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又道:“剑匣和人都已在这儿了,你们的厮杀,我就不看了。”
陈道安知道何夫人口中所说的人便是自己。
一个鬼影道:“且慢,何夫人。这一趟来,我们还要跟你谈一单生意。”
何夫人冷笑道:“难道白山庄出的价钱还不够么?”
又有一个鬼影道:“钱是够了,可人没杀够。”
另一个鬼影道:“我们半路上遇见一个人,他说,他愿意拿出他的毕生积蓄,让我们,把你做成人彘。”
这十三条鬼,不仅所穿的漆黑的斗笠蓑衣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似乎也一模一样,皆是如夜枭窃笑一般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何夫人又冷笑道:“十三宫,冠绝江湖的第一杀手,也不过只是些卑鄙小人!”
一个鬼影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如鸮嚎,令人毛骨悚然:“杀人,还需要讲信用吗?何夫人,你最好,自己动手。这个人并没有说,到底是要活着做,还是死了再做。”
话刚说完,又是一阵令人生厌的窃笑。陈道安眉头紧锁,这个声音让人说不出来的恶心。
何夫人突然面如死灰,脸上充满了绝望,似是要哭出来一般:“你们说的这人是不是叫何彦青!”
刚刚这个鬼影突然笑声更大,笑声一顿又一顿,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何夫人,你好不聪明!”
酒二一愣,回头看了一眼何夫人,声音颤抖:“庄主他,他绝不会如此!再说这群人连信用都不讲,嘴里哪还会有什么真话!”
陈道安一惊,心中不禁叹息:“这所谓的庄主,好不心狠,不仅将自己的妻子囚在此处折磨三年,死前却还要让别人将自己的妻子做成人彘!这人的手段,比之恶鬼,恶鬼应当也自愧不如!”
何夫人惨然笑道:“被十三宫盯上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活路。他们只是来杀人的,没有理由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谎。我只是没想到,他连死都不肯放过我。”
酒二沉默不语。
又一个鬼影急匆匆道:“快动手吧。”
这个鬼影的声音里充满了迫切,似乎已经等不及要看这个貌美如仙的女人如何香消玉殒了。
酒二在一旁冷笑道:“夫人不会自己动手,更不会死!你们若想动她,先从我天下第一酒剑的身上踏过去!”
酒二的背影突然暴涨了一尺,威风杀气,摄人心骨。与那个平日里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管家,便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何夫人眼中的悲伤突然消失了一般,静静看着酒二,声音中说不出的柔软:“想不到,最后一个愿意保护我的男人,竟然是你。不过,这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酒二,你走吧,带着你的这些兄弟一起离开这儿......”话未说完,何夫人放在胸前的双手突然垂了下了,胸口多了一把精致的银色刀柄,刀刃已没入了身体。
陈道安怀中抱着剑匣,正不知所措,酒二早已冲了过去,一把将还未倒地的何夫人揽在怀里。
陈道安没曾想,这何夫人,面对死亡竟如此决绝,未有半点的迟疑。陈道安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此时,这两人之间无人知晓的感情,竟让人如此动容。
花开得越是艳丽,越容易被人摘了去。南陆离三十六州第一花魁,花开时虽无人真正懂得欣赏,起码花落时,还有人为其心疼。
虽然看不到酒二的脸,也听不到他发出任何声音,但陈道安却知道,他早已泪如雨下。
酒二将何夫人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又缓缓站了起来,陈道安终于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脸也终于不再那么讨人厌,此时他的脸上,是陈道安从未见过的坚定从容,一个人能有这种表情,他应该是什么都不怕了。
酒二没有转身,轻声道:“陈公子,那两个女人,就在这忘尘堂里的侧室中。白山庄中发生的一切,终是自食其果。但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酒二拔出了腰中长剑,周围那三十二个白衣之人也都拔出了剑。
这十三条鬼似是一齐笑了一般:“想不到堂堂一代酒剑传人,竟为了一个女人,给人当牛做马。哈哈哈……”鬼笑之声参差不齐,如群鸦聒噪,不绝于耳。
笑声还未停,有一个鬼影似是飘下屋顶,于这群白衣之人中穿梭游离,酒二手中长剑左拖右挡,这三十二个白衣之人,仿佛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便是血沫横飞,接连倒地,转眼间,那个鬼影又飘上了屋顶。
陈道安已是惊得舌桥不下:“为何自己不仅看到不到酒二的剑在挥挡什么,甚至连这个黑影的身形和武器,都一概没看清!”
