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农田

  父亲的农田里常年稻黍瓜蔬不断。小时候,春耕开播前或秋收后,因人口变化,要重新分田,有时用编号的小纸片抓阄,有时用草根抽长短,看谁手气好,好田易于耕种,有水源。干旱时,旱地和湿地收成不一,分到山地、沙地的宽窄不同,洋田多户人家共有,田边两头立两根棍子,拉上一条绳,区别不同户主,就是有人有田,没固定田地。

  但有一点我清楚。父亲热爱他的土地、他的农田,干活是个好把式。我改革开放那年出生,在农村长大,按理说我离土地不远,应该和土地很亲,会干活,但我不会犁地、插秧,这些都是技术活。比如插秧,横平竖直,直线拉过一样,我连在田头立定看三分钟,好像都没有。给地瓜追肥,除了拔草,其他的活我也不会,即使让我做,也做得很烂,狗趴样,得不到父亲的认可,他差不多要把我赶掉,实在看不下去,我给地瓜伤筋动骨,我只适合在田边晒太阳,脸膛黑黑,看云聚云散。

  父亲的农田,一年一年地长,有时也长杂草,比如在茂密的雨季,野草长得疯狂和顽强,乌黑乌黑高大茂盛,草盛豆苗稀,父亲耕作失手的结果,就是到了收成季节,没收到多少谷粒,收获了一堆杂草。或遇到天灾,比如哪一年,天气刚好很热,见不到半丝雨星,禾苗刚要长穗,田地笑呵呵地裂开了口,谷穗没长出来,或遇到病虫害,或施肥不甚合理,父亲以前的一些经验不灵,或者没及时了解禾苗长势,或者自己忙,打了小盹,总之疏忽的结果,就是地里的收成不大理想。

  我们一天一天长大,终于有了一点想法,开始想认识这个陌生新奇的世界。比如说,我七八岁时候,20世纪80年代末,我读小学一、二年级,在父亲的农田里挖泥鳅,在春暖花开时节,儿童散学归来早,在父亲的油菜花地里捉蜜蜂。父亲整天忙碌,因多了几张嘴,日子过得紧巴巴。那时种田,要交农业税,父亲总及时上交。

  从父亲嘴里得悉,大集体解散时,我们小生产队第四小组共有三十口人参与分田,我们一家六口,分得了小生产队五分之一的田。以后田地不变,人口有变,我爷爷过世,我大姑出嫁,我堂哥他们未婚娶,我们这一房人比较少,既然有按人头多寡年年分田的惯例,每年乡亲都要在田间碰一下头,重新分田。有一段时间,大家觉得麻烦,想把农田固定下来,父亲反对,考虑到我们未成年人,还没娶媳妇,到时有人没田,没饭吃,他不支持把田地固定下来,直到大家人口相差不多,才最终把田地固定,这大约是二十余年前的事。

  大集体解散后,农忙时节,大家互相帮忙,你帮我割稻,我帮你整畦,其乐融融。还养了一头大水牛,我们童年的悲摧岁月从放水牛开始,大家按人口轮值,一人五天,我们要放一个月的牛,因此我姐没读书。

  牛是农民的宝。我曾在安溪档案馆里翻过民国档案资料,当年为了保护耕地,各地禁止屠宰耕牛。大水牛有铜铃般的大眼睛,圆月弯刀的犄角。我们家的那头大水牛,有次在溪边吃草,不慎踩到破瓦罐上,左后脚受伤化脓,我们请来村里的兽医,还有一大帮人,在一块空地上铺上干草,把大水牛扳倒,用镊子把碎瓦片取出,消毒、洗伤口、包扎,喂它新鲜的青草和清甜的地瓜条,大概我十岁时候。后来,大家觉得养牛碍事,隔壁村子也有牛,牛在路上相遇爱打架,这苦了孩子,拉扯不住,有时还贪嘴偷吃了禾亩,大家决定把大水牛卖掉。在没有耕牛的日子里,大家只能用锄头翻地,或请有耕牛的人来帮忙,不知啥时候村口出现了手扶拖拉机,有人用拖拉机犁地,铁牛犁地效率高,可惜好景不长,铁牛在山区的使用机会不多,有人开始在农田里种茶叶,茶叶更见效益。

  与父亲农田紧紧相连的是水渠。我们自发地在小溪里筑了很多水坝,开了很多水渠,大小不一。每年开春,村大队都要组织人力修水渠,自带锄头畚箕,挖沟填土,后来还开了机耕路,路上见到摩托、拖拉机身影。水渠敷上了水泥,铺上沟槽,修了堤坝,引来清澈的溪水。父亲的农田变成了沃野,不但生产粮食,还有茶叶、瓜蔬。

  我参加工作几年,父母年纪渐大,离开了土地,父亲的农田也不用再交农业税,相反每年还能得到政府补贴。父亲的农田从年年分到固定,从交农业税到领取政府耕地补贴,修了机耕路,重新整修水渠的变迁中,我们从放牛娃变成了中年男人,家里卖了耕牛,我们远离了土地,好像就在眼前,我们刚做了一个梦。

  父亲的农田,按理说,或说不出意料的话,终将会交给我们,我们传递给孩子。但这似乎已不大可能,我们已远离土地,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的界限在哪里,我们已经不清,我们敬而远之,我们的孩子,他们怎么想的,我们更不清楚了。闽南话说的,三百年五百主,农田的流转是土地命运的变迁,有人就有田,这更像颠簸不破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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