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我走进珍宝网吧,一股热辣的烟雾扑面而来。
这里地处市郊,客人多是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和社会闲杂人员。我发现柜台后的收银员换成了一个面容丑陋的小伙子,以前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女孩不见了。
她要么另投高枝,要么成了老齐的情人,我想。虽有点可惜,但与我无关。
我来到三楼,楼梯的尽头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两侧深红色的木门上悬挂着闪闪发亮的黄铜门牌,金色的龙凤花纹盘旋在粉色的墙壁上。
很少有网吧会装修成这种暧昧的风格,更不可能悬挂一串粉红色的仿古灯笼。我知道这地方本来是一座洗浴中心,一年前因为非法经营被查封。后来老齐接手,改造成了网吧。
他是个精明厉害的家伙,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有的结构,连装修费用都省了大半。哥哥有一阵子和他打得火热,因此我也得以结识了这个据说很有能力的人物。
我推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老齐坐在电脑前玩着在线棋牌,身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
见我进来,那个男孩站起身,紧张而警觉地盯着我,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上衣口袋。
“别担心,自己人。”老齐半开玩笑地对他解释道,“他就是我刚才和你提起的,电影学院的高才生,未来的影星。”他是个相貌极其普通的男人,穿了件青布对襟外套,活像个炸酱面馆的跑堂。
听了这席话,男孩才慢慢地坐了回去。
“考虑得怎么样了?”包间里有三台电脑,我顺手打开了一台。
“你下定决心了?”老齐递给我一瓶可乐,“非杀她不可?”
“如果不那么干,她会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我咬牙切齿道,“她居然拿我当跳板,勾引上我的哥哥,害得兄弟反目,至今也没恢复。要不是她,我哥也不会进监狱。”
老齐点了点头:“我和你哥哥是老相识,按理说我该帮你的忙。”
“那么你答应了?”
“安排不在场证明很麻烦,而且需要一点运气。”他狡黠地笑了笑,“但是这次你的运气不错。具体怎么干,你想好没有?”
“当然。”
他用食指搔了搔面颊:“那女孩死后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她家在外地,这里没有亲戚。父母都是普通人,折腾不起风浪。”
“她叫什么名字?”
“别忘了自己的原则。”我用警告的口吻说,“咱们都不想互相增添麻烦,对吗?”
他有点尴尬:“我明白,至于费用方面……五万块。”
“你想趁机敲诈?”我激动地站起身,“以前可不是这个价!”
男孩走过来挡在他的身前,粗暴地把我推开。他力气很大,与文质彬彬的外表全然不符,一双原本茫然的眼睛忽然变得犹如野兽般冷酷。我和他对视了片刻,败下阵来。
“好吧。”我沮丧地说,“可是你要给我点时间凑钱。”
“没关系。”老齐耸耸肩,“我知道你哥哥不会让你身无分文。”
哥哥在被捕前,告诉我他在隐秘的地方藏了十万块现金,我一直没有动。
“什么时候付钱?”我问。
“你我都方便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表,“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随时。”
他咯咯地笑出了声:“现在怎么样?”
我愕然:“现在?”
