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我婚后第一次回老家拜年，刚好遇到伯父60寿辰。一向低调的他，意外的决定为自己庆祝一下。

那天很热闹，当村子里前来贺寿的人散去，只剩我们一大家人围坐在火炉旁，一边嗑瓜子，一边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聊。

这时，一位胖胖的老太太在伯母的牵引下由堂屋走进来，大家赶忙起身让座。在她客气的谦让声中，我想起来了，他是大姑。

说是大姑，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只不过是她也姓肖，嫁给和父辈们关系颇好的哥们。我们晚一辈的“大姑、大姑父”的叫着，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变得亲近起来。

只是最近20年来，他们家家破人亡，现在已经只剩下她一个孤寡老太太了。村里的人总说他家的屋场不好。

但我根据自己并不丰富的人生经历来分析，人祸大于天灾！

大姑一坐下来，大家都关切的问起她的近况，身体如何，生活怎么过的，家照有没有音讯……

大姑看起来红光满面，比10年前家照哥哥结婚时，我看见的她要更富态，皮肤也更白皙，只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的神情笼罩着她，显得她慵懒，缺乏精神。

她近几年在武汉的一户人家做保姆，负责照顾一位得了绝症的老教授。据他说，老教授的原配因为忍受不了照顾病人的辛苦，竟然选择和他离婚，极力撮合大姑和老教授结婚，并享有继承权。

如果这是真的的话，那对于大姑来说，真是一个不错的养老选择。她那时不过60出头，老教授80多了，估计时日不多，那一套房子和退休金，可以给大姑的晚年足够的物质保障。

但又据大姑说，她拒绝了。她说，他一个人就算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毫无意义，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她已经有5年没有见着自己的儿子了。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亲人！她孤家寡人的生活，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说着说着，浑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在场的人无不为他伤心难过。

我们一起给他出主意。5年前，自媒体还不如现在这么发达，特别是落后的小山村，更是闭塞，我们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报纸和电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询问他关于家照哥哥离开前后的种种细节，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语气如何……

大姑努力的回忆，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最后一次通电话说他要去挣大钱了，日子就要好起来了！”大姑抽抽搭搭的说到。

爸爸说他有可能加入黑社会了，我说他有可能偷渡出国了，还有几个亲戚也七嘴八舌的说了自己的看法，只是大家都保持着一种默契:坚决不说家照哥哥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后来，这一场热烈的讨论在大家一个接着一个的哈欠声中悄然结束，大家各自带着或疑惑，或悲伤，或无所谓的心理起身告辞，去享受一个安心的睡眠。

大姑也收起了她的悲伤，起身说要回家。我们心知肚明，她不想回家。那个家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又是冬天，阴森寒冷得可怕，她一个人住在里面，该是怎样一番凄惨孤独的景象！

于是，伯母将她留下过夜。听说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提着简单的行李进城了。

（二）

大姑和大姑父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家顺，小儿子叫家照。我隐约记得大约是在我6岁那年，也就是家照哥哥16岁的时候，家顺哥哥突然暴毙，据说连医院都没来得及进，在路上就咽气了。

到现在我还能隐约地记起那天的情景，我在村里的小学上学前班，我们在教室外面玩耍，天上飞过一群叫得凄惨的乌鸦，然后在学生们中间不知怎么就引起了一阵恐慌和骚乱。

有同学说死人了，我后来一直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传到学校去的，毕竟学校离他们去医院的主路还有个几十米的距离。

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感觉，那滋味真不好受，是一种恐慌，感觉很无助，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当时我并不知道死的人就是家顺哥哥，我是放学回家后才知道的。那天晚上，爸爸去帮忙处理后事，我和妈妈在堂屋里推磨，灯光很昏暗，门外黑洞洞的，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季节，但那种后背凉嗖嗖的感觉，现在仍能依稀记得。时隔多年，加上那时候又小，对这件事只记得这么多了。

家顺哥哥死后，家照哥哥就成了家里的独子，想必大姑二老没少对他宠溺。初中毕业后，很自然的，家照哥哥就随我叔叔南下，去深圳打工了。

叔叔和家照哥哥的关系很要好，家照哥哥管我叔叔叫幺舅，私下里却跟兄弟一样，嬉笑怒骂完全不分长幼。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叔叔只年长他7岁，他们之间并没有隔代人之间的代购，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们两人的脾性实在是太相像了:花钱大手大脚，爱赌、爱吃、爱玩，对未来没有规划，奢望一夜暴富……

据说，家照哥哥去深圳打工，竟一连有三个年头没回家。这让孤苦伶仃的二老非常伤心，村里的人也骂他不孝——按说，哥哥死了，作为父母唯一的孩子，更应该多陪伴父母才是，他却一出门就不回家了，简直大逆不道！

不过在我看来，家照哥哥当时的心境也不难理解。他长得人高马大的，五官端正，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留着小平头，给人一种不是凡夫俗子的感觉。

我想，有着如此英俊外貌的他，没少被人夸赞，他对自己的期许也一定很高。90年代末的深圳，据说遍地黄金，他在那个充满机会和诱惑的胜地，希望获得财富，希望受人尊敬，他想功成名就以后再回家孝敬父母！

