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祭》

                      上章·枯荷听雨

三月的江南,本该是吴侬软语、杏花烟雨的好时节,可沈家老宅,却如同沉在陈年旧墨里的一块顽石,被湿漉漉的阴翳包裹得密不透风。连绵的雨丝,细密无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昔日煊赫的雕梁画栋、曲水回廊,一点点浸透成模糊而衰朽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是经年累积的纸张霉腐气、是雨水浸透老木的朽味、是药罐子在小厨房里日夜煎熬散发出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这气味沉甸甸地压着,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连魂魄都要被这深宅大院的湿冷给沤烂了。


沈砚就是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黄昏,踏入了沈家书楼。


书楼,这座沈氏一族昔日荣光的最后堡垒,如今也难逃衰败的宿命。巨大的木架高耸,直逼幽暗的穹顶,其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书卷,如同无数沉默的墓碑。光线吝啬地从蒙尘的高窗斜斜漏下几缕,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却照不亮架上那些泛黄卷边的册页。一股更浓重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纸张特有的、近乎死亡的凉意,让沈砚喉头一阵发痒,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透水的棉絮,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深处的钝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嘴,宽大的素色衣袖滑落一截,露出手腕嶙峋的骨节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公子,您身子弱,这地方阴湿气重,还是……”身后跟着的老仆沈忠,满脸忧色,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


沈砚摆了摆手,止住老仆的劝阻。他清瘦的身影裹在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棉袍里,在这书山的阴影中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了去。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却异常沉静,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水,映着书卷的微光,透出一种与这衰败景象格格不入的专注与执着。


“无妨,忠伯。”沈砚的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祖父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书楼深处那几卷关于‘水脉玄章’的孤本。我总觉得……这宅子里的水,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抬眼望向窗外,沈家那方引以为傲的“碧波池”,如今水面竟浮着一层诡异的、油亮亮的暗绿,靠近岸边的水底淤泥更是龟裂翻卷,露出黑褐色的丑陋内里,散发出淡淡的腥腐气味。这绝非寻常的干涸之象,倒像是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抽走了生气。


他不再多言,扶着冰冷的木质书架,脚步虚浮却坚定地向书楼最深处、光线最为稀薄的角落走去。那里堆放着不知多少代积累下来的杂书、笔记、地方志,以及一些被视为“旁门左道”、“荒诞不经”的手稿,是家族清理藏书时有意无意遗忘的角落。积尘厚得能留下清晰的指印,蛛网纵横交错,成了小虫们盘踞的王国。


沈砚的目光如梳,耐心地在那些蒙尘的故纸堆里逡巡。指尖拂过冰冷的书脊,留下浅浅的痕迹。腐朽的气息钻进鼻腔,混合着灰尘,引得喉头又是一阵麻痒。他强忍着,指尖在一排排杂乱无章的线装册子上划过,触感粗糙,带着时光消磨的凉意。忽然,他的指尖在一卷异常厚实、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手稿上停住。那册子没有封面,深褐色的硬纸板被虫蛀蚀出细密的孔洞,露出里面泛黄的内页。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攫住了他。沈砚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分量比想象中沉重许多,仿佛承载着无形的秘密。他拂去封面厚重的积灰,露出底下墨色深沉的字迹,笔锋遒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肃与探究的精气神:


《水脉玄章考异·残卷七·壬戌年补录》——沈氏孤崖手记。


“孤崖?”沈砚低声念出这个陌生的署名,眉峰微蹙。沈氏族谱浩如烟海,他竟从未听闻哪位先祖有此别号。这名字本身便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峭感。


他捧着这卷沉重的手稿,走到书楼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榉木书案旁。案上只孤零零放着一盏油灯,灯焰如豆,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不安地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身后森然的书墙上,更添几分鬼魅。他坐了下来,指尖有些发颤地翻开第一页。


没有寻常典籍的序言、目录。开篇便是极其细密、近乎偏执的蝇头小楷,墨色沉郁,笔笔如刻:


“壬戌仲夏,淮扬大水,堤崩三百里。余随工部诸公查勘水患,见一异事:洪峰过处,有村名‘青螺’,屋舍尽没,独村口老槐巍然,其下丈许之地,土石干燥如常,水至而分,绕树而行,若避蛇蝎。乡民云,槐下有古井,深不可测,井水极寒,夏日亦凝白气。余疑之,命人掘地三尺,得异石一枚,其色幽蓝,触手冰寒刺骨,纹路天然成漩涡之形。置石于浊流中,水竟自行辟开尺余通道,浊秽不侵,历三日不散……”


沈砚的心跳悄然加快。他屏住呼吸,指尖划过那描述幽蓝异石的文字,仿佛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透过纸张传来。这绝非道听途说的志怪,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亲历者的笃定和探究者的狂热。他继续往下翻阅。


手稿的内容光怪陆离,却又逻辑严谨,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实证精神:


“……访得南疆巫老,言此物乃‘水魄’之精,或称‘活水之核’。禀天地水行灵气而生,无形无定,或寄于奇石,或附于古木,或潜于渊潭。其性至灵,亦至邪。聚之,可调江河,润泽千里;散之,则水脉枯竭,赤地焦土。然其内蕴生魂,饱食人间‘执念’——怨憎、痴恋、贪婪、妄求……诸般情毒,皆为其饵食。饵食愈盛,水魄愈强,终至反噬,导引水行之力化为灾厄,吞噬所寄之灵智,流毒无穷……”


书页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书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沈砚的指尖停在“吞噬所寄之灵智”几个字上,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上。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他紧绷的心弦。

“……前朝‘镜湖’一夜成沸汤,百里鱼虾尽死,湖心岛陆沉。余考其故老传言,乃湖心寺高僧坐化,毕生参悟‘情劫’未破之执念,为湖底水魄所趁,尽数吸食,致其狂乱……此非虚妄。余尝得一指甲盖大小水魄残片,置于铜盆清水中,诱之以新丧寡妇泪滴。须臾,盆水无风自动,旋转成涡,涡心隐现妇人悲泣之影,历一炷香方散。其寒彻骨,触之如针砭神魂……”


沈砚猛地合上书卷!那冰寒刺骨、如针砭神魂的触感,仿佛透过文字直接刺入了他的指尖,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跳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憋闷感又翻涌上来,他用手紧紧压住心口,试图平复那擂鼓般的心跳。


水魄……活水之核……吞噬执念……反噬成灾……这些字眼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逻辑,冲击着他自幼所受的儒家经义熏陶。这卷笔记所描绘的,是一个隐藏在温柔烟雨、浩荡江河之下,完全陌生的、充满冰冷灵性与残酷法则的世界。它解释了碧波池那诡异的干涸与腐败,却也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沈家衰落的根源,是否也与此等异物有关?


祖父临终时浑浊眼中深切的忧虑和未尽的嘱托,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那不仅仅是家族荣光的消逝,更是一种对某种潜伏在血脉、宅邸、甚至这片土地深处的无形之物的恐惧。


窗外,暮色四合,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绵密急促起来,敲打着书楼古老的窗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不耐烦地抓挠。风从窗缝钻入,带着深重的寒意,吹得案头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沈砚投在身后书墙上的巨大影子也随之扭曲舞动,如同挣扎的困兽。


“咳咳……咳咳咳……”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沈砚再也压抑不住,伏在冰冷的案上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喘都撕扯着肺腑,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那孱弱的身体咳散架。他摸索着袖袋,指尖颤抖着掏出一个素白的小瓷瓶,倒出两颗乌黑的药丸,看也不看便囫囵吞下。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暂时压下了那股翻腾的气血,却压不住四肢百骸透出的虚脱般的寒意。


书楼深处,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无休无止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要命的咳喘才稍稍平息。沈砚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心紧蹙,额发被冷汗浸湿,几缕贴在苍白的额角。那卷《水脉玄章考异》静静地躺在案头,幽暗的封面在跳动的灯火下,仿佛一只沉默窥伺的眼睛。


他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哪怕只是书楼门口那带着湿气的、腐朽的风。


沈砚撑着虚软的身体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书楼那扇沉重的、布满铜钉的橡木大门。门轴大概太久没上油了,发出“吱嘎——”一声刺耳悠长的呻吟,在空旷死寂的书楼里回荡,格外瘆人。


一股裹挟着浓郁水汽和草木腐败气息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门外,是沈家老宅幽深曲折的回廊,檐角挂着的褪色灯笼在风雨中摇晃,投下昏黄而破碎的光晕,勉强照亮廊下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