老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双手抓住墙上的一幅油画,向左一拉,一扇暗门出现了。
暗门外是一片漆黑的荒野,北风狂乱地扑面而来,呛得我不禁咳嗽起来。
我惊疑地盯着他。
“我的工作就是给别人铺后路,总得有点时刻准备的专业精神。”老齐淡淡地说,“既然你都准备好了,那么赶紧去吧。不过在此之前,你先登录一个常玩的网游,有语音聊天的那种。”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蒿草地中前进,回头望了望,珍宝网吧黑色的轮廓已在百米开外。
顺着绳子从暗门滑下,向荒野西北角行进一公里,那里有个陡坡。
“坡下是条尚未修建完毕的公路,这个时候不会有人。运送沥青的车辆在一个小时后才能经过。”临行前老齐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路边停着一辆汽车,这是钥匙。向东南开,十五分钟就可以进市区,要尽量避开安装电子眼的路段。完事后把车开到离网吧远点的地方,绕到房子后再给我打电话。”
我来到陡坡面前,向下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脚下充斥着浓墨般的黑暗,只有远方几盏稀疏的路灯证明我的面前是一片非常长的山坡。老齐声称已经准备好了安全滑落的道具,实际不过是一个铁皮桶,里边塞了床棉被。
我猜到了他的用意:先用棉被裹住自己,再钻进铁皮桶里,从山坡滚下。
这种原始而鲁莽的行为我以前只在电影中见过,我犹豫了半天,终于一咬牙,决定滚。
钻进铁桶里,我一咬牙,用身体的力量带动铁桶滚下了山坡,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幸而山坡长满了野草,没有裸露的岩石,铁桶滚落时只发出沙沙的闷响,纵然如此也把我转了个七荤八素,当我感到一阵颠簸,铁桶缓缓停止了转动时,我早已眼冒金星。
我踉踉跄跄地钻出来,发现是路边的挡土墙拦住了铁桶的去路。面前是一片整齐的沥青路,崭新的路灯零零散散地亮着,几十米外的护栏旁停着一辆深红色的出租车。
坐在路边缓了几分钟的神,我拖着铁桶来到车前,把它扔进护栏外的水沟里,目视它顺流而下直奔入海口。
我打量了一下出租车,虽然我看不出破绽,但它绝对是伪装的。最近常有想赚外快的司机这么干,混迹于他们中间,绝对比单纯挂个假牌照保险。
半个小时后,我在一个僻静的小区前停了车。此处因为房价昂贵,居者寥寥。
吉娜的住处就在这里,一想到很快就能结果她的性命,我顿时感到热血沸腾。
吉娜是我的同学,我追求了她近一年,最后她却成了哥哥的女朋友。我坚信她早有预谋:哥哥在某家知名企业担任财务总监,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她看中的无非是物质条件。
这个相貌和名字一样洋气的女孩,却有着比石头还要坚硬冷酷的内心。这些日子来,我无数次在梦中用刀子割开她的胸膛,掏出心脏,然后将她碎尸万段。
我促使自己保持冷静,在这种时刻决不能因为激动而坏了大事。
找到她住的那栋楼,卧室的灯亮着,因为这里太冷清,她养成了睡觉时不关灯的习惯。我警觉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人后才走进楼道。
房子是哥哥出钱给她买的,由于没找到确凿的证据,所以无法收回。她的学费也是哥哥出的,我早就警告过哥哥,可却被视为气量狭窄、挑拨离间,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非常恶心。
我开始以为自己是跳板,后来发现我们兄弟都是。这个野心勃勃的女孩绝不满足于大学毕业后找个有钱的丈夫,她的目标是成为明星,让一大群男人围着转。
什么都想要的结果是什么都得不到,现在,报应来了。
我戴好手套,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锁。前几天我来这里确认过吉娜没有换锁,因为她从不把钥匙交给别人。最初用口香糖拓模偷配钥匙是为了寻找证据,让哥哥醒悟,但东窗事发的速度远超我的想象。
他因为贪污巨额公款被判了死缓,一生就此毁掉。
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从他入狱后从未去探望。但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唯一的哥哥。
脱掉鞋子走进客厅,我的额头微微冒汗,虽说自己算是个好勇斗狠的角色,可杀人还是第一次。为了尽量淡化嫌疑,我足足等了一年才决定动手,听说她夏天毕业后打算卖掉房子去大城市发展,此时不动手便坐失良机。
我掏出刀子,轻轻地转动卧室的门把手。夜深人静,必须在她发出惊叫前干掉她。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空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我呆住了,人呢?
厕所和厨房都没人,我心乱如麻。老齐嘱咐我必须在一个半小时之内赶回去,否则交易作废。我可以不管不顾地继续等待,但我不愿为了杀掉这种女人而断送性命,实在太不值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只好这么安慰自己,沮丧地离开。走到车前钻进去,刚想发动,一个浑身酒气的人钻了进来,张了半天嘴却只发出咯咯的声音。
是吉娜!
