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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如果漏税、洗钱而被东京地方检察厅逮捕过的话,那就应该会成为新闻事件。但是像免色这样少见的姓氏,在我的脑海中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之前其实还挺爱读报纸的。”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记得之前我也说过,三年前他买下了那座山上的豪宅。据说他是强制别人出售给他的。之前那里住着另一户家庭,按说这户人家肯定不愿意出售刚刚建成的豪宅。不过免色先生砸下重金——或者使用其他手段——硬是把那一家人撵了出去,之后他就移居到那里。简直就像恶霸寄居蟹一般。”
“寄居蟹可不把贝壳里的生物撵出去。它只是和和气气地利用死去的贝类遗留下的贝壳而已。”
“可是,恶霸寄居蟹也不仅仅利用空空如也的贝壳啊。”
“呃,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避开了关于寄居蟹生存状况的讨论,“如果是这样的话,免色先生为什么会对那座豪宅这么执拗呢?还偏偏要把之前的住户赶出去,将豪宅占为己有。要是这样的话,肯定花费不菲,还要经历不少麻烦事。而且从我的角度来看,对于他而言,那座宅邸也太豪华太扎眼了。我觉得那座豪宅虽然气派,但是可以说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而且房子也太宽敞了。不雇佣人,一个人住在那里,如果平时没什么客人的话,根本就没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她将杯中剩余的矿泉水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免色先生或许有什么非选那座豪宅不可的理由吧。虽然我不知道那个理由究竟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周二我就去他家做客了。实际到他家去看看,或许能了解到些什么吧。”
“不要忘了看看那个如同蓝胡子公爵的城堡一般被上锁的秘密房间。”
“嗯,我记得这事。”我说。
“不过,一切都挺顺利的。”她说。
“什么事?”
“肖像画顺顺当当地完成了,免色先生对它也很满意,你也得到了丰厚的报酬。”
“是啊。”我说,“我也觉得一切都挺顺利的。这下我终于放下心来。”
“祝贺你,大画师。”她说。
我说自己终于放下心来其实并非撒谎。画作确实已经完成。免色也确实对它很满意。我也确实再次找到作画的感觉。最终,我确实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我难以敞开心扉地对整个过程表示庆贺。因为将我卷入其中的许多事都还处于模糊不清中,外界没有给予我任何线索,就把我弃置在一边。我越是想要把人生简单化,就越是丧失事物本应该具有的脉络。
我就像渴望线索一般,几乎无意识地伸出双手抱住女友的身体。她的身体纤柔酥软、温煦和暖,并且因为汗液的浸润而有些湿热丝滑。
你小子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勾当,老子我一清二楚——驾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汽车的那个男人说道。
第二十章 存在与不存在混合在一起的瞬间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我自然醒来。这是周日的早晨。周围仍然一片漆黑。在厨房里简单地吃了点早餐后,我换上工作服走进工作室。东方渐渐发白,我关掉灯光,完全打开窗户,让微凉的新鲜空气吹进房间里。之后,我取出一张崭新的画布并将它固定在画架上。窗外鸟声嘤嘤。一夜秋雨连绵,周围的树木已经完全被浸湿。稍早前寒雨就已停歇,透过天际布满的云缝能看到缕缕阳光。我坐在凳子上,一边喝着马克杯里的热黑咖啡,一边凝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画布。
我一直喜欢在清晨时分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张空空如也的白色画布。我自己称呼这种行为是“画布参禅”。虽然什么都还没有画,但是那里绝非空白一片。在白色的画面中,静悄悄地潜藏着应该来到的事物的倩影。静气凝神就能发现那里存在着一些可能性,最终它们会被凝聚成一条有效的线索。我就是喜爱这样的瞬间。存在与不存在混合在一起的瞬间。
不过今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画些什么。此时我准备在画布上描绘的是,那个驾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汽车的中年男子的肖像画。我觉得那个男人至今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被我描绘。此外,不为了其他任何人(没有接受委托,也不为了生计),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也必须完成他的肖像画。就像画免色的肖像画一般,为了让这个男人的存在意义——至少是对于我的意义——呈现出来,我必须以我的风格将他的形象描绘下来。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我自己也不清楚。但这就是我被要求做的事。