就在那光影摇曳、雨幕如帘的回廊转角处,沈砚的脚步猝然钉在了原地。


檐下滴水汇聚成一道小小的水帘,淅淅沥沥。就在那水帘之后,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衣裙,颜色在昏暗中难以分辨,似烟似雨,几乎与廊下浓厚的阴影融为一体。身形纤细得近乎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颈侧,发梢末端,正有水滴不断凝聚、坠落。


诡异之处就在于此。


那从她发梢坠落的,并非寻常的雨水。每一滴,都浑圆、饱满、剔透,在廊下灯笼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珍珠般柔润而冰冷的光泽。它们无声地落下,砸在廊下潮湿的石板上,却并未碎裂溅开,而是如同真正的珍珠般弹跳几下,滚动着,很快便融入石板缝隙的积水中,消失不见。


沈砚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书案上那卷笔记里关于“水魄”、“活水之核”的字句,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窜入脑海。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门框,冰冷的木头硌得指节生疼,才让他确信自己并非深陷梦魇。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门开的声响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脸来。


一张极其素净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久不见天日。眉眼淡远,如同水墨画中晕染出的远山轮廓,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疏离。而她的眼睛……


沈砚的呼吸彻底窒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仁的颜色极深,近乎墨黑,却又在最深处,氤氲着化不开的江南烟雨。迷蒙、空寂、苍茫,仿佛容纳了千年的雾气,又仿佛刚刚降生于世,对一切都懵懂无知。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沈砚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没有惊惶,没有羞怯,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潮湿的虚无。这双眼睛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永恒的江南细雨。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风声,檐下那奇异的珍珠水珠滴落石板的声音,以及沈砚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回响。


“你……”沈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嘶哑,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在此避雨?”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荒谬。如此深夜,如此深宅,如此诡异的女子,岂是寻常避雨之人?


那女子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烟雨迷蒙的眸子里,映着门内透出的昏黄灯火,也映着他苍白而惊疑的脸。她的嘴唇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更多的、带着珍珠光泽的水珠,从她湿透的发梢悄然滑落。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沈砚的脊背爬升。这寒意并非来自潮湿的风雨,而是源于眼前这非人的静默与空茫,源于那笔记中冰冷文字与现实景象的重叠。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在了书楼高高的门槛上。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呻吟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雨夜!并非来自天际的雷霆,而是仿佛从沈家老宅的地基深处猛然爆发!整个书楼,连同脚下的青石板地,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积年的灰尘从书楼高高的房梁上簌簌落下,案头那盏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几近熄灭。


沈砚猝不及防,本就虚浮的脚步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眼前一阵发黑,胸腔里翻江倒海。


就在他即将狼狈摔倒之际,一股冰冷而柔韧的力量,毫无征兆地托住了他的后背。


是那个女子!


她不知何时已无声地掠至他身侧,动作快得只在昏暗中留下一道烟雨般模糊的残影。她的手指并未真正触碰到他的身体,沈砚只感到一股冰寒彻骨、却又异常柔和的无形水流般的力量,稳稳地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股力量带着深重的湿意,仿佛来自幽潭之底,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


沈砚猛地站稳,惊魂未定地侧头看去。那女子已收回了手(或者说那股力量),依旧静静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外,烟雨迷蒙的眸子转向巨响传来的方向——那是沈家前庭的位置。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震动和沈砚的狼狈,都与她毫无关系。只有发梢,依旧无声地滴落着珍珠般的水珠。


“出事了……”沈砚心头剧震,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再也顾不上廊下这来历不明的诡异女子,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四肢百骸透出的虚软,踉跄着冲出书楼,朝着前庭的方向奔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寒意刺骨。


身后,那烟雨般的女子,静静地立在书楼门口昏黄的灯光与浓重夜色的交界处,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潮湿的剪影。她看着沈砚跌跌撞撞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那双空茫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如同沉在深水之下的星子,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雾气淹没。


沈家前庭,往日虽不复鼎盛气象,却也自有世家门庭的肃穆与开阔。此刻,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蹂躏过。


沉重的黑漆大门,两扇中最右边的一扇,竟齐根断裂,歪斜地砸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断裂处木茬狰狞,绝非人力所能为,倒像是被某种狂暴的巨力硬生生轰碎。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断裂的门板,将上面残存的朱漆和沈家的门钉冲刷得黯淡无光。


庭院中央,风雨如晦。


数十道身影无声矗立,将宽阔的前庭塞得满满当当。他们清一色身着劲装,衣料在风雨中竟不沾湿,隐隐流动着不同属性的灵光——深沉的土黄、跳跃的火红、锐利的银白、生机勃勃的青碧。泾渭分明地分成四股势力,如同四把出鞘的利剑,将沈家残存的几个家丁、管事,连同闻讯赶来的沈砚之父沈文柏,死死地围困在中央。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滂沱的雨势似乎都被这肃杀之气逼退了几分。


为首四人,气度森然,渊渟岳峙,正是仙门四家此行的掌舵者。


一个身材魁伟如铁塔的老者,身披玄黄重甲,甲胄上天然纹路如同大地龟裂,须发戟张,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正是执掌“厚土宗”的长老石镇岳。他脚下方圆丈许之地,雨水诡异地向四周分流,地面干燥异常。


一个美艳妇人,身着流火赤霞裙,发髻高挽,斜插一支金凤步摇,顾盼间眼波流转,却带着灼人的高温,周身空气都微微扭曲。她指尖把玩着一缕跳跃的赤红火焰,风雨不侵,乃是“离火门”的当家主母苏媚。


一个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背负一柄古朴长剑,剑未出鞘,一股森然锐气已割裂雨幕,正是以剑道闻名的“天剑阁”阁主萧断水。


最后一个,则是个面容清癯、手持碧玉杖的老妪,杖头盘绕青藤,生机盎然,风雨中衣袂飘飘,周身散发着令人心神宁静的草木清气,是“青木林”的执杖长老云婆婆。


这四人,代表的是江南仙道绝对的权柄与力量。


“沈文柏!”石镇岳声如洪钟,盖过风雨,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废话休提!‘定水圭’乃维系江南水脉之枢机,你沈家衰微至此,早已无力执掌!速速交出,免伤和气!否则……”他重重一踏脚下干燥的地面,整个前庭又是微微一震,裂开数道细纹,“休怪老夫不讲同道之谊,踏平你这破落户!”


“石长老此言差矣!”沈文柏脸色煞白,强自挺直了脊背,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更显苍老憔悴,“定水圭乃我沈家先祖所传,历代供奉于宗祠,守护一方水土,此乃祖训!沈家虽不复当年,但此圭关乎江南万千生灵水脉气运,岂能……岂能轻易易主?各位皆是仙道巨擘,当知其中利害,莫要强人所难!”


“祖训?”苏媚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指尖火焰跳跃得更加欢快,映得她美艳的脸庞带着几分妖异,“沈文柏,你沈家祖上靠那点微末水道术法起家,侥幸得了定水圭,便真当自己是水脉之主了?看看你这宅子!看看你沈家子弟!”她目光如电,扫过沈文柏身后那几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家丁管事,最后落在刚刚踉跄奔入前庭、扶着廊柱喘息的沈砚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连个像样的继承人都病恹恹的,半只脚踏进棺材,还谈什么守护水脉?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定水圭留在你们手里,才是江南水脉最大的祸患!前些日子下游三县莫名水枯,河床见底,难道不是你们沈家无能,导致圭灵不稳的征兆?”她厉声质问,字字诛心。


“你……!”沈文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媚,却说不出有力的反驳。沈家近年的衰败,下游水脉的异常,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无法喘息。


“沈家主,”一直沉默的萧断水开口了,声音如同他背后的古剑,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怀璧其罪。定水圭之力,非你沈家如今所能驾驭。强行留之,非但护不住水脉,反而会引来更大的觊觎与灾祸,甚至祸及自身血脉。我天剑阁可允诺,取圭之后,必保你沈家一门平安,另择富庶之地安置。”他目光扫过沈砚,那眼神如同看待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令郎之疾,若有灵药,亦可酌情相助。”


“平安?安置?”沈文柏惨然一笑,雨水和着屈辱的液体在脸上纵横,“祖宗基业,守护之责,岂是区区平安富贵可换?萧阁主,此圭乃我沈家魂灵所系,恕难从命!”


