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蓝烟绿,疏雨桃花,芸国的三月远比邱国妩媚多情。然上官卜辰心知,这并不是子车憧憧远嫁而来的原因。那年樾溪河畔与之相逢,就知她绝非一抹春光几重宫墙能够笼络。在她寂静内心自有好景如茵,眸底藏着碧蓝天。
只是生而为人,一世烟火迷离,谁又少得了牵绊。
“卜辰,他们挟持了我的妹妹,囚在隐秘的地牢里,还不依不饶胁迫我的父亲。我要去,我得去,我会救出妹妹回来你的身边……你信我。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临别时候她的低眉耳语,似还缱绻烙在他胸口。
懂她,信她,所以等她。但若由得选择,他宁可挥军南下兵戎相见。难道凭他一国主将就守护不了一个女人?
“天下平,则百姓安,别因我涂炭生灵。”她如是叮嘱。于是放手由她去,由她翻山越海,也由她一袭红妆。
“公子,一切皆安排妥当,迎亲队伍一到即可行事。我等必誓保子车姑娘周全。”浑然平民装扮,诸葛于身侧低禀几句。
上官不语,端起茶盏望望当中新泡开的普陀佛,未饮又搁下了。微风徐徐吹起发带。这眉目如湖的男子,便是青衫布衣,难掩轩昂贵气。
“取我的竹笙来。”他轻声道。话音未落,已有随行小厮毕恭毕敬将他心爱之物递上。
毕竟相思不如相见好。一首《思归》,他吹得恬淡却也伤怀。亦如这盈门客栈外的蓥华街,虽千楼万宇云淡风清,已然暗潮汹涌。
同一时刻。
子车憧憧的喜辇正于忘忧阁启程前往芸宫。旗锣伞扇,随从婢仆,浩浩汤汤不下百人,所经之处百姓匍匐。
骑马行于最前的,是王亲选的迎亲使,也是武艺超凡的王城守将。不止于此,子车知道身后尾随的仆役其实个个身怀绝技。睿智如王,岂容一丝纰漏。
辇车之上轻罗叠嶂,许她容颜若隐若现。
逶地嫁衣鎏金鞋,芙蓉髻,点绛唇。这一日荣光万丈,她将成为王的女人,同时也成为他的盟友。
世间最美的怕都是虚幻。实难忘却那年,母亲绝美的脸如何枯萎在血泊之中……
“可是近了?”上官卜辰搁下竹笙,耳畔似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礼乐之声。波澜未惊的眉峰,终是紧了紧。
依照计划,子车假意答应婚事,也要求王做出妥协。被幽禁的妹妹将被释放,亲送长姐出阁。
如此,他便可于中途拦截,趁乱救她姐妹逃出重围。
盈门客栈之中上到掌柜下到打荷小二,都是他亲信的死士。天字间的暗门密道直抵临街。而他从邱国带来的顶尖高手,早已分散匿身于围观百姓之中。
只要他袖口的响箭一出,众人里应外合。
“憧憧,你会回来我身边的。一定。”他将攥起的十指,缓缓放松开,神情复又泰然。“诸葛,你也去吧,将她两个安然无恙带回来。我这里,无妨。”
“是。”诸葛副将拱一拱手,领命而去。离去客栈之前,见掌柜正领一姑娘登梯上楼,片刻不敢懈怠般。
他留意一眼,略略存疑。细一瞧那背影,仿佛子车姑娘的贴身侍婢。许是前来报信的吧?
“殿下万福,我家小姐有重要消息令我转达。”女子欠一欠身,额上密密沁着汗珠,想是焦急赶来。
“何事?”上官面色未改,心下却不免担忧。迎亲队伍片刻将至,行动迫在眉睫。此时来禀,莫非有何差池?
