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大学时曾经和你讨论人生的意义。能有那样的讨论,实在是至福。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尝过了最甘甜的泉水,所以现在才百无聊赖呢?
我记得我们不约而同地表示人生的意义是追求真理。又很诚实地彼此承认想象中的真理是一句语言,而不是一幅图画,一段音乐。
这次重读博尔赫斯,读到地牢里的祭司在老虎花纹里领悟了一个可以毁天灭地又可以使天地重生的词语。我忽然想起我们的“真理”来了。这才是我们想要奉上此生的东西呀。我们怎么会误以为能够通过科研来靠近它呢?科学并不通向真理,它只是朝着真相前进。而宇宙的真相里想必是没有这样威力巨大的“真理”的。这个“真理”的概念来自古老的巫术,来自对语言的崇拜,它就像负数一样是虚构的呀!
我们竟然许下了要一生追求虚构之物的愿望。我们竟然把愿望的实现寄托于科学的进步。科学越是进步,我们的愿望就越显得可笑,但我们却愿意为科学献身。这真是美丽的误会。
想起高中时同学们曾经谈论可不可以为了科学进步而牺牲人的幸福。大家一致同意可以,理由里当然有“科学进步最终总是全人类的福祉的”。即便那时也都知道这理由不大站得住脚。但我此刻才明确对我来说,即使有一天明确地知道科学进步会导致人类极大的苦难,我也会继续支持前者的。
这样说来科学于我真是一种宗教了。它有一个十有八九并不存在的最高神--真理。它有一堆未必能让我们联系上最高神但却能让我们感觉良好的仪轨--实验对照,数据分析,逻辑推理。它也有自己的神职人员与一般信徒。
当然科学与宗教是非常不同的,如果不是我本人而是哪个旁的家伙做了这样的类比,我一定觉得他脑子有病。打这个比方我是想告诉你,我不信仰科学了。我什么都不信仰了。不要说根本就没有真理,就算有,与我何干?它毁天灭地或开天辟地都与我无关。就是它杀死了我或成就了我也还是与我无关。我觉得这样的我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所谓人类就是能在星空里看见狮子,又能相信这只狮子与自己有关的生物啊。我只有一块蒙住双眼的黑绒布和撒在上面的点点银屑。凭着这些实在不足以活下去。要说还有什么那就是求生本能和好奇心吧。
记得小时候,我也是双脚踏着土地生活的。那时的喜怒哀乐都是迎面击来,无从闪躲。到高中的时候我就常常觉得自己要飞走了,人间的一切都“视下也如是”。这种感觉有时候是在我一个人呆着非常愉快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在考试前紧张到不行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是僭越的。应该承受的苦不好好地承受似乎是某种偷懒耍滑。到现在我还记得自己步下教学楼前的台阶,心儿在对这种虚无感的内疚与自负间轻摆。在当时的日记里应该也写过。到了大学,我更是常常觉得学校的房子都是纸搭的伸手一戳就会倒。遭厄遇困的时候,仿佛连天也是一根指头捅得破的。这种虚幻感据说也是抑郁症的一个表征。
我现在不责怪自己了,为什么不可以在心理上耍一些小手段使人生的苦难稍稍可以承受一些呢?这他妈的难道是一场吃苦比赛吗?譬如现在,我偏偏就觉得真正的我已经飞走了,要现世的我快乐一些她才会回来。而现世的我虽然痛苦得时时在大脑里尖叫,痛苦得只要能结束这痛苦什么伤天害理,惊世骇俗的事都可以做,痛苦得要把痛苦奉为神祇了,但我不知道她是谁。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落在人的接受力之内的才是真,超越其外的才是假。所以我们想象的真理是不存在的,因为它必然超越人类,而这种超越就使它虚假。试想想高维空间吧,谁能对此有真实感呢?
我们所能得到的最接近真理的话语相必是尼采的这句“幸福要求幸福的延续,痛苦要求痛苦的结束”。我不知道多少次默诵这句话,它一点神力也没有但它是站感受的极限上说出来的话。
所谓痛苦就是超越了人的感受极限的难受,所以痛苦没有大小之分。都是占满了整个视野的东西如何区分大小呢?我分不清精神的痛苦,肉体的痛苦,哲学的痛苦,俗世的痛苦哪个深哪个浅。我只知道我真心诚意的希望随身携带间谍用的小药丸,当痛苦来时可以立刻了断,不要再愣愣地承受。我真是被吓破了胆,别的不说,就是想到我以后还得晕车我就不想活了。那些自以为饱经风霜,说什么“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人是多么的幸运而不自知呀。
真想我能有信仰,那样也许能觉得活着不是白白的受苦。但我怎能丢开理性呢,这是我所剩无几的骄傲呀。理性地看生命,可不就是白白受苦吗?在所有的感觉中最先被发展出来的可不就是疼痛吗?继之而起的想必是恐惧。大自然是懒惰的,大棒子总比胡萝卜简单有效。想象一个极其原始的小东西,软绵绵的一团,没有视力没有听觉在空间里浮动,它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它的左边痛了就往右去,右边痛了就往左走,除了痛苦以外它什么也感受不到。这样的生命想必是很多很多的,在数量上比人类要高几个数量级。当我痛苦时我觉得我也是这样的,四面八方都有火烧着,我只能把自己缩小再缩小,而我缩小一些,火就更烧过来一点,缩小是极其有限的,真希望自己变做个无,那就不再被烧了,但连这也做不到。一个没有手没有脚的小虫子要怎样自杀呢?
回首来路,我好奇怪自己竟没有死。
我更奇怪你竟没有考虑过死。每当看到别人受苦我都奇怪他们为何不去死。
不是说自杀是唯一有价值的哲学问题吗?如今有谁来和我讨论这个问题呢?
幸福的人生固然不需要意义。还有一种活得稀里糊涂又最是明白的人,他们人生的意义就在生活的一点一滴里。只有像我这样曾把所有意义都放在真理上的人,一旦失落了才会如游魂一般。谁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想起来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