她穿着件黑色的礼服,脸上的浓妆非常凌乱。我惊愕地凝视着她,趁着她睡眼朦胧,我从前座扑过去死死地掐住了她的咽喉。
吉娜看清了我的脸,瞪圆双眼,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站在珍宝网吧背后的荒野上,拨打老齐的手机,响了两声便挂断了。
暗门再次开启,老齐和那个男孩把我拉了上去。
“完事了?”老齐急切地问,“怎么这么慢,没出意外吧?”
“出了点意外。”我慢吞吞地说,“我杀了她,不过是在你的汽车里。”
他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你在开玩笑?”
“谁叫你给我弄来辆出租车!不然她也不会自己送上门。”
“尸体呢?”
“被我装在汽车后备厢里了。”
“汽车呢?!”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你把那该死的汽车停在哪里了?”
男孩拍了拍老齐的肩膀,示意他别这么大声。
“没关系,今晚三楼不营业。”他拨开男孩的手,“快告诉我,汽车停在哪儿了?”
“按照你的嘱咐,我开回原处了。”
“给我钥匙!”
我摸了半天,心中一凛:“坏了,我下车时没拔!”
“你是猪脑子吗?”老齐恶狠狠地揪住我的衣领,“就算把尸体扔在原地,也比带回来强一百倍!”
“消消火。”出于心虚,我没有反抗,“你赶紧想个主意,要不对大家都没好处。”
他闭上双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松开了手:“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真是错得厉害。”
包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闷热得厉害。男孩靠着电脑桌,打量着我们二人,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我心中动了一下。
老齐睁开眼睛看了看表:“你,现在马上去一楼的柜台前拿几瓶可乐来,再和收银员聊几句,好让监控录像拍清。”
“聊什么?”
“随便!”他瞪着我,“你难道不会说人话吗?”
我狼狈地走下楼,告诉收银员来意。他一言不发地从身后的货架上取下三瓶交给我。我端详了一下四周,没话找话地说:“唔,今晚挺热。”
“是吗?”他瓮声瓮气道,“气象台说要大风降温,外边没起风吗?”
“呃,我是说室内。”
“空调开得足。”说完这五个字,他摆出一副“请勿继续交谈”的臭脸,我只好悻悻地离开。
回到包厢,老齐似乎冷静了下来。他接过可乐,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车有没有被弄脏?”
“没有。”我说,“我没动刀子,是掐死的。”
“那还有挽救的余地。”老齐微微点头,“看来得我亲自去处理。”
“别忘了正事。”男孩终于开了口,他的嗓音很圆润。
我愣住了,他的声音和我非常接近。
老齐淡淡地说:“在你离开时,他在网游里把你游戏黑名单上的人骂了个遍。先是文字羞辱,然后语音单挑,那是相当痛快啊。”
男孩撇了撇嘴:“我心里憋闷,想骂人发泄,可不是为了帮他。你别磨磨蹭蹭了!”
“放心吧,时间来得及。”
老齐从暗门滑下,消失在夜色中。
老齐出去后,男孩看着在线电影,我瘫坐在沙发里忧心忡忡。
男孩回头看了看我,鼻子里哼了一声:“长得挺精神,怎么一副熊包样?老齐算是靠谱的人,你别愁眉苦脸的,我看了闹心。”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不是你的老板?”
男孩狂笑了两声:“他?他想求我当他的老板我还不一定答应呢。”
“那你是……”
“过几天看新闻吧。”男孩跷起了二郎腿,“不过那时我已经到了国外了。”
我的心一紧,老齐平素只做替人清除罪证的勾当,偷渡这种事他觉得风险高利润低,从来不碰。这个男孩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使老齐破了规矩?