“云王多疑,接亲路线临时拐道隔壁的窨华街,不会路过这蓥华街了。此乃小姐手书,请公子尽快筹谋。”
说罢婢女递上一方血帕,不难认出子车字迹。
“难怪礼乐之声渐近,却未看见行迹。”上官不迟疑地丢出一块令牌,喝道:“即刻找到诸葛,所有人速往窨华街,定要将喜辇拦下!”
“是!”
“万幸,窨华街正是密道出口所在……”掌柜喜忧参半,“敢问公子,接应地点可还需转移?”
“不必,你马上遣人入密道。”上官沉着应对,又冲婢女说,“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定设法救她脱困。请她尽量拖延,断不可入芸宫半步。”
“是……是……”婢女声声应下,一转身竟颓然倒地、七窍流血。
上官眼中晕出一片诧愕。
掌柜欲俯身试她脉息一探究竟,岂料也已身软无力、囫囵倒于桌脚。店中诸人接连昏厥过去,呈现毒发症状。
“公子小心,有人布毒……”说着,掌柜嘴角有鲜血漫出。
实际何需掌柜多言,上官已是心中了然。他调息屏气并以内力护体。若非靠近窗口,又自幼习得上乘心法,怕连他都已经……
好厉害的毒。
什么人,这样好的手段,这样狠辣的心肠?仿佛被深不可测的阴谋笼罩,情势已然超出预计。难道芸王早就洞悉一切?
上官不敢再多设想。本欲从窗口跃下,窗外却忽有万箭涌来。他抽出宝剑左挡右挡,却如何躲得过箭来如雨。
不多时,他左肩被射中。再不多时,后背也殷出一片血红。
若肯早些掷出袖中响箭,好歹有人来救。但他顾念子车憧憧,只盼诸葛一干人等不负所托,终能救出他倾心所恋之人。
“憧憧,你且珍重……若有来生,愿再遇见。”
然,子车憧憧还是进了宫。
庄重奢靡的接亲队伍并未拐道去窨华街,等在窨华街的同样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同样是毒尘扑面、血流如注。
“爱妃,你可欢喜?”良辰美景,金屋燃烛,王握住她纤纤玉手。他年龄稍长,虽不比上官卜辰颠倒众生,倒也仪表堂堂。
“陛下,臣妾夙愿得偿,再无遗憾。余生定当尽心侍奉陛下。也愿陛下早日一统天下,万寿无疆……”
吴侬软语,巧笑倩兮。
子车莞尔递上交杯合卺,指尖不被察觉地往杯中点了点。是夜,海棠便羞落一地。睿智如王,谨慎如王,也不过成为她裙下的醉客。
晨起,她望着镜台里面的自己,一点一点绽开笑颜。“姐姐,芸国很快就是我的了。邱国也将落入父亲囊中。你的上官卜辰,他死了……”
没错。子车憧憧,是她的姐姐。
子车瞳瞳……原本,那才是她的名字。可她还是更喜欢姐姐的名字。憧憧,憧憧,听来都是深入人心的。不像她,仿佛恒久是一叶障目的孩童。
所以如今她干脆占了姐姐的名字。姐姐有的美貌、智慧,她同样有。姐姐没了的,她也有,比如为母亲复仇的心。
十三年前,上官浩氺凌辱并逼死了她的母亲,十三年后他的儿子还要来蛊惑她的姐姐。天底下何来这样便宜的事?