可是，残酷的生活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大姑父在再三求他回家无果后，也赌气似的愤然离家，只身去到湖南的煤矿工地。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大姑父被埋在了里面。后来，据在那边的老乡说，尸体挖出来时已经僵硬了，大姑父的眼睛是睁着的，我想他是因为家照哥哥的不听话而气愤的死不瞑目吧！甚至可以说，是家照哥哥害死了他！

大姑父出事的那年，我14岁，在深圳那边上学。那天好像是周末，因为我没去上学。爸爸带着家照哥哥来到我们的租房里，收拾简单的行李，准备去湖南领尸。

家照哥哥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爸爸跟他商量趁车的细节，他微微抬头，我看见他的双眼通红，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涌。我想他那时候一定很后悔，很自责。但那有什么用呢？大姑父已经去了！

几个舅舅带着六神无主的家照哥哥跟煤场进行谈判，协商赔偿事宜，料理后事。最终获得了60万的赔偿，据说在当时这个价已经算是最高的了，这都归功于几个舅舅真心实意的帮衬！

（三）

大姑父去世后，家照哥哥拿到了60万的赔偿金，就不再去深圳打工了。一方面是想在家多陪陪母亲，先是丧子，后又丧夫，任是铁打的人儿也经不起这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另一方面就是想在家乡创业，找个对象成个家安定下来，这也是大姑最大的愿望。

或许是因为他的英俊，也或许是因为大姑父卖命的60万，给他说媒的人很多，他挑过去选过来，结果选了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子。

那女子我只在他们的婚礼上见过一次，身材娇小，瓜子脸白皮肤，看上去甚是惹人怜爱，根本看不出来是比他大两岁的女人。

说起家照哥哥的姻缘，我知道的还有一段浪漫传说。据说在深圳的时候，有一个邻村的姑娘非常喜欢他，人也很能干，据说还是大学毕业，那个年代农村大学生可不多，所有的老乡都劝他很那姑娘在一起，可是家照哥哥嫌她不够漂亮。

据说他那时候喜欢的是我姨妈家的小表姐，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喜欢留学生头的温柔妹子。可我表姐喜欢的是家照哥哥邻居家的张华，个子也是高高大大的，浓眉大眼，也是器宇不凡。（现在这么看起来，我们那个穷乡僻壤还真是盛产帅哥美女呢！）现在表姐和张华的女儿已经10岁了！

听爸妈说，婚后他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和谐。失去了老公的大姑，开始变得敏感多疑，没有安全感，婆媳之间相处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而家照哥哥又似乎特别的顺从老婆，大姑自然的是不服气，一天天的，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令人厌恶的专横老太太。

后来家照哥哥和舅子合伙在镇上开了一家餐馆，据说还合伙投资了一些别的项目，他们的宝贝出生后没两年，那60万就所剩无几了。爸爸和叔叔们都替家照哥哥抱不平，认为他的舅子做了笼子框了大姑父的卖命钱。

但亲朋好友的劝说对家照哥哥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家照哥哥依然和老婆一家人裹打得火热。钱亏光后，就和舅子相邀去打工，留下妻儿和寡母在家。

后来家照哥哥的舅子回来了，他却没有回来。大姑跑去问他们，他们一家人态度冷淡，说他们早就不在一起共事了，分开的时间地点证人都说的有板有眼，大姑无奈只得作罢。

起先家照哥哥还会用公共电话跟大姑联系，大姑问他为什么不用手机打，他也是含糊其辞，不愿说实话。直到那次打电话说他要挣大钱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大姑了。

这个家就只剩大姑一人了。虽说家照哥哥留下了一个女儿，但也是由妈妈带着的。由于婆媳关系不和，大姑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去看望孙女。

（四）

我因为和爸妈关系破裂，和娘家人几乎断绝了所有联系，也不知道现在大姑过得怎么样，家照哥哥的事情有没有水落石出。

这世上总有一些无法让人感同身受的悲伤，大姑为了见儿子一面，可以放弃安度晚年的绝好机会，而我，和爸妈近在咫尺，心灵却再也无法靠近！

这世上也总有一些我们无法碰触的黑暗，家照哥哥到底去了哪里？是已被害，还是尚存人间？我们无从得知，只有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测。

像这样的悬案，我们老家门口还有一起。我常讲给我老公听，我老公就爱说“穷乡僻壤出刁民”。可能他说的有道理吧，我们老家那块儿，确实交通闭塞，土壤贫瘠，年轻人都爱铤而走险，想通过“赌一把”赢回人生，结果往往都是以悲剧收场。

人生百态，五光十色，有的人选择了颜色鲜艳却毒性最大的那条，从此离自己和亲人越来越远，永无归期！

本来这是绝好的小说题材，但出于对当事人的尊重，我没有添油加醋的把它写成博人眼球的悬疑小说，文中所说全部属实，连家照哥哥的名字都是真的。他名叫李家照，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问一问他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不得已的原由让他把老母亲一个人丢在老家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