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Coquitlam停站时,雨已停了,从打开的车门中,扑进来一种新鲜的清冷。一位银发红衣的老太太,拎着一个宜家的大袋子,指着我旁边的位子:
“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我赶紧往里挪了挪,示意她坐下。
她把宜家大袋子放到脚下,偏着腿歪坐着。
“你把这个袋子往我这里挪一下”,我说,“你这么坐,不舒服吧”,我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大袋子拽过来放在我俩脚中间。
“这会挤着你的”,她很不安道。
我笑着,“你觉得我有那么胖吗?”
她也笑了,把手在我手背上轻轻搭了一下,“谢谢你,亲爱的,我在Chilliwack下车,希望不会挤你太久。”
车窗外很黑,她试图望向窗外,但车里的灯让她什么也看不见。
“你能帮我看看下面还有没有人了吗?我的女儿来送我,天太冷了,我怕她不走,冻着。”
月台空空的,惨淡的灯光下有一洼洼的水迹。
“她走了,没人,不用担心。”
她点点头,但依然不安地挺直了身子望向车的另一边。直到车出站后,才放心地坐下,开始和我聊天儿。
她说,从前和老公一起旅游去过中国,日本,南美,欧洲和澳洲。
“我最喜欢夏威夷,嗯 ,还有巴拿马。我喜欢海滩。但不喜欢游船,我喜欢到一个地方,就在那里静静地呆几天再回来,不要跑来跑去的。”
“那你老公呢?他喜欢去什么样的地方旅游?”
“他呀,他哪里都喜欢,他成天高高兴兴的,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去哪儿都高兴。-----可是,我失去了他,已经有一年半了。”
我倒抽了一口气,大脑似乎与空气一起凝固起来,过了半晌,我才说:”I‘m sorry.”
“没事的”,她说“所以这两年我哪里也没有去,我还在想办法适应这个新环境。你知道吗?这有点象一下子换了世界生存,从地球到了火星,或者是什么地方,你的过去,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你好象不再是你了。我这一年半就是一直努力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活着。
“我们俩曾经那么和谐”,她慢慢地继续,“他总是能知道我想什么,我也知道他想什么。就好象是一个圆,忽然被切走了一半,留下了一个大空洞,我怎么努力都没法填的上。”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
“你还有好多朋友吧?”我力图拉她回来一些。
“是啊,好多朋友,从前,我们和朋友聚会啊什么的都是两人一起的,每一个朋友都是我们俩个人共同的,现在见到那些朋友,尤其是那些老朋友,我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感觉,我总觉得我的额头上有一个寡妇的标签。”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她缓缓道。
“我有时觉得我应该会梦到他,但是这一年半了,一次也没有,你说这怪吗?”
她转过头问我,路灯闪过,我看到她的脸皱纹很多,很干很白,当年应该也是极好的皮肤,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妈妈,不由一阵心动。
“只是我经常在早上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一伸手,旁边什么也没有,空的,一下,就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上来了。”她的眼泪倏地下来,我赶紧掏出纸巾递给她。
“时间会慢慢的冲淡这些的,你还年轻。”我的安慰连自己听起来都那么空淡乏力。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是吗?我有朋友要给我介绍新的男朋友,我一听这种话就生气。你能理解吗?是真生气。一听到这种话,就把她推开,甚至恨不得再也不想见这人了。”
“我理解,你不到那种状态时,被人试图拉到那种状态反而会更痛苦,她们只是觉得这是为你好。”
“是啊,是为我好,可事实是,这只会让我生气。她们问我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走不过去呢,我一听就怒了,质问她们,‘什么叫走过去,我需要走过什么?!’”
“还好,你还有女儿。”
“是啊,我的女儿,她是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但她也刚离婚了,他(指原女婿)找了一个新女朋友,我的女儿很独立,听说后什么也没说两人立马就分手了,这就是生活,来了什么就得对付什么。你说是吗?”
“你住chilliwack,女儿住Coquitlam,没想过搬到一起去。”
“那不行,她有她的生活,我也必须要有我的生活,虽然一切都难,但住在一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我们都是需要时间的人。我们这次也筹划了,明年我们俩人要一起去欧洲旅行,去巴黎和罗马,各住一周。下半年再去南美转一转。”
我笑了,“就是,或许真到了火星上,没准比地球上还好呢。”
“你说上帝是不是个幽默的人?”停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我。
“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幽默的人,因为他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不在乎。--我在想,我以前自己经常犯错,也经常有暴躁的时候,我现在想起来都有些不能原谅自己,但我的丈夫总是会原谅我的一切----他是个幽默的人,总是一开玩笑就化解了。上帝能原谅全世界的人,他一定极其极其的幽默。”
“有了爱,什么都可以原谅。我小的时候逆反的很,经常伤害我妈,但是过去了,她就不在乎了。”
“是的,有了爱什么都可以原谅,别人都能放的开,只是自己经常会背着,尤其是不能见面唠叨以前的时候,很多自己做错的事,说错的话都会成为自己一个包袱。”
“既然知道别人不在乎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背着?”
“我不知道,就是心里放不下。你能明白吗?”
想了想,我说,“我明白,你需要说给他听你才能放下,你说就好了,他能听到。”
她的泪水随着我的话又下来了。
Chilliwack到了,她拉着我的手道别:“亲爱的,我真希望你住在Chilliwack,我真觉得咱俩很能聊的来。要是能经常和你聊聊天就好了。”
她下车了,我呆坐了下,才想起来要去送送她,赶紧下车去,站台上已经没人了。
车到Kamloops的时候已经快12点了,雪下的很大,穿过小小的车站,昏黄路灯下停车场上,过来接我穿着单薄的老土正哆哆索索的拂去后车窗上的雪,我赶紧跑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