总有一日,母亲的仇,父亲的苦,还有她和姐姐多年的无助,都将一一讨回来。在乎的人,她再不许任何人欺侮。
樾溪岸边姐姐与上官卜辰的偶遇是假的,这些年渐渐深爱他的心却是真的。真傻,居然想着放下宿怨和他远走高飞。
那些耻辱是说放就能放的吗。如果是,母亲岂会自高塔顶端一跃而下,摔个粉身碎骨?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杀手们在客栈找到了上官卜辰的尸身,又在那里点起一把火。火光冲天,他终于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那个庸碌无为的上官卜宇,失了他的辅佐还有何值得忌惮?要知道,父亲确已不是当年百无一用的书生了。
“将军……辰王殿下……您醒醒,醒一醒……”破败的庙宇之中,漫着腐枝枯叶的气息,但却是诸葛朗殊唯一能找到的安身之所了。
上官卜辰昏迷着。原本明亮俊逸的脸庞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车瑶瑶,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梦魇深处,是樾溪畔,女子清悦的读书声。
那是他心爱的人。美得不似人间,一回眸,就照亮他全部生命。有朝一日她将是也只能是他的新娘。
或许他并非不愿醒来。只是不欲察觉,她已经成为别人的王妃。
这一场豪赌,他和她都只肯想到赢,结果却是一败涂地。而实际,生灵涂炭如何兵荒马乱又如何,他最不忍孤掷的唯她而已。
半月之后。
芸宫传出了王暴毙的噩耗,经御医诊断乃因操劳国事、油尽灯枯。而子车王妃腹中,已怀有王的骨血。
“夏侯先生,若是透出半点不应当的风声,你知道下场?”堂皇富丽的寝殿内,子车打量着指甲上涂抹的蔻丹,语气淡然。
“是。微臣知道。”御医汗涔涔地答。一想到妻儿家眷都在王妃手中,便是叫他火山汤海,岂敢丝毫违逆。
子车笑了,低头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王如何死的,有何紧要?她是否怀有王的骨肉,有何紧要?来日,谁继承王的宝座,又有何紧要?
最重要,她已是这芸国至高无上的主人。只一声令下,何妨动用千军万马。
而这些年父亲苦心培植的势力,正点滴蛀空邱国王庭。上官浩氺留下的江山,上官卜宇的性命,都只在刀起刀落间。
“姐姐,事情就快了结,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她窃喜。可千算万算如何算到上官卜辰尚在人间。盈门客栈焚毁的上官,不过是诸葛留下的幌子。
“如何,仍是不许觐见吗?”
“嗯。整个邱国都在盛传,辰王殿下已在芸国遇难葬身火海。丧仪都已结束了的。”诸葛神情寥落。
“不会。”上官卜辰喃喃。“他是我的王兄。旁人信我死了,他不会信。旁人不肯见我,他不会不见。”
“殿下您,也觉出奇怪了吗?听说,芸国国主暴毙,而子车姑娘居然怀上芸国世子、手握芸国大权。”
“憧憧……”上官眉字成川,沉默良久。从前,他是那样沉着无惧的男子,从无这般哀怨过。
不过也才月余,却似弹指老去许多年。他身上受的伤逐渐愈合,心却药石无灵,几乎每跳动一下,就为她辗转痛一回。
“当日客栈诸人为何蹊跷中毒?问题怕就出在婢女身上。就算她是被利用,若无人透漏风声,即使芸王也不可能对我方行迹了如指掌。难道,您对子车姑娘从无半点怀疑?”
怀疑。上官苦苦一笑。也许,他应该有。但他,不愿有。只因那是他深爱已久的憧憧。
“目前最重要是见到王兄,我隐约有些不祥预感。”顿一顿,他说。“可怜那么多忠将勇士,都因我命丧他乡。诸葛,我身边只有你了。”
“属下万死不辞。”诸葛扑通跪地,赤胆可表日月。
“生死之交,何须如此。”上官扶他站起,“你尽快联络军队各部。至于我,是时候摸进邱宫一探究竟。王兄平安便罢,若然发生变故,一切见机行事。”
“是。属下即刻去办。”
子车王妃开始向邱国派兵之日,上官卜辰潜入了邱宫。终是生于斯,长于斯,无法正大光明也算轻车熟路。
只是接下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如同凌迟酷刑。
不出所料,王兄受人挟持,不仅丧失自由,还丧失心智。堂堂邱国国主,沦落成斗蛐蛐儿的痴儿。
而,将他玩弄于鼓掌的不是旁人,正是文阁大臣子车濡翔……也就是,子车憧憧的父亲。
神秘叵测的一切,上官卜辰似刹那明了。早有预谋,皆是预谋吧。自樾溪河畔就已开始了吗?