“冥顽不灵!”石镇岳暴喝一声,周身土黄色灵光暴涨,一股沉重如山的威压轰然扩散,离他最近的几个沈家仆役顿时闷哼一声,口鼻溢血,委顿在地。“跟他废什么话!先拆了这破祠堂,看他交是不交!”他蒲扇般的大手抬起,厚重凝实的土行灵力开始疯狂汇聚,一个巨大的、闪烁着符文的岩石巨拳虚影在他头顶缓缓凝聚,散发出毁灭性的气息。


“石长老且慢!”一直冷眼旁观的云婆婆忽然出声,手中碧玉杖轻轻一顿地面。一股柔和的青碧色涟漪荡漾开来,虽未能完全抵消石镇岳的威压,却也将其狂暴之势稍稍阻了一阻。她浑浊却精明的老眼,并未看向暴怒的石镇岳或绝望的沈文柏,反而越过混乱的人群,准确地锁定了廊檐下那个扶着柱子、几乎站立不稳的苍白青年——沈砚。


更确切地说,是锁定了沈砚身后那片被前庭混乱光影映照得有些扭曲的阴影。


“沈家公子,”云婆婆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和肃杀之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不容置疑的肯定,“你身后跟着的这位……姑娘,气息至纯至净,隐然与水行本源相通。老婆子若没看错,她……恐怕并非凡俗之人吧?”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冰水!


唰!唰!唰!


石镇岳、苏媚、萧断水,连同他们身后所有仙门弟子的目光,瞬间从沈文柏和那虚幻的岩石巨拳上移开,如同最锋利的探针,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沈砚身后!


沈砚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猛地回头。


只见廊檐深处,那被前庭混乱光影切割得明暗不定的角落,那烟雨般的女子——泠,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依旧是那身素净得近乎缥缈的衣裙,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发梢末端,珍珠般的水珠无声滴落。她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自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烟雨迷蒙的眸子空茫地望着前方汹涌的敌意与灵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个精致而冰冷的、与这喧嚣世界格格不入的幻影。


“水灵精魄?!”苏媚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贪婪而变得尖利,“不!这气息……远比寻常水灵精纯浩瀚!莫非是……”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眼中的灼热几乎要喷薄而出。


石镇岳头顶那巨大的岩石拳影瞬间消散,他死死盯着泠,粗犷的脸上肌肉抽动,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天生水灵之体?还是……那传说中聚散无形的‘活水之核’?沈家!好一个沈家!难怪死抱着定水圭不放,原来暗中竟豢养了此等逆天灵物!说!她与定水圭是何关系?可是圭灵显化?”


萧断水冰冷的眼神也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他背后的古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足以引起它兴趣的力量:“此物……非妖非人,气息纯净却深不可测。沈砚,她究竟是何来历?”他的目光如剑,直刺沈砚,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瞬间,所有的矛头,所有的贪婪与杀意,如同找到了一个更诱人、更直接的目标,从沈文柏身上,尽数转移到了那廊下静立、仿佛不谙世事的泠身上!


沈文柏也惊呆了,看着儿子身后那气息诡异的女子,又惊又疑:“砚儿?她……她是谁?”


沈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将他冻僵。书楼笔记中那关于“水魄”吞噬执念、反噬成灾的冰冷描述,与眼前仙门巨头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杀机,瞬间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将他和他身后那空茫的女子死死罩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泠身上那幽深纯净的水气,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拿下她!”石镇岳最先按捺不住,贪婪压过了对定水圭的执着。他一声暴喝,粗壮的右臂猛地抬起,五指箕张,隔空对着廊下的泠狠狠一抓!


“嗡——!”


土黄色的厚重灵力汹涌而出,并非化作拳影,而是在空中瞬间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由无数细小沙石构成的狰狞手掌!手掌上纹路清晰,带着大地的沉重与禁锢之力,撕裂雨幕,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兜头盖脸地朝着泠渺小的身影抓去!所过之处,连瓢泼的雨线都被强行扭曲、排开!


这一抓,蕴含了厚土宗镇压封印的霸道真意,绝非试探,而是要一举将泠彻底擒拿禁锢!


“石老鬼!休想吃独食!”苏媚娇叱一声,岂肯落后。她玉手一扬,一道赤红如血的匹练自袖中激射而出!那并非绸缎,而是高度凝练压缩的离火灵力!匹练迎风见长,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火蛇,鳞甲分明,獠牙毕露,散发出焚尽八荒的恐怖高温,后发先至,竟绕过石镇岳的岩石巨掌,毒蛇吐信般直噬泠的咽喉!其速度之快,狠辣之极,显然是要抢在石镇岳之前重创甚至灭杀这“灵物”,再图后手!


两大仙门长老,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的杀招!目标直指那廊下静立、仿佛对滔天杀机毫无所觉的烟雨女子!


“不——!!!”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呐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撕裂了风雨和灵力的咆哮!


是沈砚!


就在那岩石巨掌与离火毒蛇即将吞噬泠的千钧一发之际,这个病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青年,身体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近乎疯狂的力量!他双目赤红,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狰狞,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孱弱,忘记了死亡的恐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护住她!不能让那冰冷的巨掌和灼热的毒蛇碰到她!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超越了意识。他猛地张开双臂,像一只扑向烈焰的飞蛾,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身后静立的泠扑倒在地!


用自己的整个后背,迎向了那遮天蔽日的岩石巨掌和噬魂夺魄的离火毒蛇!


“砚儿——!”沈文柏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呼。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石镇岳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巨掌去势已无法收回。


苏媚嘴角的冷笑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更深的阴狠,火蛇依旧噬下!


萧断水眉头微皱。


云婆婆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沈砚只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大地厚重碾压与烈焰焚身蚀骨的恐怖力量,如同天塌地陷般,狠狠撞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和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血肉被强行撕裂的轻响。


沈砚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败纸鸢,猛地向前一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浓稠的、刺目的猩红,瞬间染透了他素青的衣襟前胸,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泅开一大片惊心动魄的暗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绝望的曼珠沙华。那血溅在身下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眼前的一切——父亲扭曲悲怆的脸、仙门长老惊愕或冷酷的表情、漫天冰冷的雨丝——都瞬间被染成了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猩红。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吞噬着他的意识。他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死死地、徒劳地张开双臂,将身下的女子尽可能多地护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非人的冰凉,和他自己血液那灼热的温度。


就在沈砚的世界彻底被剧痛和黑暗吞噬的前一刹那,就在他温热的鲜血溅上泠脸颊的那一瞬间——


异变陡生!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沉寂了万古洪荒的恐怖气息,毫无预兆地以泠的身体为中心,轰然爆发!


不是石镇岳的厚重,不是苏媚的暴烈,不是萧断水的锋锐,也不是云婆婆的生机。那是纯粹的、浩瀚的、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水之本源!


泠那原本空茫如烟雨的眸子,在沾染上沈砚鲜血的瞬间,骤然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迷蒙!取而代之的,是两轮骤然亮起的、幽深到极致的冰蓝色!那光芒冰冷、纯粹、古老,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冰川核心在瞬间苏醒!


她纤细的身体并未有任何动作,依旧被沈砚护在身下。但以她为中心,整个沈家前庭的空间,猛地向内塌陷了一瞬!紧接着——


轰!!!


无量的幽蓝光芒,如同压抑了万年的海底火山轰然喷发!以绝对的、无可抗拒的姿态,狂暴地炸开!那不是光,而是高度凝聚、实质化的、极寒的活水之怒!


石镇岳那蕴含镇压之力的岩石巨掌首当其冲!幽蓝光芒所过之处,那由无数沙石灵力凝聚的巨掌,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连一丝挣扎和声响都未能发出,瞬间就被冻结、崩解、湮灭成最原始的土行灵气粒子,消散无踪!


苏媚那条狰狞咆哮的离火毒蛇,更是如同撞上了万载玄冰!赤红的火焰在接触到幽蓝光芒的刹那,发出“嗤嗤”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刺耳声响,瞬间熄灭、萎缩!高度凝聚的离火灵力竟被硬生生冻结、瓦解!苏媚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地倒退数步,指尖跳跃的火焰瞬间黯淡。


恐怖的幽蓝光芒并未停止,如同怒海狂涛,继续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所过之处,瓢泼的雨线瞬间凝固在空中,形成无数细小的冰棱!地面上流淌的雨水瞬间冻结成光滑的镜面!整个沈家前庭的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所有仙门弟子运转的灵力护体,让他们如坠冰窟,牙齿格格打颤!

首当其冲的石镇岳和苏媚更是脸色剧变,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与难以置信的神色,下意识地调动全身灵力,在身前布下重重防御!


