孩童的状态里走出来,回到这个成年人的世界。
除了丁悦婷,几乎所有阳光浴场里的人都醒了。丁格清醒的最快,他身形干瘦,小腿肌肉异常发达,身上穿着粗厚的棉布,腰间别着装蘑菇的小竹篓。也许他理应是醒的最快的那个,因为睡了将近一个月,他随身装着的叶子烟比任何事物都让他感到饥渴。他掏出一根来在香火下面点上,苍老的烟叶立刻就把成年人的坎坷和烦恼勾搭了出来。他砸吧两口烟屁股,从嘴里拿出来,拉出一条长长的唾沫丝,装作没看见又塞到旁边的刀一嘴里,刀一砸吧两口,心满意足的还给丁格。他俩眯着眼睛看着陈予玲,凑着耳朵根子聊了两句。
丁格死盯着陈予玲,吐出一口圆圆的烟圈,神情在那圆形的画框里特别显著。他越来越警觉,忽然跳起来,朝丁悦婷飞奔过去,抱起她就往林子里跑。那挂满海之底的树桩被丁悦婷身上的长白纱缠住,把海之底叮叮当当抖落一地,好像下起一场音乐雨。
魏月妮紧跟着窜起来追,被刀一拦住,她伸长手臂要去抓住丁悦婷飘飞的白纱,却差了一点点,眼看着白纱从指头尖上划过,白纱那端的父女俩消失在旋飞的落叶里。
魏月妮嚎啕大哭:“宁洛!宁洛!你不能不管仙止呀!你跟那贱人生的女儿,她已经行了成人礼,她必须参加驭鸟脉的战斗,救她的哥哥!那是她的荣耀呀!还有你的荣耀呢,宁洛!”
刀一拦抱住魏月妮,趁机在她身上蹭了个来回:“哎哟哟嫂子,丁哥早说了,不会再参与任何忘界的争斗。婷婷也是,丁哥绝不会把她扔进忘界的是非里,你就由他吧,由他跟野地里的蘑菇一样,躲在看不见的缝隙里,享受安静的雨露。”刀一又蹭了蹭:“要不,你也跟我去迎泽峰算了,嘻嘻嘻。”
“宁洛!”魏月妮喘两口气,忽然扭过头来扇了刀一两巴掌:“你个被虫食的!你这是干什么?拦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魏月妮用驭鸟脉最脏的脏话骂了刀一并连问三句,又揪住他一根只有指骨的食指,把他朝陈予玲这边拖:“你过来,你不是缠过火发的隐诺者吗?”
魏月妮把刀一的食指杵到陈予玲面前,“陈小姐,”魏月妮冲到陈予玲面前,大声的喊了一句,又觉得不妥。
她转过头招呼魏大胡子过去,把刀一抓住。自己则往后退两步,往上提提脖子,向两侧理理裙子,以如天鹅蹲伏般优雅的姿势,在陈予玲面前缓缓沉下去,单膝跪地:“普多公主,您是圣母族的公主,请带领琉璃族的驭鸟脉,与华姆作战。驭鸟脉将为您重拾圣母族的荣誉,请您将荣誉之角赐予仙止,允许他重获自由。”
“听说仙止被华姆关在狐林的石洞里了。”陈予玲对着古旧的言辞有点不知所措,更对魏月妮这一请求无所适从,只好伸手把她轻轻扶起来,叫了声阿姨:“魏阿姨,呵呵呵,还是叫您仙止妈。”
魏月妮对陈予玲这举动更是摸不着头脑。她代表驭鸟脉,跪得优雅站得端庄,原本是用古旧的仪式和严肃的言辞,来等待陈予玲接受他们的臣服,并应允帮助他们救出仙止,她这会儿却不明白了,陈予玲到底是接受没接受。
她只好指了指刀一:“那小子。”
“嗯,你们在弄啥?他不是独珠子的徒弟刀一吗?”
