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三岁那年,我许愿自己变成丑八怪

前些天跟母亲通电话,日常地寒暄几句后,她开始极其自然地谈到表姐要结婚的消息,接着问我有没有交男朋友。

“没有男朋友。”我回答得很老实。也许只有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想瞒他们。

“也是,你长得那么丑。要是像你表姐一样,我都说不定当外婆了。”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很认真。

是啊,大概是愿望成真了吧。我心里有些得意。

十三岁那年,我许了一个愿望:请让我变成一个丑八怪吧!

我的父母是改革开放后留在深圳的那一批人,所以我很幸运地接受了比农村孩子更好的教育。

十三岁那年的暑假,父母带我们姐弟回老家给奶奶祝寿。我们家算是村里的大户,奶奶一共生了一个女儿,四个儿子,酒桌满满当当地准备了十六大桌,请了些村里跟我们有些血缘关系的亲戚来。

吃饭的时候我们小孩一桌子,隔壁李叔李婶家七岁的招娣也挂着鼻涕过来了,脏兮兮的小手也不洗,就直接上桌吃了。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就牵着她的手腕带她到一旁的水池洗手。招娣的脑子有点毛病,听说是三岁的时候发高烧,爸妈没给她吃药,烧出毛病的。

以前,假期回来,她姐姐燕姐总是领着她来我们家玩。燕姐比我大上两岁,读书很不错,人又长得好看,爸妈总让我跟她好好学习。

“你姐姐呢,怎么没有来?”

招娣低着脑袋不说话,有点怕我的样子,看我的眼神也有点陌生,估摸着是不记得我了。

回到座位上一直等到酒席散了,也没见到燕姐来,我就去问奶奶。奶奶用很平常的语气说:

“哦,燕丫头啊,卖了,车站那家人了。”

我当时很震惊,这可是贩卖人口啊,怎么可以出现这样的事情?村里人都不报警吗?

“李叔他们是没有钱么,为什么要卖燕姐姐?”我记忆中,李叔家虽然不算是有钱,但是李叔在工地上班,家里有田地有菜园子,应该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一旁的三婶似乎被我逗笑了,说我城里呆久了,家乡方言都听不懂了。卖了,就是女孩子嫁了出去。

嫁人?这个词对还十三岁的我很陌生,对比我才大两岁的燕姐来说也该是陌生的。

“燕姐不是才十五岁吗?可以嫁人?”这个问题问出时三婶跟奶奶的表情都变得很奇怪,好像问出这个问题的我才是难以理解的。

她们不回答我这个问题了,让我去吃东西,大人总是这样的,一边说着长大了你自然会懂,一边用言语来阻隔着我们与这个社会的接触。

茶余饭后,年纪大的老奶奶们就喜欢坐在门槛边上,摆两张椅子,磕着着瓜子讲别家是非。我很爱我的奶奶,但她在年老时,也无法避免地成为了这样的人。

“那个李婶家的二丫头回来了你知道吗?肚子啊,有三个月了。”隔壁的叔婆嘴巴都快咧到眼角去了。

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当奶奶婆婆的人为什么只要听到有孩子什么的,不是自己家的也可以开心成这样。

“车站那小子厉害!你说看她肚皮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跟你说,我第一胎就是不会踢我,后来就生了个女孩。到后面四胎,疼得我啊,连田都下不了,就生了儿子!”

奶奶开心的模样让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我跟我弟弟岁数相差不到两岁,为什么宁愿被罚款母亲也要生一个弟弟。

叔婆嘴里念叨着准没错,说一会把煲的鸡汤送过去。当时的我不知怎么,脱口而出的乖巧讨好:“叔婆,我帮你送过去吧,您陪我奶奶多说说话。”

长辈面前,时常的乖巧是这个村庄的传统。只是叔婆说了一句让我留下了阴影的一句话:“哎哟,多乖啊,过两年要卖的时候跟叔婆说,叔婆帮你找户好人家。”

我喜欢听很多鬼故事,但是这句话比任何鬼故事都让我害怕。

提着鸡汤到李叔家时,我才发现他们原本的瓦房已经变成了三层白墙楼,在当时,村里包括我们家在内,盖了这种白墙楼的就十户人家。

跟李叔李婶简单客套几句我就跑进房找燕姐姐了,一年多不见,她变化并不是很大,三个月的肚子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关上房门,我们像以前一样由我先开头,手舞足蹈地聊着最近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她就在那静静地听,时不时问我成绩怎样了,上了初中还习惯么。

她房间的墙上,贴着许多奖状,从一年级到初中。她如果继续读书,一定能走出这个村庄,看到外面的世界。

“女孩子读书没用的。”燕姐说得认真,好像她真的这样认为的。

“可是我们班女孩子成绩都比男孩子好!而且我们班主任跟我们说女孩子才更要多读书,只有这样才能决定自己的另一半。”

燕姐又不说话了,她那天总是很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没过多久,进来了一个男人,看上去年纪应该跟我大堂哥差不多,反正20岁左右吧,拖拉个拖鞋上身光着,流里流气的。

我猜,他应该就是燕姐的丈夫了。

我叫了声姐夫,他没搭理我,而是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剪脚趾甲,嘴里不满地嘟囔着:“回来都不知道干嘛。”

现在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还是能感到从脚尖到头顶的无力感,我的手不能拉着燕姐离开,我的脚不能迈开大步义无反顾。十三岁的我无能为力,二十二岁的我照样也无能为力,甚至会考虑更多的事情。

我报警后真的有人会处理这件事吗?还是说像电影《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中一样,默认的规则放在那里,一旦有人想要违背,就如同困于孤岛,无处逃生?