光芒的中心,沈砚残存的最后一丝模糊意识,只感觉到身下那冰冷躯体内爆发的、足以冻结天地的恐怖力量。他染血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无意识的解脱,又像是一个无声的问询。随即,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唯有他身下,那双彻底化作冰蓝、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眸子,在幽蓝光芒的映照下,漠然地映照着这片被她力量瞬间冰封的混乱世界。



                        中章·血契幽潭


黑暗,粘稠而冰冷的黑暗,像是沉在万丈海底的淤泥,紧紧包裹着沈砚残存的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疼痛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是属于另一个躯体的记忆。他感觉自己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枯叶,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缓缓沉坠,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就在这永恒的沉沦边缘,一点幽微的、冰蓝色的光,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浓墨般的黑暗。


那光芒起初极其微弱,如同深海中孤独游弋的萤火虫。但它固执地存在着,不摇曳,不闪烁,带着一种沉静到近乎冷酷的恒定。它牵引着沈砚即将散逸的意识,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从彻底的湮灭中一点点拉回。


黑暗开始褪色,不是变成光明,而是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流动的幽蓝水域。他悬浮在其中,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纯粹的意识在流淌。水,冰冷彻骨,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生机与力量。无数细密的、散发着微光的蓝色光点如同星辰般悬浮在这片水域中,它们缓慢地旋转、聚合、分离,遵循着某种古老而玄奥的韵律。沈砚认出,这韵律与书楼笔记中描绘的水魄流动形态惊人地相似,却又更加宏大,更加本源。


他“看”向那光芒的源头。


在水域的最深处,悬浮着一团庞大而凝练的冰蓝色核心。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高度凝聚、不断脉动的能量漩涡,散发出令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纯粹寒意。漩涡的中心,隐隐约约显露出一个蜷缩着的、纤细的轮廓——是泠。


她的形态模糊不清,仿佛是由最精纯的水流构成。长长的发丝如同幽蓝的水藻,在无形的流水中缓缓飘散。那张素净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水晶般的剔透感,紧闭的双眸下,冰蓝色的光芒如同脉搏般明灭。她安静地沉睡着,或者说,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禁锢在这水魄的核心之中。


然而,在这片冰冷、古老、非人的幽蓝世界中央,却存在着一个极其不协调的、灼热的“异物”。


那是一缕猩红。


它如同一条纤细而坚韧的血线,一端深深扎入那庞大冰蓝漩涡的核心,另一端,则如同藤蔓般缠绕着沈砚仅存的意识。这缕猩红散发着微弱却异常温暖的生命气息,与周遭的冰冷格格不入。它像一道伤口,烙在这片完美无瑕的幽蓝本源之上,又像一座孤桥,强行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连接在一起。


沈砚的意识触碰到了那缕猩红。


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冰冷的信息、尖锐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入他残存的意识!


他看到——


一个模糊的、剧烈震荡的水下视角。巨大的、刻满古老符文的青石(定水圭?)在狂暴的水流冲击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裂开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缝隙。一缕至纯至净、仿佛蕴含着整条江河生命力的幽蓝流光,如同拥有自我意识般,从那缝隙中艰难地逸出,挣扎着,试图逃离某种无形的束缚。它微弱,却带着初生般的懵懂与对自由的渴望。


他看到——


这缕幽蓝流光在浑浊的河底淤泥中漫无目的地漂流、沉浮,本能地吸收着水中散逸的、驳杂而微弱的水灵之气。它路过了沉船腐朽的桅杆,穿过了鱼群迁徙的洪流,感受到过渔夫撒网时对丰收的期盼,也触摸过溺水者最后的绝望与挣扎。这些属于“生”的、带着温度或寒冷的意念碎片,如同零星的饵食,被它无意识地汲取、同化,让它微弱的光芒稍稍凝实了一分。


他看到——


一场突如其来的、由上游仙门争斗引发的灵力爆炸,狂暴的水行灵力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这片水域!那缕本就脆弱的幽蓝流光被这狂暴的力量狠狠撕扯、冲散!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沈砚的意识清晰地“听”到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消散于无形。


就在这湮灭的边缘,一股强大而温和的水脉之力如同母亲的臂弯,从某个方向遥遥传来,带着一种古老而疲惫的守护意志(沈家老宅?碧波池?定水圭?),将它濒临溃散的灵核勉强收束、牵引。它如同受伤的幼兽,本能地循着这股守护之力,在湍急混乱的暗流中挣扎前行。


最终,它被一股细小的、源自沈家宅邸地下的活水暗流裹挟着,冲出了地面,汇入了沈家那方日渐衰败、气息奄奄的“碧波池”。池水那微弱的、行将枯竭的水灵之气,成了它最后的救命稻草。它沉入池底最深的淤泥,如同进入漫长的冬眠,贪婪而缓慢地汲取着这点点滴滴的生机,修复着濒临崩溃的灵核。碧波池水因此失去了最后一丝灵性,加速腐败、干涸。


沈砚的意识一阵剧痛,仿佛亲身经历了那场撕裂与濒死的绝望。他明白了,这缕幽蓝流光,就是泠的本源——一道从破损的定水圭中意外逸出、侥幸存活下来的水魄精粹!它是活水之核的碎片,是江南水脉本源力量的微小具现。它懵懂、纯净,却也极度脆弱,如同初生的婴儿,本能地渴求着维系存在的“养分”——水灵之气,以及……水中蕴含的那些强烈的人类情感碎片(执念)。


画面再次流转。


这一次,他“看”到了书楼檐下,那个雨夜。


幽蓝流光(泠的本源)在碧波池底漫长的蛰伏后,终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行动力。它本能地感受到书楼深处,那卷《水脉玄章考异》残卷所散发出的、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古老水行气息(沈孤崖的探究精神烙印?)。这气息对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于是,它操控着池水,凝聚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如同被水流托起的幻影,第一次踏出了藏身的池底,循着气息的指引,懵懂地来到了书楼檐下避雨。它在模仿,模仿着它曾感知到的人类形态和行为。


然后,沈砚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他看到了她发梢滴落的、珍珠般的实质化水灵珠(那是它力量不稳、逸散的表现)。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空茫的、容纳了千年烟雨的迷蒙(那是它初生灵智、尚未理解世界的混沌)。

他唤醒了它对外界最初的、模糊的感知。


接着,是前庭那石破天惊的围困。

是石镇岳那遮天蔽日的岩石巨掌。

是苏媚那噬魂夺魄的离火毒蛇。

是沈砚那毫无犹豫、决绝扑来的身影。

是滚烫的、带着浓烈生命气息的鲜血,喷溅在它凝聚的脸颊之上!


轰!!!


沈砚的意识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在那一刻,无数复杂到难以解析的信息流,通过那温热血液的媒介,如同狂暴的电流,瞬间冲垮了泠那脆弱初生的灵智壁垒!


沈砚的记忆碎片:书楼里昏暗的灯火,泛黄书页上冰冷的文字(水魄吞噬执念),祖父临终浑浊眼中的忧虑,碧波池诡异的腐败,父亲在仙门威逼下的绝望与不屈……

沈砚的情感洪流:对家族衰败的不甘,对自身病弱的无力,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以及……在扑向她、试图保护她时,那瞬间爆发出的、纯粹到极致的、超越生死界限的——守护之念!


这庞大、混乱、炽热、属于“沈砚”的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泠那空茫、冰冷、只遵循着水行本源法则的核心意识之上!


剧烈的冲突发生了!


属于水魄精粹的冰冷、纯粹、非人的本源意志,与沈砚那炽热、混乱、充满人性挣扎的“执念”(守护之念),在泠的核心深处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撕扯、交融!


水魄的本能想要排斥、净化这污浊的“异物”,它代表着混乱和不可控的风险。

但沈砚那不顾一切扑来的身影,那温热血液带来的灼痛与其中蕴含的强烈情感印记,却又形成了一种强大到无法彻底磨灭的“锚点”。


剧烈的痛苦和混乱冲击着泠初生的意识,如同风暴中的小舟。为了自保,也为了平息这源自灵魂深处的冲突风暴,水魄那古老的本源力量在极端刺激下被动地、狂暴地苏醒了!


幽蓝光芒炸裂!

冻结前庭!

湮灭巨掌!

冰封火蛇!