“杀人后的感觉如何?”我的沉默反而激发了他攀谈的兴致,“你的脸色真糟糕。”
他不说我也知道。
“你最好赶紧祈祷。”他忽然沉下了脸,“要是老齐耽误了我的事,你们都死定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
“车本来是给我预备的。”男孩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是你来之前老齐再三保证,我可不会答应你使用那辆本该送我去海边的车。”
没错,现在可以确定,老齐今晚是要送他偷渡。他到底做了什么事,非得偷渡不可,难道……也是杀人?
“如果能顺利把我送到国外,皆大欢喜。”他见我依然沉默,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加大了力度,“出了差错你也有责任,所以别耍花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威胁。
“一会儿你送我去海边时,最好老老实实的。”他摊开了底牌,“没错,我要你送我去。”
他眼中浮现出铅灰色,那是一种不相信任何人的光芒。
半个多小时后,老齐才回来。
我和男孩把他拉上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我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车不见了。”他说。
男孩跳了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再说一次?”
“我转了半天都没找到。”老齐额头上冷汗涔涔,“停车的位置我确认过,绝对不可能被偷走,只剩下一种可能……喂,那女孩真的死了吗?”
“我敢担保。”我结结巴巴地解释,“她绝对死了。”
“那就怪了……”老齐的脸色又青又红,嘴唇哆嗦了几下,“活见鬼!”
男孩阴森森地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你打算怎么送我去海边?”
“我去想办法。”老齐爬起来,“还有一个小时,再搞辆车应该来得及。”
他飞快地下楼了,男孩的眼睛钉子般扎在我身上:“你给我蹲在墙角,乱动的话就要你的命。”
他的右手再次伸进胸前的口袋,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有把枪。
我不想激怒这个亡命之徒,老老实实地遵命而行。
这一次老齐回来得很快,他告诉男孩自己借了辆摩托车。
“你会开摩托车吗?”男孩问我。
“不会。”我说。
“那就没用了。”他杀气腾腾地盯着老齐,“你得弄辆汽车。”
“大半夜的我去哪里弄?”老齐也急了,“就算我豁出去,开自己的车送你,可它前两天出了毛病,还在修配厂。”
男孩转向我:“你呢,有没有办法?”
我摇摇头。
“刚才我说了,坏了我的事就得死。”他拔出一把乌黑的手枪,顶在我的脑门上,“反正难逃一死,我不在乎多杀两个人。”
“等等!”老齐连忙阻止,“……我再想想办法。”
他的话音刚落,楼下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吼叫起来:“着火了!”
我们三个人都为之一愣。
老齐拉开包间的门,一股浓烟夹着火星扑面而来,他想冲出去,却被呛了回来。
趁男孩走神的刹那,我扑过去将他搂住,老齐抄起椅子向他头上砸去,他翻了翻白眼便昏了过去。
老齐打开暗门,我心领神会地把男孩扔了下去。
“你跟我从正门出去。”老齐拉着我的胳膊,“然后你把他拖进荒野里,这边的事处理完毕后我就去找你。记住,一定等我!”
我跟着他穿过浓烟滚滚的走廊,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网吧里乱成一团,客人们惊慌失措地冲向大门,夺路而逃。
老齐指挥网吧的员工救火,同时拨打了火警电话。我趁乱绕到楼后,背着男孩来到荒野深处。把他丢在地上时,他哼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消防队赶到时,网吧的屋顶开始熊熊燃烧,好在没有祸及四邻,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但房顶和四壁依然坍塌,整个三楼变成了残垣断壁。
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我有些吃不消了。这时老齐猫着腰跑了过来,居然还边跑边打电话:“张哥,我的网吧刚才着火了……没事,没有人员伤亡……对对,保险公司那边就麻烦你了。”
我刚想说话,他做了个手势,又拨打了一个电话:“王叔,我那个网吧着火了……原因没有查明,但我觉得很可能是线路老化造成的……是,是,是我的错……谢谢!以后有事还请您多照应。”
待到他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地打了一圈电话后,总算收回了手机。
男孩兀自昏迷不醒。
“现在怎么办?”我哆哆嗦嗦地问。
“他有没有醒过来?”
