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陆贽对皇上说:“如今盗贼遍天下,圣驾流亡在外,陛下应该痛切地引咎罪己,以感动人心。当年成汤因为罪己而勃兴,楚昭王因为善言而复国。陛下如果能不吝改过,向天下人道歉,让我书写诏书时也没有什么避讳顾忌,臣虽愚陋,也可以体会陛下的心意,让反侧之徒革心向化。”皇上同意,所以奉天时期所下的诏书,就算是骄将悍卒听了,也无不感激挥泪。
术士上言:“国家厄运,应该有变更以应时运天数。”群臣请更加尊号一二字。皇上问陆贽,陆贽上奏,认为不可,其大略说:“尊号本来并非古制。行于国泰民安之日,已经显得不够谦虚,在这丧乱之时,尤其有伤事体。”
又说:“秦朝德衰无道,兼用皇、帝二字,成为始皇帝。到了后代昏君,才有什么圣刘、天元之类名号。由此可知,人主轻重,不在名称。减少一些所谓的尊号,有谦逊的美德,能得到稽循古制的美誉;多加尊崇的称号,反将遭到自夸自大,接受谄媚的讥讽。”
又说:“如果一定要考虑术数需要,非变更不可,与其增加自己尊号而失去人心,不如废黜已有的旧号以敬奉上天的警诫。”
皇上采纳陆贽的话,只是改年号而已。
皇上又把中书所撰写的大赦文告给陆贽看,陆贽上言,认为:“用言辞去打动人,力量本来已经很浅,言辞又不恳切,谁能有所感怀呢!而今天子颁布诏书,悔过之意不能不深,引咎之辞不得不尽,以示彻底洗刷弊政,让人们能宣畅心中郁积,人人各得所欲,大家才能听从!同时,把应须改革的事情,一条条详细列清楚,作为附件,一起颁布。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值得忧虑的事。臣私底下认为,知道自己过错并不难,改过才难;说一句善言并不难,行善最难。假使赦文写得再精辟,但是止于知过言善,不能改过行善,希望陛下再想想这些难以做到的事。”
皇上认同。
华杉曰:
成汤罪己,《左传》记载说:“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大禹、商汤罪己而兴,夏桀、商纣归罪于别人,使自己灭亡。之前我们讲过汉武帝的《轮台罪己诏》,现在,唐德宗也要下《大赦罪己诏》了。
楚昭以善言复国,指楚昭王被吴王阖闾攻打,丢失国都出逃,父老们为他送行,楚昭王说:“父老们请回吧!还怕没有人做你们的君王吗?”父老们说:“我们的国王竟这样贤明。”一起跟从他,有的人奔走到秦国,号哭求救。秦王怜悯他们,为他们出兵复国。
兴元元年(公元784年)
1、
春,正月一日,赦天下,改年号为“兴元”,皇帝下制说:
“要让国家得到治理,施行教化,必须推诚相待,放下自己,帮助他人,不吝改过。朕嗣位登基,君临万邦,却失守宗庙,流落草莽。我不能以身作则,造成如此灾难,过去的事已无可挽回;但将永远时刻思过,把希望放到来。今天,我坦诚表明心意,以示天下。
“小子唯恐德薄,不能继承祖业,因而从不敢怠慢荒废,但是,毕竟长于深宫之中,不懂经国之务,积久成习,陷于沉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体恤征戍之劳苦,恩泽未及于下,下情未能上通,凡事既有拥堵阻隔,人人心怀猜疑阻贰。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未能反省自己,竟然兴师动众,征伐四方,转运粮饷,远达千里,征调车马,远近骚动,壮士离乡,老少送行,全国人民,筋疲力尽,或有一天之内,多次作战;或有一连数年,不能解下盔甲。祭祀无人主持,家室没有依靠,死生流离,怨气凝结,劳役不息,田地荒芜。急征暴敛,政苛令严,百姓疲困,妇女抛下织机,辗转死于沟壑,离去乡闾,邑里化为废墟,人烟断绝。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由此导致祸乱,兵变兴于京师,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百姓,痛心疾首,罪过实在在于我自己,永怀羞愧哀悼,如同坠入深渊。从今往后,无论朝臣和地方,所上书奏,不得再称呼‘圣神文武’之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都是国家功勋旧臣,为国镇守籓维,联抚慰问驾驭无方,以致心生疑惧;这都是因为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朕实在不像是一个君王,他们又有什么罪!连同他们属下的将吏,朕一切待他们跟从前一样。
“朱滔虽然因朱泚而连坐,路途遥远,必定没有与他同谋,念及他过去的功勋,自当宽恕,如果他能效顺朝廷,也与他重新开始。
“朱泚反易天常,盗窃名器,暴犯陵寝,他的罪恶,我都不忍心说出口!他获罪于祖宗,朕不敢赦免他。对于他所胁从将吏百姓等,只要在官军未到京城以前,去逆归顺,并散归本道、本军者,全部赦免。
“诸军、诸道应赴奉天及进军收复京城的将士,全部赐名为奉天定难功臣。
“之前所加收的交易税、房产税、竹税、木税、茶税、漆税、盐铁专卖等,全部停罢。”
大赦令下,四方人心大悦。到了皇上返回长安的第二年,李抱真入朝,对皇上说:“山东宣布赦书,士卒皆感泣,臣见人情如此,就知道逆贼很快平定了!”
华杉曰:
德宗这篇罪己诏由陆贽执笔,为平定祸乱,挽救唐朝起了决定性作用。德宗此时,已经到了说什么都没人信的地步,但是,说什么都没人信,还是要看你说什么,怎么说,说得到位,到一个前所未有的位,还是能赢回人民的信任。所以,陆贽之前就跟他说,要让自己行文无所顾忌。
诏书首先自称“小子”,虽然只称了一次“小子”,其他都称“朕”,但是,“朕”能自称“小子”,那就是真把全国人民当父老了。
之后呢,皇帝把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对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人,诏书说:“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都是我的错,他们是因我而受难,是因为我做得不像一个君王,给他们带来灾祸,他们又有什么罪呢?这个话说得太到位了,胡三省评论说:“此等言语,强藩悍将闻之,宜其感服易心。”即便他们不被感化,至少他们也不能拿朝廷对待我们如何不公去蛊惑下属了。
对朱泚,皇帝确立的唯一的死敌,诏书说他“盗窃名器,暴犯陵寝,获罪祖宗,朕不敢赦”,所有的罪责都是我的,但是朱泚的事,跟我没关系,是祖宗的事。这样,把界限划清了,跟罪己诏也不矛盾。
最后,如陆贽所言,光说空话还不行,要把必须改革的事情一条条列清楚同时公布,取消苛捐杂税就是,不能笼统的说,具体取消哪些,一条条列清楚。
孟子说,王天下易如反掌,就是这样,治理一个国家真的不难,就是推其至诚。难的是自己的私心、懒惰、懈怠、侥幸,各种人性的弱点。唐德宗如果一直能听陆贽的,再来一次贞观之治,也是易如反掌。但是,唐德宗不是这样的人,发出大赦罪己诏,他既不是真的听了陆贽的,也不是很认真对待这诏书里到底说了什么,因为没有一句话是他想说的,这封诏书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不一定怎么怀恨在心呢!全国人民以为是他在骂自己,其实是陆贽在骂他,他只是到了穷途末路,放手让陆贽搞一把罢了。等危机过去了,他就会故态复萌。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无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都是蒙混的不同形式而已。唐德宗在奉天之难之后,更加着力于收刮钱财,而陆贽呢,还差点被他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