这是力量的宣泄,更是混乱意志的本能反击。


当狂暴的力量平息,当沈砚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中彻底沉沦,当他的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托住时,一种更加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为了稳固濒临崩溃的灵核,也为了处理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烙印在核心的、属于沈砚的“执念”烙印,水魄那古老的本源法则自行运转起来。它开始强行解析、定义、整合这突如其来的“异物”。


冰冷的、幽蓝的、如同水波般的符文,从水魄核心深处浮现、流淌,带着古老而森严的契约之力。它们如同活物,缠绕上那缕连接着沈砚意识与生命的猩红血线,开始编织、构筑。


一个以沈砚心头精血为引,以泠本源水魄为基,以那瞬间爆发的“守护”执念为核心的……古老而霸道的灵契,正在这片幽蓝水域的核心,被冰冷的水魄法则,强行缔结!


沈砚的意识剧烈震颤,他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枷锁,正通过那缕猩红的血线,缓缓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同时,他也“看”到,无数同样的、更加繁复幽深的蓝色符文,如同枷锁的倒影,正反向缠绕、烙印在泠那冰蓝色的核心之上!


这不是平等自愿的契约。

这是水魄法则在极端刺激下,对入侵“异物”的一种强制性的收束、同化与利用!

它将沈砚的生命、灵魂与那瞬间的守护执念,强行绑缚在水魄的战车上,成为了它稳固自身、应对外界威胁的……工具与锚点!


沈砚的意识在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亵渎的愤怒中挣扎,他想嘶吼,想抗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冰冷的契约之力如同寒冰,正迅速冻结着他残存的意志。


就在意识即将被契约彻底吞噬的瞬间,他透过那层层叠叠的幽蓝符文,再次“看”向了契约另一端,那蜷缩在水魄核心的、模糊的轮廓。


这一次,他看到了那双紧闭的、冰蓝色的眼眸,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滴……水珠?


一滴并非由水魄力量凝聚,而是从那冰蓝色、非人轮廓的眼角,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渗出、滑落的水珠。


它晶莹剔透,在幽蓝的光芒中折射出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七彩光晕。


这滴水珠,带着一种沈砚无法理解的、纯粹的悲伤,无声地坠入下方无尽的幽蓝水域,瞬间消失不见。


这是……泪?


属于“泠”的泪?


沈砚残存的意识猛地一震,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瞬间攫住了他。冰冷的契约枷锁彻底落下,将他的疑问和最后一点意识,彻底拖入了更深的黑暗深渊。


---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破开冰冷厚重的海水,一点点向上浮升。感官的碎片如同锋利的贝壳,割裂着混沌。


首先是声音。不再是绝对的死寂,而是无数模糊的、遥远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啜泣(是母亲?),沉重焦躁的踱步声(父亲?),还有……一种奇异的、极其细微却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像是无数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冰晶在缓慢生长。


接着是触觉。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寸骨头都如同碎裂后又勉强拼凑起来,尖锐的痛楚潜伏在麻木之下,伺机而动。后背的位置,那被岩石巨掌和离火毒蛇同时重创的地方,感觉不到具体的疼痛,只有一片冰冷彻骨的麻木,仿佛那里的血肉已经被永久冻结。更诡异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极其微凉、极其滑腻的薄膜,像水,却又凝而不散,带着一种非人的气息。


然后是嗅觉。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混杂着血腥气。但在这熟悉的味道之下,却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极其清冽的寒气,如同置身于深冬月夜的雪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的刺痛感,直透肺腑。


沈砚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


他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熟悉的锦帐,熟悉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顶,此刻却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幽蓝色光晕之中。这光晕并非来自任何灯火,仿佛是从空气中自然弥漫出来的寒气所化。


床边,母亲柳氏伏在床沿,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耸动,鬓发散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父亲沈文柏背对着床,站在紧闭的窗前,身形比记忆中更加佝偻,如同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老松。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滔天的愤怒和绝望。


窗纸被外面某种强烈的光线映得一片幽蓝,不断传来那“沙沙沙”的、令人心悸的细微声响。房间里的温度低得可怕,沈砚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一团白雾。


“咳……咳咳……”沈砚试图开口,喉咙却干涩灼痛,只发出一阵微弱的气音。


“砚儿!你醒了?!”柳氏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想触碰他的脸颊,却又害怕弄疼他似的停在半空,“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你吓死娘了!你……”她的声音哽咽住,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沈文柏闻声猛地转身,几步抢到床前。这位一向儒雅持重的家主,此刻脸上混杂着憔悴、焦灼和一种深重的忧虑。他看着沈砚苍白如纸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痛的叹息:“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外……外面……”沈砚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那幽蓝的窗棂和窗外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沈文柏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怒火:“是仙门四家!那日……那女子爆发恐怖力量冰封前庭后,便带着昏迷的你……消失了。石镇岳和苏媚吃了大亏,岂肯善罢甘休?他们虽忌惮那女子的力量,不敢立刻强攻,却用最恶毒的法子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一扇窗户!


一股比室内更加刺骨百倍的寒气如同冰刀般灌入!沈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窗外,不再是熟悉的沈家院落景象。


目光所及,整个沈家老宅,如同被一个巨大无比的、倒扣下来的幽蓝色琉璃碗彻底罩住!碗壁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细密到极致的、旋转飞舞的幽蓝色六棱冰晶组成!它们以一种恒定的、冰冷的韵律高速旋转、碰撞,发出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沙”声。冰晶之壁厚重无比,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光线和声音,只有一片死寂而绝望的幽蓝。连天空都被彻底遮蔽,只有冰壁本身散发出冰冷的光源。


“厚土宗的‘玄冰锢灵阵’!”沈文柏的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石镇岳这老匹夫,联合苏媚的离火之力,以离火催动地脉寒气,布下这绝阵!此阵不仅能隔绝内外,更在日夜不停地抽取阵内所有生灵的生气和灵力!你看院中!”


沈砚顺着父亲的目光,艰难地望向窗外庭院。


触目惊心!


庭院中那些原本在三月里该抽出嫩芽的花木,此刻枝叶尽数枯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瞬间抽干水分的焦黑色!叶片蜷曲,如同被烈火炙烤过,又像是被极寒瞬间冻毙!假山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霜下是死寂的灰败。地面干涸龟裂,连一丝水汽都看不到。整个庭院,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死气。


“这阵法在抽取地脉水汽和生机!”沈文柏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府中储水的水缸,一夜之间干涸见底!井水枯竭!连……连人体内的水分都在被缓慢而持续地抽离!下人们已有数人因脱水昏厥……砚儿,他们这是要活活熬干我们,熬干整个沈家!逼我们交出定水圭,或者……逼那个女子现身!”

沈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无底冰窟。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后背那彻骨的麻木中骤然传来一阵刀剜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跌回枕上。


“别动!”柳氏慌忙按住他,泪水涟涟,“你伤得太重了!后背……后背几乎被那力量打穿,骨头都碎了……能活下来,已是……已是……”她说不下去,只是掩面痛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家沈忠急促而惊恐的声音:“老爷!夫人!不好了!祠堂……祠堂那边……”


沈文柏脸色剧变,也顾不上沈砚,猛地冲出房门。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沈砚。泠……她带着自己去了哪里?她为何要缔结那霸道的灵契?还有祠堂……沈家的根!


“娘……扶我……”沈砚用尽力气抓住母亲的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持。


柳氏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顾一切的决绝,知道无法阻拦,含泪咬牙,和闻声进来的丫鬟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披上厚重的裘氅,搀扶着向沈家祠堂的方向挪去。


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越靠近祠堂方向,空气中那股清冽的寒气就越发浓重,几乎要冻结人的呼吸。沿途所见,更是触目惊心。回廊的柱子、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幽蓝色的冰晶,在死寂的幽蓝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府中的下人个个面如菜色,嘴唇干裂,眼神涣散,如同行尸走肉般缩在角落里,对沈砚一行人的经过毫无反应,显然已被那抽魂夺魄的锢灵阵折磨得奄奄一息。


终于,他们来到了祠堂所在的院落。

眼前的景象,让沈砚倒吸一口冷气,连刺骨的寒意似乎都暂时忘却了。


整个祠堂院落,如同被一个缩小版的、更加凝实的幽蓝冰晶罩子单独罩住!罩子内的寒气比外面浓烈十倍不止!院中的青石板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镜面般光滑的幽蓝冰层。那株守护祠堂数百年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挂满了长长的、尖锐的冰棱,如同无数倒悬的蓝色利剑。祠堂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缝里不断有肉眼可见的、凝成实质的白色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出。


父亲沈文柏和几位族老站在冰罩之外,脸色铁青,却无人敢靠近那扇门一步。管家沈忠和几个健壮家丁拿着斧头、撬棍,试图砸开那冰层或大门,但斧刃砍在冰层上只留下浅浅的白痕,撬棍更是无法撼动分毫。那幽蓝冰层坚硬得超乎想象,还带着一股反弹的阴寒之力,震得家丁们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没用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族老颤巍巍地摇头,声音充满恐惧,“这寒气……非人间之力!蕴含水行本源法则!凡铁俗力,如何能破?”


