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怕,
怕黑板上罗列出的笔笔画画,是黑夜里我过不去的挣扎。
明明错过一次我就会知道这个字的写法,
可为什么,要让我誊抄千遍百遍,
是为了完成你的标准,
还是满足你病态的心理,纵容你对我无声的打骂。
你说不能打架斗殴,有事要找你。
可找你又怎么样?
放学以后的那个无人的街角,仍然站着最听你话的娃。
打架会被开除,打我就不会了吧。
因为打我的那些孩子,
有厉害的爸爸,
还有法。
可我不怪你,
因为你跟我一样,
也曾害怕笔笔画画,也曾是个听话的娃。
我很怕,
怕你握着酒瓶,惬意的靠坐在沙发。
旁边跪坐着哭泣的妈妈,脸上挂着红色的花。
明天妈妈要多用些脂粉,遮盖住面对车间同事时的尴尬。
而你将日复一日的,
头发梳的油光水滑,拿着今天缴获的战利品,
买了鸡爪,买了烤鸭,
还有那不知真假的粮食精,走向你最熟悉的朋友。
我不能说话,因为我还没有长大,
你是人们口中的社会人,
我不知道你怎样威胁过我的妈妈,
只是缩在屋子的角落里,隐约听到了什么打什么杀。
你生了我不假,可我不愿叫你爸爸,
因为你并没有给我一个健全的家。
你所给我的,
除了这个城市的土著户口,
就只有狂妄自大的可笑样子,
和买醉后的动打辄骂。
我很怕,
怕躺在工地已经断电的宿舍里,听不到老板按响豪华轿车的喇叭。
他说资金链断了,工程停了,
所以暂时没钱给我们,让我们等他。
这些我都不太懂,
我只想拿回那两万多的工钱,
可我们不知道该找谁评理,该对谁说话。
离开家已经快一年了,手机已经卖掉换了馒头。
不知道娘的肺病现在是什么情况,
也不知道答应买给闺女的洋娃娃,是不是已经涨价。
还有孩儿他妈,
不知道城里女人用的那种雪花膏,
能不能让她的手不再开裂。
同场的工友已经陆续回去了,
我们三四个人带着托付,
继续坚守这片死气沉沉的钢筋砖瓦。
蓝色的铁皮棚顶已经开始卷曲,
额头上凉凉的,
不知是雨水,还是雪花。
我很怕,
怕赶不上今天最后一班地铁,回不了家。
柜台上的口红卖的很少,
脸上模式化的微笑让肌肉变得疲劳,开始僵化,
等待我的,是提成的扣发,
和经理的训骂。
拎着快要凉透的炒面,
穿着来不及换下的套裙和丝袜,
强作镇定的走进那条黑漆漆的胡同里,
回到那个租来的小家。
手机里播放着都市言情剧,
主角们的无病呻吟和嘻嘻哈哈,
让我恍惚间觉得,
自己也是剧中的一员,拥有着城市的繁华,
画面却切换成乡下妈妈发起的视频通话。
看着眼前十平米的小窝,
和护栏窗外炫光夺目的大厦,
终于又一次认清了,
四年的豪情尽数留在了象牙塔,
曾经憧憬广阔天地的自己,
已经成了笑话。
至于未来在哪,
谁知道啊。
我很怕,
怕在一无所有的年纪,遇到了她。
我曾经很喜欢数理化,
渴望成为中国的爱因斯坦,
或是二十一世纪的费马,
成绩单上遥遥领先的名次是对理想最好的评价。
可家里用草筋拧出的土房,
和窝棚里狂吠的黄狗,
还有田野间的满目荒凉,
都在提醒着我,
理想是我不配拥有的奢华。
我拒绝了学校的保送,
忐忑的走进写字楼,
白天听主管说着我所不懂的宏伟蓝图,
晚上陪着客户感受千篇一律的酒场文化。
女朋友是我大学时的同班,笑眼如花,
我以为那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却在毕业两年后,在陪客户的时候,
见到了她。
她挽着的人,意气风发。
只是我和她笑容有些尴尬,
礼貌的有些浮夸。
我很怕,
怕每个月银行发来的短信,和上司打来的电话。
再过生日就四十岁了,
却仍在一边困惑,一边摸爬滚打。
干净的西装遮不住脸上的市侩,
精致的领带拴不住奔波的步伐,
洁白的衬衫一样挡不住鼓起的肚子,
和头顶稀疏的尴尬。
上司说这个月要义务加班,因为效益太差,
儿子说同学的爸爸有奔驰,要我换宝马,
妻子说同事的老公成了主管,看看人家。
而我只能用最擅长的阿谀拍马,
或是佯装着满不在乎,
搪塞一下。
九点下班回到了家楼下,
打开车窗,点上一支烟,
以为自己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少年,
却在挂断老父亲打来的电话后泪流如洒。
还不及反哺,
先白了头发。
我很怕,怕手里的拐杖,跟不上红绿灯的变化;
我很怕,怕布满老茧的手,摸到垃圾桶里的玻璃渣;
我很怕,怕只会开枪射击的我,比不上会拉车的马;
我很怕,怕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带去他不认识的家。
老子说阴阳相辅,尽是阳光就不会有鲜花,
孟子说增益其所不能,大任将至肩甲,
杜甫更曾言唱大庇寒士于天下。
可是兔子纵然学遍世间的伟大,也生不出老虎的獠牙。
理想从未有过匮乏,只是现实多是古道西风瘦马,
所以,别太执着,也无须怒骂。
我们唯一该拥抱的,
是每一天的清晨雨露,
和阳光尽洒。
燕雪原 庚子年闰四月初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