“没有,我感觉他会从此长眠不醒。”
“去海边。”老齐叉腰皱眉道,“一切按计划行事,咱们得快点,船可不等人。
“他这样还能偷渡吗?”
“谁说他要上船了?”老齐忽然笑了笑,“上船的是你。”
老齐的汽车没有在修配厂,而是停在距离网吧几公里外的树林里。
他把车开过来,我俩把男孩捆好后扔进后备厢。
“枪给我。”他伸出手。
“你没拿?”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它还在包间里?!”
我木然,躲开他的目光。今天晚上,我办砸的事实在太多了,有那么一刹那,我疑心他会狠狠地揍我一顿。
老齐没有骂我,只是叹了口气,走开几步低声打了个电话。
“枪的事回头再说,料想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他既像是安慰我,又像自我安慰,“赶紧上车吧。”
“你亲自送我们没问题吗?”我关切地问。
“网吧失火,老板失魂落魄地跑掉,打电话托各种关系扫尾。”他狡黠地笑了笑,“说得通,不是吗?”
“我上船去国外避难,他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老齐发动了汽车,“那边我有朋友,到了后他们会照顾你。等到这边风平浪静了,我会安排你回来。”
我苦笑了一下:“我倒宁愿她没死,不然背着杀人犯的罪名,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回来。”
“听天由命吧。”老齐惆怅地笑了笑,“就算那姑娘没死,你留在这里怕是也危险得很。你知道后备厢里那位是何许人物吗?”
“不知道。”
“他是丽苑夜总会老板的儿子,一个嚣张跋扈的混世魔王!昨天他酒醉后打死了两个人,他老子发觉事态有些控制不住,思前想后,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要我安排他跑路。”
“你不是向来不干这种事的吗?”
“没办法。”他无奈地说,“人家财大势大,我要是拒绝,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被冷箭射死。像我这种人,朋友和得罪的人一样多,丢了性命也未必知道是谁干的。”
“既然是跑路,为什么还要带枪呢?”
“这小子信不过我。”老齐转了下方向盘,汽车从狭窄的土路拐进坑洼的盐碱地,空气中的腥味越来越浓,“估计他爸爸交给他防身的。”
“偷渡船上的人是你的朋友?”我问。
“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那些人拿谁的钱就替谁卖命。”
我目光闪动:“你有没有怀疑过,他带着枪是为了登船后灭你的口。”
“嗯?”老齐诧异地侧过头,“不至于吧?”
“那种人不喜欢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道,尤其是儿子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在他眼中,你就是一个污点,不洗不快。”我分析给他听,“他能威逼你,自然也能杀人灭口。登船后给你一枪,既能灭口,又能震慑住船上的人,使他们不敢动歪心思,一举两得。”
老齐默默地开着车,一言不发,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我可以帮你的忙。”我诚恳地说,“到了国外后,我以那位少爷的身份和他联系,谁叫我和他的声音那么接近呢?”
“他爸爸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人。”
“可是他根本约束不住自己的儿子。咱们可以假设这位少爷在国外又招惹了人命官司,到处东躲西藏,你的朋友拼死替他掩护,总算保住了小命。”我说,“电子邮件也无法核对笔迹,你写好台词,我偶尔给他几个电话,让他感觉儿子在你手里,当然不敢伤你一根汗毛。就算明天他见你还活着,总不好意思问你为什么没被他儿子干掉吧?”
老齐哈哈大笑:“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不犯糊涂的时候还蛮精明。”
“情势所迫,任何人都能比平时想得多一些。”
老齐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将油门踩到底,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汽车停在了沙滩上。
我和他走下车,此刻已将近凌晨四点,正是夜晚最黑暗的时刻。我俩默默地站在海滩上,倾听着波涛声。一轮残月悬挂在空中,波光粼粼的海水看起来仿佛是黑色的。几声悲凉的鸟鸣从左边的悬崖处传来,令我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不会是等不到人就走了吧?”我有些不安。
“不,还没来。”老齐肯定地说,“那些家伙应该快到了。”
果然,过了大约五分钟,海面上传来了微弱的马达声。声音越来越大,一艘中型渔船缓缓地停靠在离海边几百米远的地方。片刻,船头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一艘救生艇被抛到海面,一个黑影划着救生艇驶向我们。
“来了。”老齐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再见了。”老齐向我伸出手,“出去以后多保重。”
“放心,车上和你说的那些事,到了以后我发电子邮件和你联络。”我握住他的手。
“快点!”救生艇上下来的男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对老齐说:“对了,我有个想法。”
“嗯?”
