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万仞千锋（下）
正想着，那钓客缓缓站起身来，道：“这位小兄弟请了，你等了这么久，想必也是爱垂钓之人？”
林甫煌道：“在下不喜垂钓，来此是要向先生探问一事，见先生入神，不敢贸然惊扰。”
那钓客道：“你方才看到钓钩，笑了一下，怎么，不好看吗？”
林甫煌道：“好看是好看，只是这潭水方圆不过数丈，哪里会有鱼吞得下这么大的鱼钩？” 心中暗想：“此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却能将我之表情尽纳眼底，只怕也非凡人。”
那钓客道：“肉眼所见，不过方圆，潭水深浅，向来难料。”
林甫煌道：“话虽如此，但如此求那渺茫希望，长久恐怕有消磨意志之患。”
那钓客道：“若鱼上钩与否，我全然不在乎呢？”
林甫煌道：“那先生又为何独自在此垂钓？”
那钓客道：“那依你看，你们儒生佩剑，便是为了杀人了？”
林甫煌道：“自然不是，嗯，我明白了，先生是不愿我以礼教自限，固守定见。”
那钓客道：“悟性尚可，你找我何事？”
林甫煌道：“在下欲找一位姓鲁的铸剑名家，不知先生是否知晓？”
那钓客道：“这山巅之上，有一个铸剑名家，铸剑师的事，找他一问，必定清楚。”
林甫煌道：“多谢先生指点，不知这位铸剑名家如何称呼，有何特征？”
那钓客道：“名姓我不清楚，只知晓他惯于雪天铸剑，你等雪天，循声而上，当可找到他。”
林甫煌道：“要等到下雪天吗？若我早来几日就好了，刚刚下过一场雪。”
那钓客道：“潭水之上雾气氤氲，明日便有一场雪，来得正是时候。”
林甫煌顺他眼神向那潭水望去，哪里有什么雾气，心中虽有疑惑，但听他语气，又由不得他不信，当下说道：“多谢先生，既是如此，晚辈这就出发，尽早抵达山巅。”
那钓客也不挽留，道：“嗯，谢字不必，那山上每逢下雪，总有叮叮的敲打声。你若找到他，便替我转告他一声，雪天正是大鱼出游时分，这个时辰我在钓鱼，不要敲敲打打，惊散了大鱼。”
林甫煌道：“嗯，我会带到。”
那钓客见林甫煌沿谷走得远了，随手又将鱼饵挂在钓钩之上，信手一扬，抛入潭中，喃喃自语道：“鱼儿啊，吃吧，马上要入冬了，也许没有更多的食物了，你们，唉。”他一句说罢，又哈哈自笑两声，回响于寒潭深渊之中，说不出的孤单落寞。
林甫煌记了山巅方位，穿林而上，沿途山林渐渐稀疏，脚底落叶亦渐渐稀薄。不多时，已至谷顶之下的山坳。山上风行少了阻碍，只感觉寒气逼人，忽听得远远一声唤声，道：“山间风寒，进屋一叙吧。”
林甫煌循声望去，只见山窝之处藏了一座草茅，门口站着一人，那人长袍纶巾，手执一方羽扇，似有若无般轻摇，一副儒生打扮，正看着他微笑。茅屋旁边，立了一座丈许高的火炉，也是铸造之用。林甫煌向前走了几步，看那人年岁略长自己，道：“这位兄台有礼了。”那人微一点头，道：“荒山野径，罕有儒生往来，若不弃嫌，便请入内一坐。”林甫煌道：“多谢。”走近了，看这草屋虽是狭小，倒也干净整洁，外壁墙上，挂了一十三口剑，均盛在剑鞘之中。
那人看他留意壁上宝剑，道：“你来铸剑？”林甫煌道：“在下林甫煌，来此想要寻访一位鲁姓铸剑名家。”那人道：“嗯，我叫锻无锋，闲来倒也铸一两口剑。不过据我所知，读书人的佩剑，不都有专门的铸剑山庄吗，何苦来此？”林甫煌道：“嗯，确实，不过来此是受人之托，另有他事，非为铸剑。”锻无锋道：“虽你非是为铸剑而来，但他既称名家，焉能不问你剑理，依你来看，剑有何用？”
林甫煌沉思片刻，道：“剑，百器之君子，究其用，初为杀戮而生。演变至今，因其中正之态，佩之更生神采，故多为士子所爱，其中缘故，我想，乃是心怀仁义之人，不论习文论武，尽皆有兼济天下之心，这才寄情于剑，故剑之神，象济世之心，剑之用，在行侠仗义。”
只见锻无锋哈哈笑了两声，抽出墙上的一口挂剑，道：“果真是一厢情愿之谈，那依你看，我这口剑，该作何解呢？”