我瞑闭双眼,在大脑中唤起驾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汽车的男子的样子。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他脸部的细节。第二天一大早,他坐在家庭餐馆的座位上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桌子上的朝刊被叠起,咖啡还冒着白气。透过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熠熠夺目,廉价的餐具相互间碰撞的声音在店内响起。这样的情景在我的眼前明晰地再现出来。同时,在这样的情景中,那个男人的脸庞开始显露出表情来。
你小子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勾当,老子我一清二楚——他的眼睛似乎这样说道。
之后我开始画草图。我起身站在画布前,手中拿着木炭。随后,我在一片空白的画布上预设出那个男人的脸庞的位置。没有任何计划,也不多加思考,就画下一条竖向的细线。这是一条作为起始的、位于中心的细线。顺着这条细线我画下了那个消瘦黝黑的男人的脸庞。他的额头上刻出几条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睛虽小,但是目光却异常锐利。这是一双习惯于凝望远处水平线的眼睛。那里浸染上了天空和大海的色彩。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其中还稀疏地夹杂着白发。大概他是个沉默寡言、坚韧不拔的男人吧。
我在那条基本线的附近又使用木炭增添了几条辅助线。此时,那个男人的脸庞的轮廓已经浮现出来。我向后退了几步望着自己画下的线条,然后进行了订正,还增加了几条新线。最关键的是要相信自己。相信线条的力量,相信被线条分割出的空间的力量。我不自说自话,而让线条和空间发出声音。当线条和空间开始交谈,最终颜色也开始呢喃细语。然后,平面图就会缓缓地变得立体起来。我只需要鼓励它们,放任它们自由发展。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打扰它们。
这项作业一直持续到十点半。太阳慢慢地升到苍穹中央,飘浮于天际的片片灰色云朵被清风吹拂到山峦的另一边。树木枝丫的顶端不再落下水滴。我站在稍远的位置上,尝试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已经完成的草图。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男人的脸庞。或者说隐藏于面容之下的骨格已经完全呈现出来。不过我感觉线条似乎画得过多。需要精细地删减一番。很明显,这张草图要做几次减法。不过这些工作等明天再说吧。今天的工作还是就此结束为好。
我放下变短的木炭,在水槽里将变黑的手洗净。用毛巾擦手的时候,我的目光停在眼前柜子上放置的旧铜铃上,于是我把它拿在手中试着摇了摇,它发出极其清浅干涩又古老陈腐的声音。听到这样的声音让人难以想到它是一种在土地下经历了悠久岁月的神秘佛具。此时听到的声响与之前半夜中听到的迥然不同。或许漆黑的幽暗与深邃的静寂让它的声音更加圆润通透、更能传播到远方吧。
到底是谁深夜里在地下摇响这个铜铃呢,此时这还依然是个谜。在洞穴的底部明明有人每晚摇响铜铃(并且在向外传达着某种信息),但是这个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打开洞穴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个铜铃。真是莫名其妙。我再次将铜铃放回柜子里。
午餐后,我走到屋外进入树林里。我身上穿着灰色的厚游艇夹克,腿上穿着沾满颜料的工作用运动裤。我沿着泥泞的小路向那个古老的神龛走去,之后绕到神龛的后面。覆盖住洞穴的厚木板上层层堆叠着各种颜色、各式形状的落叶。这些落叶已经被昨夜的潇潇秋雨打湿。看上去免色和我两天前来到这里后,似乎再没有人碰触过这个盖子。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过来的。我坐在潮湿的石头上,一边谛听着头上的嘤嘤鸟鸣,一边凝望着洞穴附近的光景。
在树林的静谧中,仿佛能够聆听到时间流淌、人生移转的乐音。一个人离去,另一个人到来。一段心绪飘散,另一段心绪涌来。一种形象消逝,另一种形象显现。甚至连我自己也在单调重复的日日夜夜中慢慢崩裂,然后获得再生。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时间也在不断流逝。在我的身后,时间依次幻化成干燥板结的沙砾,最终分崩瓦解、消逝殆尽。我坐在洞穴前,侧耳静听着时间死去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