“你把那位仁兄交给我,船行驶到公海后把他扔进大海,总比留给你处理方便。”
老齐犹豫了一下:“……也好,你们稍等。”
“扔人?”站在我旁边的男人狐疑地问,“那得加钱。”
“好,好,没问题。”我说。
老齐走到车尾,掏出钥匙打开了后备厢。
“解开绳子吧。”我说,“得先剥光他的衣服,别留下线索。”
老齐点了点头,手脚麻利地解绳脱衣。
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寂静的夜空,老齐捂住胸口向后退了几步,仰面朝天地瘫倒在地。
男孩从地上跳了起来,手里拿着枪,疯狂地大喊:“都别动,不许动!”
“警察!”我旁边的男人尖叫一声,几步跳上橡皮艇,拼命地划向渔船。
“给我站住!”男孩拼命地扣动扳机,可是却发射不出子弹。
又是一声枪响,男孩打了个趔趄,像是一截烂木头似的摔倒在沙滩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我连忙匍匐在地,过了许久,待到渔船驶离,一切静寂无声时才爬起身。
老齐的前胸被鲜血染红,车灯强烈的光线下,他的瞳孔已经散开,右手仍然紧紧地握住一把手枪。
我知道,这把手枪原本是用来杀我的。我本来打算捡起它,杀掉那个男孩,现在看来倒是省事了。
从老齐拉开包厢里的暗门时,我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但当时没有多想。在我开车去吉娜家的途中,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事后警察调查起我的不在场证据,发现了那道暗门怎么办?
我曾经替老齐想过办法,譬如事后用砖头重新砌好,但越想越觉得无论用什么办法,多少都会留下破绽。老齐从来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我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他没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压根不在乎。
没有什么东西比水火更容易掩盖痕迹,我在一部电影里听过这句话。在我去网吧的柜台向收银员要可乐时,他递给了我三瓶。既然那个男孩是个烫手的山芋,老齐绝不会容许他从大门而入,肯定是让他走的暗门。能够知道包间里有三个人,这个收银员绝对算得上心腹。
因此我格外重视他那句“空调开得足”的随口之言。我回去时特地留意了一下电线,果然发现三楼走廊上的一些电线,外皮被人为剥开。空调开足一段时间后,关掉再开,电压的起落足以使电线燃烧。这完全是一个定时点火装置。
我不相信老齐会为了我下这么大的血本。
那么,只能是为那个男孩准备的了。当我知道男孩不是老齐的手下时,得到了这个结论。可为什么要布置这种机关,那时我并不清楚。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后来老齐借口找车下楼,等他回来时我注意到了他胸前的口袋有些鼓鼓的,应该是装了一把枪。我安心了,因为要杀我只需要一把枪便足够,他随身带枪主要是为了防备那个男孩。
于是一切便理顺了。
我在车上对老齐的分析全是实话,他装傻充愣,实际也猜到那个男孩会杀人灭口。估计他是在接到我要求帮忙的电话后,盘算出了这个计划。
正如他所说,上船的是我,不是那个男孩。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抹除那个男孩可能留下的一切痕迹。
身背血案,只有乖乖替他卖命,以那个男孩的身份继续“活”在世间。
那还不如杀了我。
所以我在把男孩装进后备厢里时,悄悄把枪揣进了他的口袋。我知道他那时已经有了意识,装死而已,因为还没有完全恢复神志,不敢轻举妄动。
可他没想到,我只给他留了一发子弹,那种距离一发子弹便已足够。
我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回到了网吧后身的荒野,那辆出租车静静地停在西北角的树林里。老齐在公路上找了一大圈,唯独忽略了眼皮底下,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我驱车回到了沙滩,此时已经涨潮,老齐和男孩的尸体被海水浸透。
打开后备厢,吉娜蜷缩在那里,奄奄一息。我把她拖出来平放在沙滩上,枪口抵住她的前胸,扣动了扳机。
天边泛起了白色,我扔掉枪,做了些必要的清理。
没错,我当时只是掐晕了她。我的确很想杀了她,但在心存疑虑时,我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贸然动手。
现在我要做的是,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家。
尾声
“你认识吉娜吗?”警察问。
“认识。”我沉下脸,“是她害得我哥哥进了监狱。”
他低下头做了一下笔记:“她昨晚被杀了。”
“老天有眼!”我表现出适当的激动,随即叹了口气,“可惜对我哥哥没什么意义。”
“前天晚上你在哪里?”