林甫煌细看这口剑，只见剑身约莫二尺八九分，通体黝黑，两侧并剑锋皆无锋，道：“此剑方钝，不愿伤人，较之常剑亦短两分，但既为剑形，便有自保之用，先生铸此剑，似有隐者之意，此乃隐世之剑。”
锻无锋并不评论，又抽出墙身一口剑，道：“那这口呢？”
林甫煌再看这口剑，剑身三尺，两侧圆润无锋，唯剑尖一点，虽尚未开锋，但隐隐有一股锐气，他一扬眉，道：“此剑两翼无锋，仅留剑尖利刃，看似自损三分，实则是要一刺必中，先生铸此剑，似如君子处世，不怒则已，一怒而安天下，此乃处世之剑。”
锻无锋见他兴起，又抽出一口剑，道：“这口！”
林甫煌看了几眼，道：“此剑剑形与常剑别无二致，唯剑身光泽非常，不似一般铁剑，先生铸此剑，是合于世俗，却又有超然拔群之亮节，此乃淑世之剑。”
锻无锋闻言，又缓缓拔出一口剑。
剑身出鞘三分，林甫煌闻拔剑声音低沉，已知此剑厚重非常，又看此剑浑身赤黑，两侧锋芒尽显，道：“此剑厚重，然锋芒毕露，剑身未出而有震慑之感。先生铸此剑，如乱世重典，悬之生威，用之可诛百邪，此剑沉重，杀戮亦重，非常人所能运使，此乃救世之剑。”
锻无锋哈哈一笑，撤剑回鞘，道：“那依你看法，我这铸剑师，又是哪一种呢？”
林甫煌迟疑片刻，道：“抱歉，我一时得意忘形了。”
锻无锋道：“铸者不过是看铁之材质，将之打造成适合之形态，铁，或易折，或易弯，有以色泽出众，有以致密为本，自生自长，莫非此铁一出生，便已能预知将来造化？”
林甫煌道：“是小子僭越，妄加评论，先生莫要见怪。”
锻无锋却又一笑，道：“哪里，你能将这口杀戮之剑，说成救世之剑，是你宅心仁厚，足见你儒学修为不错，只是……”锻无锋顿了一顿，道：“当实际交战，有剑削铁如泥，有剑不堪一击，虽有宏愿，不能改也，故世代相传剑法剑艺以为弥补，现今世人不习剑术，自以为剑能御敌，岂不是太荒谬。”
林甫煌道：“谨记先生教诲。”
锻无锋道：“哈，我胡言乱语，你也不必当真。时候不早，今夜便在我这草茅歇息一晚，明日一早，你便可往山顶一寻雪剑。”林甫煌听他语气坚决，似是早有安排，也不作计较，道过谢，便安心在草茅住下，令人把酒夜谈，倒也快意。
第二日一早，果然天气骤变，又是阴云密布，朔风长啸。林甫煌一夜休息，精力充沛，自是不怕这些风霜，沿了路，直往远处山顶走去。不多时，便零零星星飘了些雪花下来，初时只如飘絮纷飞，渐渐风雪交缠，果真竟似鹅毛漫天，天地间顿成茫茫昧昧一片，便连上山的路也遮去了。
林甫煌小心脚下，哪敢快走，眼见这雪越下越大，他身上已有寒意，心想：“如此大的雪，如何找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殒身于此，实非正命，我该知难而退吗？”
正犹豫间，忽来一阵寒风，竟使他打了一个寒战，他自幼修炼昊阳之气，乃是聚气于丹田，吐纳之间，自有内气护身，此时风邪一侵，心头竟也一震，想：“哈，只是小小风雪，就让我寸步难行了吗？想先生以身犯险，强忍筋脉寸断之苦，终于查得阴谋，我，哈哈，林甫煌啊林甫煌，今日若死在此地，也算是为信义而死，又有何可惧。”
他心念把定，又想：“先生当日教我心法，乃说顺自然之变化，便如龙蛟翻腾，不可以力抗，便随其势而变化，与之为一体可也，我何妨一试。”这电光石火一瞬，他心念也是一转，当下不再固守丹田，任那风霜侵身，他体内气转周身，吐纳皆至于脚踵，渐渐便觉行路轻松了几分，走至后来，脚心生温，只觉自有一股暖流浸润，风霜也没之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如此行走，似乎混在半醒半梦之中，于周遭景物，也看得并不确切，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山顶，猛听得“铮”地一声清响，他才似大梦初醒，这一下，方才察觉身体两臂皆已冰冷，方要运气抵抗，却似混混沌沌半分也提不起来，心中一惊，血气上冲，登时昏倒在地。
待续……