“祠堂!祖宗牌位!定水圭!”沈文柏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大门,声音嘶哑,“绝不能有失!那女子……她究竟在里面做什么?!”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嗡鸣,从祠堂紧闭的大门内传来。


紧接着,那笼罩祠堂院落的幽蓝冰罩,光芒骤然流转!无数细密的符文在冰壁上瞬间亮起又隐没,散发出更加古老、更加森严的气息。覆盖地面的冰层,如同拥有生命般,开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增厚!


一股更庞大、更精纯的水行灵气,仿佛受到无形的召唤,穿透了外面厚土宗布下的“玄冰锢灵阵”的隔绝,无视空间的距离,从四面八方——从干涸的河床深处,从龟裂的稻田底层,从枯萎的草木根系,甚至从那些被锢灵阵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下人体内残存的微弱水汽——丝丝缕缕地被强行抽取出来!


这些灵气如同受到君王召唤的臣民,汇聚成无数道肉眼可见的、微弱的淡蓝色气流,穿透厚重的院墙,穿透坚实的屋顶,无视一切物理阻碍,源源不断地涌入祠堂之内!


祠堂周围的空气,因为这庞大的灵气汇聚而发出低沉的呜咽。沈家众人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

“她在……抽取整个被锢灵阵覆盖区域残存的水行灵气!”一位精通术法的族老失声惊呼,声音充满了惊骇,“她在强行掠夺这片死地最后的生机!用来……用来做什么?!”

祠堂内。

沈砚的意识似乎通过某种无形的链接,穿透了那厚重的门扉,模糊地“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幽蓝的光芒充斥了祠堂的每一个角落,冰冷、纯粹、神圣而……非人。沈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静静地矗立在供桌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在幽蓝光线下显得肃穆而遥远。香炉里的香灰早已冻结成块。

祠堂最深处,供奉着沈家至高圣物的神龛前。

泠静静地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

她的形态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不再是书楼檐下那个带着几分人气的、湿漉漉的避雨女子。此刻的她,通体笼罩在一层流动的、如同液态蓝宝石般的幽光之中,身形更加缥缈,仿佛随时会消散于无形。乌黑的长发完全化作了流动的幽蓝水波,在身后无声地流淌、飘散。那张素净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毫无瑕疵的、水晶般的剔透感,五官精致完美,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温度。她的双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冰蓝色的光芒如同实质般透射出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双手虚捧于胸前。

在她双手之间,悬浮着一枚大约尺许长、形制古朴的玉圭。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青碧色,玉质中仿佛蕴含着流动的云水。玉圭表面布满了极其古老、玄奥的天然纹理,隐隐构成山川河流的图案。一股浩瀚、温和、仿佛能抚平一切波涛的守护之力,正从这玉圭中隐隐散发出来——定水圭!

然而,此刻的定水圭,状态极其诡异。

玉圭表面,一道细微却极其刺眼的裂痕,从圭首一直蜿蜒延伸到圭尾,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裂痕深处,隐隐有幽蓝色的光芒在不安分地跳动、侵蚀,与玉圭本身的青碧色守护灵光激烈地冲突着、消磨着!

泠悬浮在定水圭前,双手虚捧。无数道从外界强行掠夺而来的、淡蓝色的水行灵气,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涌入她的身体。她就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这些灵气。这些驳杂的灵气在她体内被提纯、压缩、转化,最终化作一道道精纯到极致的、散发着幽蓝寒芒的本源水魄之力!

然后,她将这凝聚了外界万千生灵最后水行生机的本源力量,毫不吝惜地、持续不断地……灌注向定水圭表面的那道裂痕!

“滋滋滋……”

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声音在祠堂内不断响起。


定水圭的青碧色灵光剧烈地波动、抵抗着!玉圭本身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痛苦地哀鸣。那道裂痕在幽蓝水魄之力的持续冲击下,非但没有愈合,反而被幽蓝光芒侵蚀得更加深入!裂痕周围的玉质,开始呈现出一种被污染般的、不祥的灰败色泽!


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般的专注与漠然。她像是一个最精密的工匠,操控着最本源的力量,执行着一个冰冷的指令——修复。然而,她用以“修复”的力量,却是与定水圭守护之力同源却相克、甚至带着她本源印记的水魄之力!这无异于用最猛烈的毒药,去治疗一道伤口!


她不是在修复定水圭。

她是在用自己的水魄本源,强行侵蚀、污染、同化这件沈家传承了无数代的水脉圣物!


“不……住手……”沈砚残存的意识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呐喊,充满了惊骇与绝望。他明白了!缔结了那道霸道灵契后,泠的行为逻辑,完全被水魄本源和那道“守护沈家”的扭曲执念所主导!


在她初生而冰冷的意识中:

仙门四家是威胁(需要力量对抗)。

沈家衰败,根源在守护圣物定水圭的破损(需要修复它)。

修复它,就能守护沈家(完成契约执念)。

而她拥有的力量,是水魄本源之力(最直接有效的“修复”方式)。

至于这力量是否适合,是否会污染甚至摧毁圣物……不在她那冰冷的、非人的思考范畴之内!


她只是在用她认为最正确、最有效的方式,履行着灵契赋予她的“职责”——守护沈家!而代价,是定水圭被污染,是整个被锢灵阵笼罩区域最后的生机被彻底掠夺!


祠堂外,沈文柏和族老们虽然看不到里面具体的景象,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越来越强的、充满侵略性的水魄寒气,以及定水圭那痛苦而衰弱的嗡鸣!


“她在做什么?定水圭的气息……在衰弱!在被污染!”沈文柏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祖宗圣物……沈家的根基啊!快!快想办法阻止她!”


就在沈家众人陷入绝望的混乱之际——


“哼!果然在此!”


一声冰冷的、蕴含着强大剑意的冷哼,如同九天惊雷,骤然穿透了厚土宗“玄冰锢灵阵”的隔绝,清晰地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众人骇然抬头!


只见那笼罩整个沈宅的巨大幽蓝冰晶之壁上方,虚空之中,一道挺拔如剑的身影傲然而立!


正是天剑阁阁主,萧断水!


他并未直接攻击锢灵阵壁,只是背负双手,目光如冷电,穿透重重冰晶阻隔,精准地锁定了祠堂的位置。在他身后,隐约可见另外三道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悬立——石镇岳、苏媚、云婆婆!仙门四家的掌舵者,竟同时驾临!


“沈文柏!”萧断水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无上威严和冰冷的杀机,如同万载寒冰摩擦,“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立刻让那妖物停止侵蚀定水圭!打开祠堂,交出圭、灵!否则……”他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遥遥指向下方沈家老宅,指尖吞吐着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森白剑芒!


“本座便以‘戮魂剑意’,斩断此阵内所有沈氏血脉之生机!鸡犬不留!”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每一个沈家人的心脏!祠堂外,沈文柏和族老们瞬间面无人色,身体如筛糠般颤抖起来。绝望,如同最深的寒潮,瞬间淹没了整个沈家老宅。


                   

                        下章·烬雨无声


萧断水那声裹挟着戮魂剑意的冰冷宣告,如同无形的寒冰枷锁,瞬间扼紧了所有沈家人的咽喉。祠堂外死寂一片,连压抑的啜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冰晶生长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以及每个人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濒临绝望的心跳。


沈文柏面如金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祠堂紧闭的、不断渗出寒气的朱漆大门,又猛地抬头望向冰壁之外悬空而立、剑指沈家的萧断水,那森白剑芒吞吐不定,如同悬在头顶的断头铡刀。交出定水圭和泠?那是将祖宗基业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拱手送人!不交?戮魂剑意之下,沈家血脉断绝,鸡犬不留!