真的处理这件事后,我的家人会被赶出村庄吗?在充斥着扭曲气息,病态观念的地方,一个正常人,无疑才是其中的异类。

最后,也是我最为难过的一件事。燕姐肚子里有一个孩子了,她会去为这一切反抗,还是说,她会恨我,恨我的无知搅乱了她心目中本该平静的生活?

原来,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周遭的人都视你为异类,而是日益被同化而不自知。

燕姐,其实已经变了,只是十三岁的我,在骗自己而已。

晚上睡觉时我问旁边床的弟弟,“你说爸爸妈妈会过两年就把我卖掉吗?”

“不会吧,我又不用娶老婆。燕姐是因为她哥哥要娶老婆盖房子才这样的。”弟弟的八卦渠道总是很多,也有可能大人更愿意跟他们男孩子讲这些吧。

三层楼房礼金换一个老婆?哦,不,燕姐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好像是前年嫁人,应该是两个女儿礼金的积累。

“没事啦,你那么丑卖也没人要你。”

弟弟的调侃我是当真了,那天晚上,我握住胸口的吊坠许愿:请让我变成一个丑八怪,拜托了拜托了,我要变得很丑!

都说女人很怕变老变丑,可是比起变丑,我更害怕在一个本该努力拼搏的年纪,嫁给一个自己没见过面的人,然后度过一段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的婚姻。

前两年回家乡过年,年三十那天,我又一次见到燕姐。

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坐在豆腐坊后面的小房间里,一个男孩在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在床上睡着。

阴暗的小房间,没什么光线。

见我来了,燕姐问我是不是家里人让我来买豆腐的。

我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燕姐就扯着嗓门叫她丈夫的母亲,“叔家的三斤豆腐好了没?”

外面也扯着嗓子回了句:“进门时都跟我说了,瞎嚷嚷什么!一会好了会叫的!”

后面还碎了一句家乡骂人的话,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狗啊猪啊之类的话吧。

燕姐却好像习惯了一样拉着我的手开始跟我聊天,可是话题却不再像从前了。

她跟村里搬弄是非的那些叔婆一样,先是恭喜着我考上了大学,接着嘲笑我三叔家成绩不好的堂姐,然后再谈起了她之前被“卖”了的姐姐。

“去年她又嫁人了,村里人都说她不要脸,跟前一个离了现在又拖着两个女儿嫁给别人。”

燕姐大姐的事,我回来时是有听说的,她那个赌鬼老公好吃懒做,家婆又厉害,嫌弃她生不出儿子。后来,就被赶回来了。

反正当时嫁过去年纪小,也没有结婚证这种东西,她哪也说不了理。

“只希望我姐这一胎别是女孩了,不然又要被赶回家,会把我爸气住院的。”燕姐还在说着,絮絮叨叨的声音很刺耳。

这一次,轮到她开头了,我静静地听着却很想逃。

我该早知道,我十三岁那年,我认识的燕姐就死在了这个村庄“卖”女儿,用来“娶”媳妇或买房子的习俗下了。

其实,许愿变成丑八怪只是我年少时由于过于害怕的一个幼稚举动。我知道,即便我跟燕姐调换了容貌,她变成了丑八怪,她也一样会被“卖”掉。

因为她有一对生女儿就是为了“卖掉”的父母,而我有一对挤破了头也要把我跟弟弟送进城市学习的父母。

人与人之间,生而不同。

年后几个叔婆来我们家串门,看见了抱着本法律书看的大堂姐,一脸惊愕地问我奶奶:“你家这大姑娘有28了吧,怎么还没嫁人,住在家里那么浪费粮食。”

奶奶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的,面子有些上挂不住。

“还有你们家剩下的姑娘也都好大了吧,还不嫁人就嫁不出去了。”另一个叔婆也开始“故作好心”道,“实在不行我给你家姑娘们做个媒人吧。”

我觉得我们这一群像是地里的白菜,等着她们收割。

说话间,她们就开始自顾自地挑选起来。

只是她们没想到,竟然有晚辈敢打断她们如此“好心”的安排。

大堂姐合上书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说:“我们家深圳的楼是我供的,弟弟妹妹的学费伙食费是我给的,我还是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个公务员。你给我找的人,最好会超过三门以上的外语,不然我们没办法交流。”

然后她留下一句“太吵了,我去楼上看书。”就转身上楼了。

当时的情景真的太酷了,酷得我都想站起来拍手,而且那些叔婆的表情真的让我有种解气的感觉。

如果燕姐当年也有这一种拒绝“卖”女儿习俗的勇气或者能力,应该一切都会改变吧。如果我当年意识到这种全村范围内潜移默化的习俗对人的摧残性,应该也能改变什么吧。

没有如果,一切也不会改变,我没有这种能力,也害怕与全村为敌,知法懂法的大堂姐都漠视着这个地方,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怂了,所以我逃了,逃离了这个与法律无关的村庄。

车开过的时候,村口鞭炮声锣鼓声响着,一晃而过,不知又有谁家姑娘被“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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