“他是刀一,你别看他长得年轻,他就是胡茶!”魏月妮抬起下巴。
“他就是胡茶?”陈予玲走近拨开刀一的头油布,拔掉一根插他头发上的刻刀:“医术艺术都了得。但凡做一样事情做的好的人,总在其他方面也不差。”
“他是隐诺者,”魏月妮回头看陈予玲,微微收起下巴:“他把自己食指上的皮肉都削了,才把夜喜的火发去掉。但他削不掉隐诺者的身份。他要跟我们一起战斗,由您带领,去找大法师和华姆的人马算账。”
魏月妮静静看着陈予玲,等她回话。她不相信,堂堂圣母族的普多,经历神谕的洗礼升华过后,不想去扳回一局。她们驭鸟脉的人,以及所有普多战团的残余,在得到普多没死的消息后,就一直在等待和准备。
陈予玲依然没有回答魏月妮,只是看着刀一:“为什么有的隐诺者上赶着追随我,甚至迫不及待的要看普多跟乔叶翕再战一场。他们惧怕手指上的火发,但又像神赐的宝物一样爱着它,二奶奶如此,雨童如此,为什么有的隐诺者又要逃呢?把夜喜的火发当成身上甩不掉的虱子。你也不愿意加入战斗?”
“小姑娘哟......嘿呀......臭呀!”刀一挡开臭烘烘的大胡子,皱起眉头从那胡子上抓了把虱子,塞到魏大胡子嘴里。
魏大胡子高兴的嚼起两口,舔着嘴儿才放了刀一。
刀一打个恶心的寒颤,松松筋骨接着说:“臭呀,小姑娘。隐诺者那地底下的霉臭,掺和着死亡的灵壑浆,难闻不?”
“还好,”陈予玲回味着:“灵壑豆像超级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早在忘界天崩地裂的那天,夜喜曾承诺他的追随者,按他指引的路去走,凡身体里种了火发的人,就会与他同在。几乎同时,有隐诺者在时钟书里看见你,”刀一疑惑的瞟瞟陈予玲:“你最终在没有长宽高的空间里与夜喜相见,夜喜说谢谢你助他永生。所以隐诺者按照夜喜的指引,忙碌奔走上千年,就为促成这一天。他们相信身体里有火发的人,会与夜喜一起成为神。”
“喔是么这么玄?”陈予玲回敬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我不信,很明显你也不信。”
“你看现在还剩几个隐诺者,年岁越久越没人信。而我不仅不信,”刀一往后退了两步砸吧砸吧嘴:“啧啧啧,我还知道相反的事情,躲都躲不及。”
“你知道什么事情?”
“老巫在时钟书里看到过,隐诺者身体里种的火发,最终都膨胀起来,变成刺眼的热光,把他们吞没在一片白茫茫里。他看到的是消失,没有永生。”
“还有其他吗?”陈予玲问。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嘻嘻嘻,独珠子说你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小女人。”
“那你走吧,回迎泽峰去,我手上本就没有人马,多你一个也还是少。”
“哎呀,我得重新找个风景优美的高山了,最后的战斗会发生在那里,还怎么住?”刀一说完得意洋洋的朝魏月妮送个飞吻,碎步小跑而去:“拜了嫂子。”
魏月妮“呸”朝刀一逃跑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她缓缓掏出一瓶鼻香,用小指头挖出一坨塞到鼻孔里,然后递给陈予玲。这让陈予玲想起了跟她分享过鼻香的朋友们,特别是肖云,这使她不由自主望向狐林的方向。
魏月妮以为她开始琢磨那里的敌人了,打心窝里扯出一丝微笑:“狐林那边的敌人,不用担心。乔叶翕现在虚弱得很,虚得像根干巴巴的芦草。”她试探性的捏了把陈予玲手臂上的肌肉:“此消彼长。而你经过神谕的洗礼,把生命的力量都握到了自己手上,精壮得像只小猎豹。”
“可我没有人马,三年前打光了。”
“也许那个流沙的族祭司,隐诺者的狗腿子,应该先带你到迎泽峰的西麓去看看。你的老朋友,他偏好山上的寒冷,又特别讨厌密林里的刀客,不喜欢跟咱们打交道。他就在西麓之上的连珠湖等你。”
“肖云吗?”陈予玲心想,胸口泛起一股似酸梅汤的味儿,又酸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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