这是绝境!真正的、毫无生路的绝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打破了凝固的绝望。


“爹……娘……”


沈砚被母亲和丫鬟搀扶着,艰难地挪到了祠堂院落的月洞门前。他脸色比地上的冰霜还要惨白,嘴唇因失血和脱水而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但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祠堂大门,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正在发生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剧变。


“砚儿!你怎么……”沈文柏又惊又痛,想要阻止他靠近那寒气之源。


“祠堂里……不是侵蚀……”沈砚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急迫,“是……在‘修复’!用她的方式……但……定水圭……承受不住……”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胸前的裘氅。


“修复?”沈文柏和几位族老愕然,随即脸色更加难看。定水圭那痛苦衰弱的嗡鸣声越来越清晰,这哪里是修复?分明是毁灭前的哀鸣!


就在这时——


“嗡——!!!”


祠堂紧闭的大门内,骤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洪荒巨兽挣脱枷锁般的沉闷轰鸣!整个祠堂院落覆盖的幽蓝冰罩猛地向内收缩,光芒暴涨到刺眼的地步!无数繁复的冰魄符文在冰壁上疯狂闪烁、流转,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森严气息!


覆盖地面的冰层如同活了过来,瞬间增厚数尺!院中那株挂满冰棱的老槐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粗壮的枝干在极致寒气下寸寸崩裂!祠堂厚重的墙壁、屋顶,瞬间覆盖上厚厚的幽蓝冰甲,如同披上了一层冰冷的、非人的外壳!


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水魄本源之力,如同压抑万年的海底火山,终于突破了临界点,轰然喷发!


这股力量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乱的“意志”!那是无数被强行掠夺、炼化的驳杂水行灵气中残留的碎片——干涸河床的绝望,龟裂稻田的哀鸣,枯萎草木的怨恨,以及沈家仆役们被抽离生机时那无声的恐惧与诅咒!这些属于“生”的负面碎片,被泠那冰冷的水魄本源强行吞噬、同化,此刻如同被点燃的毒焰,彻底引爆了她核心深处那道以沈砚守护执念为引、却早已扭曲失控的“守护”指令!


守护沈家!

守护沈家!

守护……沈家!


冰冷的指令在混乱的意志洪流中被无限放大、扭曲,化作一种毁灭性的偏执!


祠堂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轰然向内炸开!无数裹挟着幽蓝冰屑的碎木如同利箭般激射而出!


门内景象,暴露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


幽蓝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海水,汹涌澎湃地充斥着祠堂的每一寸空间。刺骨的寒气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穿了院中所有人的皮肤,直透骨髓!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供桌上剧烈震颤,覆盖着厚厚的冰霜,发出濒临碎裂的哀鸣。


神龛之前,泠悬浮在空中,她的形态已彻底脱离了“人”的范畴。


那是一个纯粹由流动的、狂暴的幽蓝光芒构成的轮廓!长发化作汹涌的冰蓝怒涛,在身后狂乱地舞动、咆哮!身体变得半透明,内部不再是血肉,而是无数高速旋转、相互撕扯的冰魄漩涡!漩涡中心,那枚从定水圭裂缝中逸出的、属于她的本源核心,此刻正疯狂地脉动着,散发出毁天灭地的气息!


而她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捧”着定水圭。


不!不是捧!


是侵蚀!是吞噬!是彻底的……融合!


定水圭那温润的青碧色灵光早已黯淡如风中残烛,玉圭表面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幽蓝裂纹!那道最初的裂痕更是被彻底撕裂、拓宽!此刻,源源不断的、狂暴的幽蓝水魄之力,正如同贪婪的毒蛇,疯狂地顺着裂痕钻入玉圭内部!青碧色的守护灵光如同遭遇强酸的金属,发出凄厉的“滋滋”声,迅速被侵蚀、瓦解、染上不祥的幽蓝!


定水圭本身,正在发出一种濒死的、尖锐到刺破耳膜的悲鸣!它剧烈地颤抖着,试图摆脱那致命的侵蚀,却被泠那混乱而强大的水魄之力死死禁锢!玉圭的形态开始扭曲、融化,青碧色与幽蓝色如同两条相互撕咬的毒龙,在圭体上疯狂地纠缠、湮灭!


“孽障!住手!”冰壁之外,萧断水终于无法保持冷静,发出一声蕴含滔天怒火的厉啸!他并指如剑的手猛地向下一划!


“铮——!”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斩断时光长河的森白剑芒,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无视了厚土宗“玄冰锢灵阵”的阻隔(石镇岳显然在配合),如同九天落下的裁决之刃,带着灭绝一切生机的戮魂剑意,悍然斩向那幽蓝光芒最盛、混乱意志最集中的祠堂穹顶!


目标——斩断泠与定水圭的联系!更要将这失控的“妖物”连同其核心,彻底湮灭!


戮魂剑意未至,那灭绝性的杀机已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神魂之上!祠堂外的沈家众人,包括沈文柏在内,瞬间如遭雷击,修为稍弱者更是七窍流血,惨叫着委顿在地!连那狂暴的幽蓝寒气都似乎被这纯粹的杀意短暂地压制了一瞬!


沈砚首当其冲!他与泠之间那无形的血契链接,在这一刻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灵魂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口中鲜血狂喷!


“砚儿!”柳氏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抱住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戮魂剑芒即将斩落、沈砚扑倒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苍凉、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叹息,毫无预兆地在沈砚的灵魂深处响起。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意志!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看尽沧海桑田、最终归于沉寂的……守护之念!


这意志并非来自狂暴的泠,也不是来自濒死的定水圭。它来自……沈砚自身!来自他沈家血脉最深处!来自那卷《水脉玄章考异》残卷中先祖沈孤崖那冰冷文字下隐藏的、对水脉苍生沉甸甸的责任!来自祖父临终浑浊眼中深切的忧虑!来自父亲沈文柏在仙门威逼下挺直的脊梁!


更来自……他与泠血契链接的另一端,在那幽蓝水域核心,他曾“看”到的那一滴……悲伤的泪!


守护!

守护!

守护!


同样的执念,却在截然不同的层面激烈碰撞!


沈砚那守护沈家、守护泠的微弱执念,在先祖意志的加持下,在血契链接的剧痛刺激下,在濒死的绝境中,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爆发!它不再是被动烙印的枷锁,而是化作了主动燃烧的意志洪流,通过那无形的血契链接,如同决堤的江河,不顾一切地、反向冲向了那正在定水圭上肆虐的、混乱狂暴的水魄核心!


“轰——!!!”


沈砚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毁灭的漩涡中心!


他“看”到,自己燃烧的意志洪流,如同最炽热的熔岩,狠狠撞进了泠那狂暴混乱的冰魄漩涡核心!两股同样源于“守护”、却走向了不同极端的执念,在定水圭这个载体之上,在戮魂剑意降临的生死瞬间,发生了最惨烈、最本源的碰撞与交融!


守护(沈砚)!守护(泠)!

秩序!混乱!

人性!神性(水魄法则)!


定水圭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惊天动地的悲鸣!青碧色的灵光与狂暴的幽蓝光芒瞬间纠缠、压缩到了极致!整个玉圭变成了一个极不稳定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光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戮魂剑芒斩落!

沈砚燃烧的意志洪流与泠混乱的守护指令在定水圭核心轰然对撞!


“咔——嚓——!”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碎裂、又沉重得如同山峦崩塌的巨响,撕裂了空间,震碎了时间!


定水圭,这枚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维系江南水脉气运的沈家圣物,在这内外交攻、本源冲突的极致毁灭之力下,再也无法承受!


它……碎了!


不是四分五裂的崩解,而是一种……无声的湮灭!


玉圭的实体,在青碧色与幽蓝色光芒交织的瞬间,如同被投入虚无的幻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没有碎片,没有尘埃,只有一团骤然爆发、席卷一切的、混沌色的能量风暴!风暴的核心,是两道纠缠、撕扯、最终一同走向毁灭的光芒——一道是定水圭最后残存的、纯净的守护本源(青碧),另一道,则是泠那狂暴的、被污染的水魄核心(幽蓝)!


这团混沌风暴无声地扩散开来!


所过之处,空间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呈现出一片绝对的虚无!祠堂的砖瓦、梁柱、神龛、供桌、列祖列宗的牌位……所有的一切,在接触到那虚无边缘的瞬间,都如同烈日下的薄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连最细微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风暴的中心,那两道代表着守护与混乱本源的光芒,在激烈的纠缠、湮灭中,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哀鸣,彻底融合、暗淡……最终,一同归于永恒的寂灭!