“我去了珍宝网吧,那里失火后我就回家睡觉了。”
“为什么特地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上网?”他紧紧地盯着我。
“网吧老板老齐约我去叙旧,他和我哥哥是老朋友。”
“嗯……”他沉吟了片刻,“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老齐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我猛地站起身,“不会是自杀吧?”
“是什么让你联想到自杀?”
“那么大的网吧被烧了,肯定损失惨重。他打发我离开时情绪就不太好。”
“他的生意可不止那一家。”警察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清楚?”
“我以前只是通过哥哥和他见过几面。”我说,“没太深的交情。”
“那他为什么要找你叙旧?”
我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他就是想问问我哥哥的近况而已……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可能和偷渡有关,现场的情况很像是因为矛盾而引发火并。”
“既然如此,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吉娜肩头的文身被咬伤了。”
“哦?是吗?那要我现在咬个牙印吗?”我嘴上调侃,心中却一凛,莫非是她被关在后备厢时偷偷干的?
“我们已经证实是她自己咬伤的,那上边刺着几个字母,是你哥哥名字的缩写。”警察不紧不慢地说,“因此我觉得她也许是在暗示凶手究竟是谁。”
这个该死的女人!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都把人害进了监狱,为什么还不洗掉文身?
“于是按照这个方向调查,我们发现了很有趣的情况。”他继续说道,“首先,今天我去了监狱,根据你哥哥的供述,吉娜并没有怂恿他贪污。他贪污的主要原因是借了那个网吧老板的高利贷进行赌博。他在法庭审理时没有说明这一点,是担心你遭人报复。”
我的脸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这怎么可能?!
不,也并非不可能,当时一心想要报复,如今冷静下来回想,他答应得未必太痛快了点,准备得也太积极了些……
“其次,我调查了吉娜这一年来的行踪。她在课余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唱歌表演,赚的钱大部分都用来赔付你哥哥给公司造成的损失。”
“不,她是在演戏!”
“她卖掉房子是想做点生意,多赚点钱。我想她要么是心存愧疚,要么是真心喜欢你的哥哥。毕竟她现在没必要再伪装给别人看。”
“别说了。”我竭力控制着感情,提醒自己不要中计,“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关系在于,她最近一直在丽苑夜总会打工。大前天晚上,夜总会老板的儿子找了个借口闯进她的住处,纠缠不清。她奋力反抗,被打得晕死过去。事发后凶手驱车逃跑,在途中又撞死了一个行人,觉得大事不妙便试图偷渡,以上这些都是夜总会老板交代的。”
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图像:吉娜醒来后发现自己无法出声,神情恍惚地出了门,想要报警求医。她在小区里游荡了一圈,最后发现了我开来的出租车……
不一定喝酒身上才会有酒味,也可能是洒上去的……
“她为什么会死在海边呢?”警察合上了笔记本,双目炯炯,“我想这个谜迟早会解开。”
我紧握双拳,指甲嵌进肉里。
怎么搞的?
我怎么会成为我的人生中最大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