可是,为何。那出尘脱俗的女子,所图为何?难道这些年,他了解和感受到的她都是假象?
“上官卜辰?你……居然还活着?”等到子车濡翔有所察觉的时候,已被他凛凛剑锋直指喉咙。
“说,你对王兄做了什么?”上官眼中不可遏的怒气,在夜色里如忽明忽暗鬼火。
“毒。他每日都需服下我亲自调配的解药。否则必死。”子车濡翔坦言,并无半分惧色。“另外,我女儿已自芸国派兵,不日即将到达。你上官王族势必覆灭!”
“蛰伏多年,你为的就是弑君夺位?不惜教唆和牺牲掉憧憧?”本该恨之入骨,上官却觉心如刀割。
“呵呵……”子车濡翔豁然笑了,“见你如今这副模样,我实是欣慰,女儿们终是为箬羽报了仇的。可你要弄清楚,芸城那个是我的次女瞳瞳。而憧憧……我的长女,早已身患恶疾不治而死。”
“上官浩氺。你的两个儿子,一个必死,一个必生不如死。你泉下有知,可后悔当年所做下的孽?!”他嘴角含笑,但老泪纵横。“箬羽。你等一等我,再等一等,我就来了……”
说着,他一把拉近上官的剑锋,为自己寻了个见血封喉的结局。
次日,上官卜宇殁。
上官卜辰坐守王城,封锁了一切消息。三天三夜水米未尽,第四日,他给子车瞳瞳去了一封书信。
实在太多谜团与不解。箬羽是谁。子车家蚀骨的仇恨是什么。他在樾溪河畔遇见和爱上的是不曾背弃他的憧憧,对不对。
七日后,他收到了子车王妃的回信。再两日,她约他在邱国的三生塔顶相见。父亲既落在他手中,她不得不来、不能不见。
“我姐姐她……很爱你。你也爱我姐姐吗。”轻罗小扇白兰,淡淡云衫,不施粉黛顾盼生辉。果然,与他记忆中的良人别无二致。
“爱。”
“依然?”
“依然。”
“我姐姐她,喜欢千山暮雪,也爱月下江南,肃肃花絮,菲菲红素。最喜欢的,却始终是你。”
“她曾想过,放下一切随你远走。粗茶布衣青山坳,她弹琴,你吹笙。她为你习了一只舞。”
“卜辰。我母亲她是从这它顶跳下去的,粉身碎骨。那一年你的父亲强暴了她。而我母亲,原也只想随父亲……去那花好月圆处、春远独柴荆。”
“这一切,我姐姐她很想忘了的。我也想忘的。”
“憧憧她,在哪里?你把她找回来。临去芸国你和我说,他们挟持了你的妹妹,关在地牢里。实际被幽禁的,却是你姐姐憧憧吗?”
生平第一次上官卜辰落下泪来。“我真的很想她。请你将她找回来。伤害你母亲的人已经死了。你做错的事,所有的事,我既往不咎。只要你肯,一切恨我陪你过去。”
“你果真不知我把她关在哪里?果真不知?”子车恍若俏皮地笑了,蓦地埋进他胸膛,眼中注满了泪水。“月暂晦,星常明。卜辰,若有来世,愿我如星君如月,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她推开他,转身一跃从百尺高楼坠下。
终于这一次,她释放妹妹,也释放了姐姐。
“憧憧!”上官卜辰急步追过去,却只抓住她一缕娟袖。他知道,她便是她,他爱的人。
实际赴约途中,据三生塔不远处,他见到两块墓碑。一块属于尔朱箬羽,殁于十三年前。一块属于子车憧憧,殁于十一年前。
而他与憧憧,是三年前在樾溪河畔相逢。
宿命将她埋进墓堆。而她一直替她活着,直到某天,将她迁葬他心里。她一定也觉得那是处温暖的地方。她独自背下所有恨。
他爱她。此心匪石,不可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