一点微弱的、纯净的、带着沈砚生命气息和先祖意志烙印的灵光,如同风中残烛,在风暴湮灭的最后一刻,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轻轻弹出,瞬间没入了扑倒在地、生机近乎断绝的沈砚体内。


风暴无声地平息了。


祠堂……消失了。


连同祠堂所在的整个院落,连同那株挂满冰棱的老槐树,连同覆盖其上的幽蓝冰罩……一切的一切,都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光滑如镜的、深不见底的圆形坑洞!坑洞的边缘,是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湮灭断面,覆盖着薄薄的、正在迅速消散的幽蓝冰晶。


坑洞底部,空无一物。没有残骸,没有痕迹,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和空气中残留的、刺骨的寒意与淡淡的、属于水魄本源的腥甜气息。


笼罩整个沈宅的“玄冰锢灵阵”幽蓝冰壁,在定水圭湮灭、泠的核心消散的瞬间,如同失去了力量的源泉,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随即轰然崩解,化作漫天细碎的、闪烁着幽光的冰晶粉末,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冰冷的蓝色大雪。


冰晶粉末落在沈家众人呆滞、惊恐、茫然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却无法唤醒他们被眼前景象彻底摧毁的神智。


祠堂……祖宗牌位……定水圭……那个恐怖的女子……都没了?就这么……湮灭了?


沈文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失神地望着那个巨大的、吞噬了一切的坑洞,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柳氏紧紧抱着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沈砚,失声痛哭。幸存的族老和下人们,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瘫软在地,眼神空洞。


冰壁崩解,露出了外面真实的天空。依旧是阴沉的、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仙门四巨头的身影悬停在半空,俯视着下方沈家的惨状。


石镇岳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错愕、贪婪落空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定水圭没了!那强大的水灵精魄也没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苏媚美艳的脸上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指尖的火焰明灭不定,显然气得不轻。她死死盯着坑洞底部,试图找到一丝残存的灵韵,却一无所获。


萧断水缓缓收回了剑指,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戮魂一剑,终究未能斩出。定水圭与那水灵同归于尽,虽非他所愿,却也彻底绝了沈家的根基。目的,某种意义上达到了。


唯有云婆婆,手持碧玉杖,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着坑洞底部那片虚无,又缓缓移向被柳氏抱在怀中、仅存一息的沈砚,最后,她的目光投向了沈家之外,那广袤无垠的、因水脉紊乱而显得异常枯寂的江南大地。她发出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那叹息声中,有悲悯,有洞察,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水脉之枢已毁,本源之灵湮灭……”云婆婆苍老的声音带着洞穿世事的疲惫,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江南水行,自此失衡。福兮?祸兮?未可知也……”她摇摇头,不再看下方一片死寂的沈家,转身,碧玉杖一点虚空,身影化作一道青碧流光,率先离去。


石镇岳、苏媚、萧断水三人,也各自冷哼一声,深深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坑洞和如同废墟的沈家,再无留恋,化作三道遁光,消失在天际。


仙门退去,只留下沈家满目疮痍和无尽的死寂。巨大的坑洞如同大地上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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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暮春的江南,本该是草长莺飞、烟雨朦胧的时节。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燥意。河流的水位明显下降了许多,露出两岸褐色的淤泥和嶙峋的乱石。稻田里的禾苗蔫蔫的,叶尖泛着不健康的焦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鲜少有酣畅淋漓的雨水落下,偶尔飘些雨丝,也带着一种无力的、病恹恹的气息。老人们望着干裂的田地,摇着头,念叨着“水脉伤了元气”。


沈家老宅,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茔。


那吞噬了祠堂的巨坑已被草草填平,覆盖上新的泥土,种上了一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但依旧能看出那突兀的、凹陷的轮廓,像一个无法填满的伤疤。残存的屋舍显得更加破败、空旷,失去了祠堂和定水圭的沈家,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精气神彻底散了。


大部分仆役早已散去,只剩下几个念旧的老仆还守着这空荡荡的宅院,每日沉默地做着洒扫,眼神麻木。沈文柏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头发尽白,背脊佝偻得厉害,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沈家族谱和仅存的几卷无关紧要的书籍发呆,眼神空洞。柳氏则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鬓边也早早染上了霜色。


沈家唯一还“活”着的地方,是后院沈砚独居的那方小小院落。


这里仿佛被时光遗忘,也被那场毁灭性的湮灭奇迹般地避开了最直接的冲击。院角,一株老荷顽强地活着,只是叶片失去了往年的油绿光泽,边缘微微卷曲,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枯槁。


沈砚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他还活着。那点最后没入他体内的、融合了定水圭守护本源余烬、先祖意志和他自身生命印记的微弱灵光,如同最坚韧的种子,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而,这活着,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酷刑。


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得可怕,如同一个精致的、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偶。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薄得近乎透明,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曾经那双沉静如古潭的眼睛,如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目光总是失焦地落在虚空的某一点,空洞得令人心慌。更可怕的是他后背的伤,被石镇岳和苏媚联手重创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狰狞的焦黑疤痕。疤痕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质感,隐隐可以看到其下缓慢流淌的、冰蓝色的脉络——那是狂暴的水魄之力残留的侵蚀痕迹,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蚕食着他的生机。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


他不能久站,不能久坐,大部分时间只能像现在这样,静静地靠在椅子里,望着院中那株枯槁的荷。


他活着,却感觉身体里有一部分,随着祠堂那场湮灭,永远地死去了。


血契的链接断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曾经如同枷锁、又如同某种奇异感应的无形束缚,彻底消失了。灵魂深处空落落的,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再也感觉不到那幽蓝水域的冰冷,感觉不到那混乱意志的咆哮,也感觉不到……那滴悲伤的泪。


泠……彻底消失了。连同她的本源,她的存在,她的一切痕迹。只有他后背那冰蓝色的侵蚀疤痕,和灵魂深处那巨大的空洞,无声地证明着她曾经存在过。


柳氏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轻手轻脚地走到廊下。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混杂着院中草木那淡淡的、带着燥意的气息。


“砚儿,该喝药了。”柳氏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沈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落在母亲手中的药碗上,又缓缓移开,重新投向那株枯荷。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如同两口干涸的枯井。


柳氏心中一痛,强忍着酸楚,将药碗递到他唇边,柔声道:“乖,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沈砚没有抗拒,就着母亲的手,极其顺从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那苦涩的药汁。他的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吞咽的不是维系生命的药,而是某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一点,柳氏连忙用丝帕替他擦拭。


喝完了药,柳氏又替他掖了掖毯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忠伯说,东边角门那棵老梅树,今年居然又开了几朵花,虽然稀稀拉拉的……厨房张婶的孙子满月了,送来几个红鸡蛋,娘给你放桌上了……天气好像要变了,傍晚兴许能下场小雨……”


沈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空洞的目光,始终固执地停留在院角那株枯荷上。


柳氏看着他这副模样,再也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她慌忙背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强笑道:“你看娘,风大迷了眼……你歇着,娘去给你拿些蜜饯压压苦味……”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院子。


廊下,又只剩下沈砚一人,和那无边无际的死寂。


时间无声地流淌。天空中的灰云似乎真的厚重了一些,空气里的燥意被一丝微弱的凉意取代。


沈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他搁在毯子外、瘦得骨节嶙峋的手,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泄露着身体深处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冰冷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几丝极其纤细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雨丝,终于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雨丝细得如同银色的蛛丝,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带着暮春特有的凉意。


一滴微凉的雨,落在了沈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


那冰凉的触感,如同一根细微的针,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他那早已麻木的神经。


沈砚那空洞的、如同蒙着厚厚灰尘的眼眸,极其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微微颤动。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株枯荷上移开,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下移动,最终落在了自己手背上那滴微小的水珠上。


水珠清澈,映着灰暗的天光。


他看着那滴水珠。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廊外,细密的雨丝无声地飘洒着,温柔地浸润着干渴的土地,落在枯萎的草叶上,落在老荷卷曲的叶片上,也落在院中那填平了巨坑的新土之上。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沙沙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微弱的雨声。


沈砚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手背上那滴雨水。


空洞的眼底深处,那层厚厚的、如同冰封湖面的灰翳,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像是一粒尘埃落入死水,激起的涟漪微弱到无法察觉。


又像是一颗被深埋地底、早已被遗忘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中,被一滴穿越了漫长时光的雨水轻轻触碰,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存在的……悸动了一下。


他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只有一滴同样冰冷、同样无声的液体,顺着他消瘦得凹陷下去的脸颊,缓缓地、缓缓地滑落。


悄然坠入身下厚厚的毯子绒毛里,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廊外,细雨无声。


(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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