这十三条鬼停住了笑声。
酒二那只举剑的手,似乎已经不堪疲惫,或是受了伤,不住地颤抖。
陈道安知道他已经败了。可若是这些人的剑法都抵挡不住这十三条鬼,又该怎么办呢?陈道安心中苦笑,自己是连一招剑式也不会。
酒二突然仰起头,声音冷冰冰地吟起了一首诗:“酒过愁肠雨过晴,剑惹流萤云惹星。江山不改寸颜色,湖水无情一碗青。”
陈道安从未听闻过,大敌当前,还有心情吟诗之人。可面前这人的从容平淡,却让陈道安说不出的敬佩。
酒二复又一声长啸,纵身跳上屋顶,长剑闪出一道白光,耀眼如烈日,身形急奔,所掠之处,剑气横生,这道剑光如一条白虹,绕着这十三条鬼所站之处了周转一圈,可这十三条鬼,仍旧如十三块山石,在屋顶的黑夜之中一动未动,酒二自己却如一截枯木,重重跌了下来。
一个鬼影如鸽子一般咕咕讥诮道:“酒剑?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陈道安看着这一切,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陈道安自觉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便是跟何夫人一样,给自己来一刀;
第二个,等着这群鬼给自己来一刀。
陈道安觉得后者应该比较好,因为他们不论用的是什么武器,似乎比自己的手段都要快,快就不会有任何痛苦。
可陈道安心中又担心起来:“三朵五朵又该怎么办?自己如若不能求生,这群鬼杀了我之后,会不会发现她们俩?”
陈道安心中只得祈求她俩千万别出来,更别发出任何声音,陈道安突然失笑,心想:“她们俩又不会讲话,连笑起来都没有声音,被关在屋中又怎么会发出什么声音呢?”
可这两个女人,偏偏却同时出现在了陈道安面前。
一个鬼影突然道:“这两个女人为何长得如此相像?”
另一个鬼影接道:“我想剖开她俩的身子,看看里面的心肝脾肺是不是也长得一模一样。”
又一个鬼影接着道“我也想看。”
陈道安急忙挺身挡在三朵五朵身前,大声喝道:“慢着!你们不能动这两个女人!”
一个鬼影阴森笑道:“为何?”
陈道安抬高了声音道:“你们若是敢动这两个人,就怕你们今晚,等不到要等的人了!”
陈道安的语气,似是要慨然赴死一般,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怯意。
三朵五朵看着满地的尸体,早已是吓得花容失色,转眼又看到屋顶的鬼影森森,说要把她俩剖肠破肚,更是惊慌失措,互相拥在一起,望着陈道安。陈道安勉强挤出点笑容,看着她俩,眼神中带着安抚,心想:“若是今晚本就难逃一死,何不如酒二一般,死得英勇壮烈些!”
陈道安心想着如何从地上捡一把刀,为这两个吓到失神的无辜女人争取点逃脱的时间。可心中又禁不住一阵苦笑,以自己的武功,恐怕是连跑几步路的功夫都争取不来。
陈道安思绪未落,忽然间瞥见了一个人影,步履平稳,沿着道上未干的那条血迹走了过来。
这人穿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深灰粗布紧衫,面貌黝黑,身形高大,可走起路来的声音却是出奇的轻。
若是这人背上的那把剑换成一柄斧子,外表看起来便是如樵夫一般无异了。
陈道安细望了一眼这人垂在两侧的双手。师父曾说过,剑术大成之人,多从外貌即可见得,尤其是一点与泛泛之辈最为不同:剑法绝伦之人,其手指如刀削,极瘦长。指瘦者,剑必快。
这面黑之人的手指,仿佛只有骨头和一层皮,似乎比师父的还要瘦削。
可除了这双手,这人看起来,又是如此的普通。可普通之人,未必是普通之辈。
陈道安心想:“从这人的手指看来,他的剑法必是如师父一般精妙。可不知这人,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如若是来救我,那他必然是和师父有关系,或者他便是往生观的人么?但这十三条鬼,如此凶残而又高深莫测,这人即使剑法再高超,怕是也要如酒二一般,葬身于此了。”
这面黑之人倒也直爽,对着屋顶的这十三条鬼先开了口,声音掷地铿锵,如他高大的体形一般,浑厚有力,可言语之间却又犹如孩童般嬉笑幼稚:“还好我正赶上热闹,没白来一场。”
一个鬼影的声音如磨刀一般尖锐刺耳:“看来今晚没白来,人总算是杀得够数了。”
面黑之人笑道:“你们不是想要剑么,正好,买一送一,我这里还有一把,可以免费送给你们。”
又一个鬼影道:“一把剑换不了一条命。”
面黑之人又道:“一把剑当然换不了一条命,一把剑不止能换一条命,它可以换十三条命。”
一个鬼影咕咕笑道:“我倒是想听一听,一把剑如何换十三条命。”
面黑之人突然面色肃穆道:“你们是否还记得一个少年?”
一个鬼影接道:“十三宫只杀人,从不需要记得什么人。”
面黑之人忽然笑道:“那不行,这个少年曾经对我有过托付。他对我说,如果我要用他的剑,必须要先杀几个人。而且,杀人之前,一定要先报出他的名讳。他的名字叫……”
面黑之人突然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地说道:“吕——轻——山!”
屋顶上的十三条鬼,突然间没了声音。
面黑之人却接着道:“十年前,你们虽将他击败,但却未把他杀死,他花了整整七年,铸了一柄剑,然后呕心沥血为这把剑作了一本剑谱。如今,我带来了这把剑,只为了了这个少年的心结。”
这面黑之人又停了一下,接着道:“你们猜,我带来的这把剑,叫什么剑?”
这十三条鬼,似乎是变成了一个人一般,一齐冷哼一声,其中一个鬼影道:“啰里啰嗦,送你去跟阎罗王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